雨后的空气很透亮,即便深暮乃至夜色来临,依然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桃山前坪上的数万信徒,看着峰顶山道上的那个身影,情绪有些复杂,此时的画面,像极了多年前宁缺登书院后山时的场景。
漆黑的夜穹就像一张墨纸,悬停在平坦的地面之上,其间有数十座山峰,给人一种感觉,如果不是这些山峰,夜穹便会落向大地。
西陵神殿上的这片夜空今天显得有些特殊,满天繁星,却看不到月亮的痕迹,银色的星光洒落山麓,令桃山变了颜色。
宁缺的目光越过银色的山道落在光明神殿上,然后他开始整理湿透的衣衫,把湿发束紧,负弓收刀,擦掉脸上的雨水。
他的动作很慢,神情很认真,直到确认衣着和仪态都没有任何问题,方才拾阶而上,既是赴约而来,自然应当表现出尊重。
夜色已深,那眉细月不知隐在那道夜云之后,完全不知踪迹,繁多的星辰在漆黑的幕布上显得很是明亮。
夜空里有七颗最明亮的星星,号为指引之星,是渔民在大海上航行最可靠的指路明灯,更是亮的令人有些眼晕。
从崖坪到峰顶的光明神殿之间,山道石阶共计七百级,宁缺看似走的缓慢,实际一步便是百级石阶,仿佛御风而上。
他的脚离开崖坪,落到第一个落脚处时,便是走出了一步,夜空里那七颗明亮的指引星中。最北方的离天星骤然黯淡。
宁缺继续走出第二步,于是七颗指引星里的第二颗也随之而黯淡,他每迈一步,夜空里那七颗指引星便有一颗黯淡无光,仿佛那些永恒不变的星光,都被他的脚步吸纳进了自己的身体。
前坪上的数万人不是谁都能看到他在山道上的行走,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夜空里那七颗指引星的先后黯淡,震惊的呼喊声和惶恐的祈祷声骤然响起,掌教等人看着星象的奇异变化,更是神情凝重至极。
……
……
满天繁星。桃山上有数座神殿,宁缺的眼里只有一座。
光明神殿使用的建筑材料很不寻常,非金非玉亦非石,却自然透着份贵重之意,此时被星光笼罩,更添了几分圣洁的感觉。
宁缺站在光明神殿之前,就像是一只不起眼的蚂蚁。
他看着眼前的神殿,沉默不语,心里生出极为复杂的情绪。有些畏惧,有些兴奋。有些向往,却又想要逃避。
他冒险离开长安,来到西陵神国,潜入桃山,便是为了来到光明神殿,去见神殿里的她,在这个过程里,他一直表现的淡定,然而当他真正来到光明神殿之前。将要与她相见时,便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管他怎样说服自己神殿里的她是桑桑,是自己养大的黑瘦丫头,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但事实上她就是昊天。
有个词叫天壤之别,这是用来形容二者之间遥远的距离,还有个词叫天人相隔。用来形容永远无法接触的事实。
他是凡人,她是昊天,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便是天与地的距离,他与她之间隔着一道贯通天地的高墙。天人相隔,其实便是永隔。
宁缺的情绪从未像今天这般复杂过,他也从未像此时这般恐惧过,如果要在过往的人生里找到类似的经验,其实也与她有关。
那次是桑桑离家出走,他坐在老笔斋里沉默等待,然后在长安城里四处找寻,在学士府里默然不语,于雁鸣湖畔呵天骂地。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变化,依然是她离家出走,依然是他要找到她,然后把她带回家,他担心带不回去,所以害怕。
宁缺忽然间变得极为愤怒,不知道因为恐惧而生气,还是因为她像上次那般不听话而恼火,愤怒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离家出走这种事情很有趣吗?”
他看着光明神殿幽静的深处,说道:“第一次我就当你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呢?你都已经过了二十了,还不懂事?”
“你知道老笔斋里现在有多脏吗?桌子上积的灰比灶里的灰还要多!这些事儿不都应该是你做的,结果你在干什么?嫁了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家洗碗扫地抹桌子,结果还收不了心,非要到处玩,整天不着家!”
“哪有这么多好玩的呢?你看看这座破神殿,冷清的像座石墓似的,哪有临四十七巷热闹?我就不信这里的陈锦记能比长安城的好!”
光明神殿里始终没有声音传出,宁缺越发恼火,说道:“说话呀!说话呀你!怎么连话都不敢说了?是不是心虚了?”
“难道你真拿定主意要和我分家?把箭和马车给我,把黑伞和那头憨货留下,你倒是把这些家当分的清清楚楚,但你有没有经过我同意?”
“好,不说我有没有同意的问题。就说分家这种事情,既然要分就得分的彻底一些,老笔斋里的银票,我把你的一半埋进了坟里,雁鸣湖庄园的地契,我填上了你的名字,赌坊的股子我给了学士府……”
他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黯淡,低声说道:“其实我没有想过和你分家,那些财产的处置是按遗产算的,既然你还活着,那些处置自然失效,你把拿走的那些东西还回来,就当这些事情没发生过怎么样?”
光明神殿里依然没有声音。
“把大黑还给我,把大黑伞还给我,把……你自己还给我。”
宁缺说道:“我相信就算你忘了很多事情,但至少这些事情没有忘记,不然你不会想着让酒徒把箭和车送到长安。”
神殿依然幽静,无人回答。
“我现在才想明白,你为什么要西陵神殿召开这场光明祭,因为你要杀皮皮,但你没办法杀死他,因为我对你说过,我们欠他命。”
宁缺的情绪忽然变得平静起来,举步向神殿里走去,一面说道:“就算没有这场天启,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一直都在。”
“你屏蔽了我的感知,一样存在,就像你脸上涂上三层脂粉,你的脸也依然是黑的,因为这是天生的,这是冥冥中注定的。”
幽静的光明神殿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和平静坚定的语声。
“你是昊天,也是冥王,那么你我之间的关系,便是你自己决定的事情,既然如此,你又怎么可能单方面做出切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