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启十四年,流落极北寒域千年之久的荒族南归,抢占左帐王庭大片草地,直接导致王庭骑兵对更南方的中原骚扰侵袭。为应对十年未遇的危险局面,西陵神殿发出诏令,号召昊天道信徒及正道同仁援助燕国抵达蛮人的入侵。
与此同时,大唐帝国派出西路边军援燕,号援燕军。
因为援军的到来,左帐王庭部落骑兵扰边显得收敛了很多,尤其是当大唐援燕军的先锋部队依着氓山东缘来到燕北荒原后,左帐王庭单于加大了对各部族的约束,寒风呼啸的原野上,再也难以找到蛮人游骑的踪影。
蛮人骑兵之所以不好应付,是因为他们背后占有大片宽阔的草原……见势头不对便遁入漫漫长草之中,根本无法追击。除非当世各国君王有当年大唐太祖皇帝的雄心野魄,不然根本没有办法把这个威胁完全消除。
所以当蛮人骑兵对燕境的侵扰变得不那么严重,左帐王庭派出谈和使者之后,聚集在燕境北方的中原部队没有就此强势北上,而是选择就地驻扎,把主要心神都放在各处边陲要塞的防守之上,边塞的情势变得平静了很多。
驻守在燕境外的十余万部队号称中原各国联军,实际上除了来自南晋月轮诸国的年轻修行者,基本上是燕国本土军队以及大唐帝国派来的援燕军。
所谓援燕军,正是夏侯大将军统辖的帝国西路边军精锐。这支以铁血冷酷著称的部队在十年前的战争中连克燕国十一城,给燕国人留下极为惨痛的记忆在燕人看来这些号称来援的唐**人要比草原上的蛮人骑兵更加可恶更加可怕。
基于这样朴素的情感和力量对比,燕国从国君到普通军卒,都对西面的大唐援燕军流露出相当程度的警惕,虽然表面上还是送去了猪牛粮食以作慰问,但在实际中燕国部队与唐军保持了相当远的距离,双方分据燕北边境东西两道战线,遥遥相望各不理会甚至拿出了很大的精神注意着彼此的动向。
领受西陵神殿诏令前来的各国年轻修行者自然与燕**队呆在一处,而来自长安城南书院的实修学生们则理所当然留在大唐援燕军的军营之中。
时已秋末,荒原地北先冷,呵气成霎,草色早黄。
燕北某处边塞军尊外有一片草甸草甸上不多的几棵树木树叶早已落尽,站在此间,目光能够轻易穿透清旷的天空落到更远的地方。比如远处荒原上不知什么事物燃烧生成的黑烟,还有那些咯吱轻响马车上躺着的受伤士兵。如今边塞情势平静可能马上召开和谈,但在荒原深处,大唐骑兵与草原骑兵的小规模战斗还是偶有发生,隔上数日便会有遗体和伤员被运回来。
宁缺坐在草甸上望向西北方向,搁在膝头上的手缓缓摩娑着一块小牌子。这块牌子材质有些怪异,非金非玉非石非木,很是坚硬,是离开书院启程前余帘师姐塞给他的,当时他并没有注意,后来在旅途中才想起来,时时握在手里摩娑把玩,有些好奇这块牌子的用途,也借此消减一下对长安城的怀念。
西北方向高远苍穹下有道模糊的黑线,看着并不显眼。但他去过那里,他知道那里的起伏山峦何其高大雄壮,所以愈发觉得这片苍穹与荒原旷阔难言。
那道模糊黑线就是把大陆北方分割成两块的雄雄哦山,他和桑桑幼时主要在哦山东麓生活,十年前他们从西侧山崖走出来时,遇见了家园被毁的卓尔,那段记忆已经很久远,但依然清晰。
因为走过所以记得再往北一些地方,氓山中间会有一道天然形成的豁口。由南至北连绵数千里的氓山山脉把荒原南部分成两半,也把大唐和燕国分开,如果不想从荒原北部绕行,军队便只能通过那道豁口。
像这样重要的军事要地,自然被大唐帝国牢牢地掌握在手中,那里驻扎着帝国北路军最精锐的师团,而帝国北路军最重要的军事使命并不是拖守险地,威胁草原东部的左帐王庭或者是燕国,真正让帝国感到担心的是荒原上实力最强大的金帐王庭,也正是李渔公主曾经出嫁的地方。
宁缺生活了很多年的渭城军塞是七城塞之一,七城塞属于北路军精锐师团最不起眼的一处边塞防线,此时西北望,仿佛能够看到哦山那头的谓城,那个真正属于他和桑桑的家乡,心头不禁生出些想念和温暖。
渭城的旧人们不知道现在过的如何,马将军身体如何,春天时托车马行寄过去的银票不知道他们收到没有,他们如果知道自己已经在长安城里混出了人样,会喝多少酒来庆祝,而自己和桑桑又该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他们?已经在这里驻扎了一个多月,总只派此游骑出去侦察,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出击?再过些日子便要入冬,到时再入荒原,军卒要比现在付出更多的代价。”
一名青年军官坐在宁缺身旁,身上轻甲被擦的锃亮,看着清旷的荒原和马车上的伤兵,剑眉微皱恼火说道:“真不知道将军府那边在想些什么,听说夏侯将军根本就没有入燕,现在还在土阳城府中,实在是太不像话。
宁缺看着他笑了笑,说道:“杀鸡哪里用得着宰牛刀?对付左帐王庭的骑兵,哪里需要夏侯大将军亲自出马?朝廷派了一半西路军过来,已经足够给那位左帐单于颜面。夏侯将军留在土阳城,不来边塞亲自指挥,是因为他知道这场仗根本打不起来,既然不用深入荒原,金秋寒冬又有什么区别?”
青年军官便是书院学生常证明。这位骑射二科成绩优秀的军部培养生,曾经在羽林军中服役,今番来到援燕军前线,被分配到最北也是最危险的要塞,然而他却没有任何意见,反而跃跃欲试想要带着骑兵杀进荒原,像前辈们那般替帝国立下赫赫战功,却没想到一困便是月余,部队根本没有出征的意思。
这些天他的心情本就有些郁闷,这时听着宁缺如此说,反驳说道:“中原诸国闹出这么大动静,神殿发出诏令,帝国派出援军,每天光人马嚼谷子都要耗多少银钱,花了这么大功夫才把部队集结完毕,怎么可能不打?”
宁缺笑着说道:“那你看这像是要打的样子吗?”
常证明指着草甸下方那些马车,说道:“小规模的战斗一直在发生,我看不是不打,只不过联军两边扯皮,还没办法确认什么时候开始大规模的进攻。”
宁缺摇头说道:“小规模战斗肯定会持续,但那是为了与左帐王庭的谈判讨价还价,你得弄明白现在荒原南边这加起来二十几万人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如果明白这一点就知道为什么这场大战终究是打不起来的。”
“为什么?”常证明皱着眉头问道。
宁缺问道:“左帐王庭为什么要扰边?”
常证明想都不想,回答道:“因为蛮人生性凶残贪婪。”
宁缺没好气道:“废话……人哪有不贪婪的。”
常证明犹豫说道:“是因为荒人南迁?”
宁缺看着青年军官说道:“左帐王庭单于的真正敌人是背后的荒人部落,西陵神殿发诏令也是警惕荒人南下可能造成的魔宗复兴,至于我大唐帝国……当年荒人是被我们打成残废的,当然要警惕他们强盛之后会不会复仇。所以归根结底,大家警惕担心的是更遥远地方的那些荒人战士。”
荒人远离荒原已逾千年,对中原人来说更是久远到难以记起的传说,在前来边塞的旅途中,书院诸生恶补了一下知识,大致了解了那段久远的历史,但对他们以及中原百姓来说,这个部落依然显得极为神秘。
“可是听说荒人现在只剩下几十万人,就算全民皆兵,也不可能对中原造成任何威胁,相反左帐王庭麾下善战骑士无数,若他们真像煌虫一般南下……”
“在你眼中不失强大的左帐王庭,被荒人硬生生抢了大片草原,被赶到了南方,被迫越过我大唐给他们画好的那道线。现在这些号称天生战士的荒人只有数十万人便能做到这些,如果给他们时间在北方站稳脚根,繁衍壮大,难道你不觉得很可怕?西陵神殿和朝廷有什么理由不紧张?”
宁缺笑着说道:“不要忘记,只要有足够的粮食,生孩子这种事情总是简单的。”
常证明沉默很长时间后问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宁缺看着莽莽荒原远处的黑烟,思忖片刻后说道:“看现在的局势,我估计西陵神殿和朝廷的念头都一样,就是逼着左帐王庭单于和荒人重新开战,我们负责给他军械装备和粮食,他们负责打仗。”
常证明不解问道:“打不赢荒人才被迫南迁,左帐王庭怎么会蠢到回头去打?”
“所以我们现在才会在这里啊……神殿和朝廷现在把姿态摆的很清楚,写了一道选择题让单于做,要不你和我们打上一场,要不你在我们的支援下去和荒人再打一场,前者你肯定是死,后者你可能是死,肯定和可能总有区别。”
常证明愣住了,没想到这事情竟会如此复杂,感慨说道:“这道选择题真不好做。”
宁缺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单于也是这么想的。”
就在这时,数十骑最精锐的西路军轻骑出现在草甸侧后方,领首的那名精干校尉看着草甸上方的宁缺面显焦虑,似乎想要靠近却又不敢。常证明看着草甸下如临大敌般紧张的精锐骑兵,辩认出应该是大将军府的直属骑兵,不由微微一惊,下意识看了身旁的宁缺一眼。
草甸下那名唐军校尉抬头望着宁缺愁苦说道:“十三先生,这里距离蛮骑太近,实在是不安全,咱们还是退回军营吧?
“十三先生?”常证明看着宁缺疑惑问道。
宁缺看着草甸下紧张的骑兵们,光可奈何叹了口气,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向常证明解释道:“他们不知道我是谁,只知道我排行十三。”
常证明跟着站了起来
“我这个书院领队,虽然不负责你们的生死,但总要关心一下你们在做什么。”
宁缺望着他说道:“我今天来就是看看你现在的情况,既然被人催了,只好提前离开,明天我去碧水营,可徒依兰和王颖在那边。”
“辛苦您了。”常证明认真说道。
“不过就是个被供在台子上的巡察使,四处吃喝招摇,哪里有什么辛苦?”
宁缺自嘲一笑,摆手示意他不用送,拍拍屁股向草甸下走去。
走到草甸下,他望着那名跟了自己整整一月的边军校尉,还有那些紧惕望着四周,仿佛随时可能遇到草原骑兵的军人们,无可奈何说道:
“这里还是我大唐军营,何至于如此紧张?难道你们真要天天这么跟着我?”
那名校尉认真回禀道:“上峰严命,属于等人就一定要保证您的安全。”
宁缺想着这月余来逍遥却又无趣的边塞生活,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我就是个普通实修生,结果现在天天身边跟着几十个精锐骑兵,这算什么事儿?我又不是夏侯大将军,哪里承得起这等待遇。”
校尉恭敬解释道:“十三先生,虽然我们并不知道您的真垩实身份,但将军府的军令里说的清楚,您的安全比大将军的安全更重要。”
这是很真垩实的答垩案。
西路边军没有几个人知道宁缺的真垩实身份,将军府之所以如此在意宁缺的安危,也不是因为夏侯大将军知道他暗侍卫的身份、带着陛下的监察任务前来,所以想要隔离他与军队实力,而是基于一个很简单的原因。
书院数十名学生在前线实修,要凭真刀真枪磨练出战功与能力,这是大唐惯例,所以从朝中大臣到边塞大将,都只会把这些年轻人当作普通军官看待,然而宁缺并不是普通的书院学生,他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
这些年来,从来没有书院二层楼学生入伍参加实修,只有宁缺这个特例,做为夫子的亲传弟子,如果让这样一个人在前线出了问题,哪怕是掉一根毫毛,都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夏侯大将军或许能承受陛下的怒火,但想来没有胆量面对夫子的失望。
于是乎从长安来到燕北荒原边塞后,宁缺没有回到熟悉的马上征伐铁血岁月之中,而是被西路边军当祖宗一般供了起来。
军营上下小心翼翼护着他的安危,无论是饮酒还是吃肉,满足他的任何要求……但绝对不让他稍微靠近一些可能的危险。所以除了沿着边塞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去各处军营温柔探望像常证明这样的书院学生,如今的他竟是无一事可做。
宁缺看着恭恭敬敬等着护送自己离开的骑兵们,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把手指放进口里打了个嗯哨口只见草甸后方斜刺里杀出一匹大黑马来,这匹大黑马身上背着沉重如小山的行李,却依然蹄走如飞,嘴里不停嚼着东西,也不知道在这叶儿落尽秋草染霜的草甸上,它究竟吃什么能吃的如此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