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的病情能够暂时稳定,宁缺最感谢的人便是叶红鱼。他知道那位年轻的裁决神座,这时候应该正在捕杀隆庆的道路上,按道理来说,哪怕不是朋友,仅仅出于感激,他也应该表示出一定程度的担心,但他并没有。
宁缺对叶红鱼有绝对的信心——如今的隆庆皇子确实非常恐怖,那场秋雨之战里,如果不是命好,他只怕早便死了——但他始终认为年轻一代的修行者里,最恐怖的还是叶红鱼这个女人,她既然说会亲自去杀隆庆,那么隆庆必然难逃一死。
看着窗外的秋色,回忆起那场秋雨里的血腥战斗,破庙前的堕落骑士幽冥般的身影和穿着一身黑色道衣的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五十四章 瓦山小镇隆庆,忽然与他记忆中的某些画面重叠起来,片刻后他想起,在自己曾经做过的数个梦中,他曾在荒原那头看见了三道黑色的旋风烟尘。
那三道黑色的烟尘透着冷酷与幽暗的味道,仿佛是黑夜的一部分,此时细细想来,还真与那日隆庆与堕落骑士身上透出的意味相似。
宁缺越发觉得隆庆当日说的话也许是真的,那个学会吃人并且爱上吃人的家伙,才是冥王之子。
一念及此,他顿时觉得心境安宁了数分,对自己身世传言的隐隐畏惧,对佛宗的忌惮也自然少了几分,对到达烂柯寺的心情急了几分。
再如何焦虑急迫,旅途终究需要一里一里地前行,尤其是桑桑身体虚弱,也禁不住长时间不休息的连续跋涉,所以马车的速度并没有提起来。
南方气候相对湿暖,时值深秋,秋意却是浓而不肃,道路两侧多见青色的树木,与北方苍凉的景致相比,要悦目的很多。
偶有一场秋雨落下,终究还是一天比一天凉了起来。桑桑的身子也变得更凉,尤其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五十四章 瓦山小镇是手脚,摸上去竟像是冰做似的。
烈酒能够起到的暖身效果。维持时间越来越短,于是宁缺把前两年剩下的那些有暖宝效果的失败符纸,都贴在了桑桑的身上,又在车厢里弄了一个火盆。在修行者眼中无比珍贵的火符,在铜盆中不停地燃烧,日夜都未曾熄灭过,并不长的旅途不知烧了多少符纸。
以前写好的火符用完了,便写新的。宁缺的念力再如何雄浑霸道,也禁不住这等豪奢夸张的做法,脸色变得越来越憔悴。
桑桑没有劝阻他,因为她知道劝阻没有任何意义,也不会产生任何效果,如果现在病的是宁缺,她也会做同样的事情,而宁缺也不会劝阻她。
她每天看着窗外秋日风景。或者是窗畔宁缺的脸。小脸上露着平静的微笑,对她来说,现在只要是风景都好看,哪怕秋风秋雨落黄叶一地凋蔽,只要是宁缺的脸就好看,哪怕那张脸憔悴的像是好多天都没有睡过觉。
桑桑看风景的时间越来越长。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甜,但她说的话却越来越少。以往这些年,她的话本来就不多。现在愈发的沉默。
她不知道烂柯寺那位长老能不能治好自己奇怪的病,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将来,如果有会是怎样的将来,这种不知道所产生的惘然恐惧,便是沉默的原因。
宁缺明白她现在的心情,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桑桑的性情。
看似温和实则倔强的桑桑,从来都不喜欢被安慰,因为这些年她和宁缺是拼了命才活下来的,所以她知道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软弱,越软弱越容易死,而如果因为被安慰而感动,那便是软弱的开端。
宁缺没有安慰她,只是更多地把她抱在怀里,看着窗风的清秋风景,长时间的发呆,其实这样挺好,他们都觉得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除了把桑桑抱在怀里看风景发呆,其余的所有时间,尤其是桑桑入睡的时候,宁缺一直在做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修复元十三箭。
箭匣里有专门配备的修箭工具,他的手很稳定,而且铁箭杆上刻的本来就是他的符,所以铁箭的修复工作进行的很顺利。
就在他修好最后一根铁箭时,车厢外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桑桑掀起窗帘,向前方望去,只见南方的丘陵间,突兀出现了数座形状方正怪异的山峰,那些山峰顶部平直如削,看上去就像是屋檐上的黑瓦。
瓦山到了……在昊天的世界里,佛宗千年沉默,闭门修行,偶有入世,也是甘为道门的附庸,更多的是以思辩禅修闻名于世,而在礼佛与祭天的关系上,很多高僧,更是直接认为命轮只不过是昊天意志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这种说法,直接让佛宗低调地栖息在道门的体系之下,显得极为低调,以至于有很多前贤在笔记里直接认为,佛宗更多是一种思维的方式,而不涉及其余。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种原因,佛法在世间并不如何昌盛,除了那些行于乡野的苦行僧外,在南晋等国,想要找到一座佛寺都极为困难。
唯一的例外是月轮国,那因为离荒原深处的佛宗不可知之地悬空寺很近,月轮国深受佛宗影响,修佛极为流行,甚至有七十二寺烟雨中的形容。
然而烟雨七十二寺,却始终无法压过东南名胜里的一间古寺,无论是对佛宗的重要性,还是在信徒心中的地位,这间古寺都要远胜月轮国诸寺。
这间古寺便是烂柯寺。
烂柯寺便在瓦山中(最快更新)……烂柯寺的历史极为悠久,根据典籍记载,就在西陵神殿建成后不久,当时人迹罕至的青幽瓦山深处便有树木倒下,有亭台楼榭新起,有塔殿渐作。
在修行界的传闻里,烂柯寺是不可知之地悬空寺留在世间的山门,就如同于西陵神殿与知守观的关系,故而极得尊重,无人敢轻易触犯山门森严。
历史与传说造就了烂柯寺与众不同的地位,无数年来,不知有多少或悲壮或肃穆或传奇的故事,在这间古寺里上演,也因为这间古寺,盂兰节渐渐成为世间最重要的节日,而数十年来最蔚为风行的辩难,也是发端于此。
此时还没有到盂兰节的正祭日,大唐使团尚未到来,然而瓦山之前已经变得非常热闹,青石街两侧的民宅二楼,挂着各式各样的旗子与幡,那些旗幡的颜色很是素净,大多都是黑白二色,却不知隐喻的是瓦山周边最流行的弈棋,还是指向盂兰节的真实原因,超度冥界的亡魂。
相信烂柯寺里的普通僧人,和在小镇上居住了数十代的居民,都已经不清楚这种习俗的来源是什么,对于活在现世的人们来说,盂兰节只是一个简单纯粹的盛大节日,他们所需要做的就是享受节日的气氛。
瓦山下的小镇里已经有很多游客,这些游客不知来自何方,脸上都带着相同的幸福笑容,大人们微笑着彼此问好,在那些传说中的千年老屋里游玩欣赏,孩子们在街道上奔跑追逐,有女童气喘吁吁追着自己的兄长,小脸上满是委屈的神情,忽然在道畔的石池里看到了数百尾红鱼,马上蹲了下来,睁大眼睛看着那些平静游动的鱼儿,早就忘了自己要找到哥哥哭上一场。
站在石池旁的中年男人,看着女童笑了笑,递过一根细木棍,细木棍那头绑着个只有茶盅大小的细网兜。女童看了看身后正在摸钱的人们,有些羞涩地摇了摇头,她知道捞鱼需要钱,但妈妈说了,自己还太小身上不能带钱,只能放在哥哥身上,但哥哥却要拿钱去买糖人,这时候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女童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在追哥哥,惊叫一声站了起来,正在她有些害怕的时候,她那约摸七八岁的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人群里挤了回来,看着她嘿嘿得意笑着,然后从腰间掏出两块铜板塞到了她的小手里。
于是石池里的红鱼不再那般安宁,水花微溅,池畔附着的经年青苔,都有了剥落的痕迹,街道上不时响起兄妹二人失望的叹息和惊喜的大叫。
黑色马车停在镇外,没有进去。
齐国道殿的骑兵被宁缺赶走了。
他和桑桑隔着窗帘,看着平静喜乐的小镇,看着蹲在池畔捞鱼的那对兄妹,大概是想起小时候去城寨赶集时的情形,笑了起来……瓦山不是单独的一座山,而是几座山相连。
这几座在深秋依然散发着幽幽绿意的山峰,形状非常相似,峰顶平齐如刀削,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数片黑瓦被顽童随意地搭在一起。
小镇很热闹的时候,瓦山深处却还是那般安静,林间隐现古刹一角,仿佛被佛法感染,南方秋蝉最后的鸣叫,也显得并不凄厉绝望,而带着解脱的淡然。
这里是后山,如果要往烂柯寺去,从这条山道上去,永远无法抵达正殿。
但黑色马车此时正缓缓向山道上去。
宁缺带着桑桑来瓦山,本来就不是要去烂柯寺,他是要去后山找人。
烂柯寺后的幽山里,住着避世隐居的数代佛宗大德。
宁缺要找的便是其中一位。
便是他已经听人提起过无数次的那位烂柯寺长老……下一章,争取十点半前写出来。)(未完待续)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