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乐不知道怎么回答。
两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在偏远矿星生活,跟着一个奇怪大叔修理家电的学徒工,虽然从幼年时,他便对机修方面有极浓厚的兴趣和天赋,也曾以进入联邦最顶尖的机动公司为人生理想,然而当他真的成为果壳机动公司研究所的研究人员,挂上了文职少尉的军衔,真正进入了联邦研究领域的核心地带,却还是不能完全适应这种角色转换。
正如那句联邦的谚语,当梦想变成现实来到你的面前,依然会像是一场梦。
果壳机动公司研究所,和三大军事学院、联邦科学院其实都是在一个体系之中,对于许乐而言,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他熟悉的是那些金属线条与芯片构件,却不熟悉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
听到沈老教授微带一丝嘲讽与怒意的话,他陷入了沉默,这才明白,原来看上去无比纯净的学术界,和东林大区孤儿们混的江湖,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说来也是,权力这种东西放诸星海皆准,那些已经站在上面的人物,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这种小角色,通过在研制联邦新一代机甲上的成功,来获取足够的资本。
“你不用担心什么。至少我现在还活着。”看着沉默的许乐,沈老教授忽然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的自己,有些辛苦地笑着说道:“我想,无论是科学院,还是研究所,那些离开研究第一线很久的家伙们,应该还没胆子来抢我的东西。”
许乐有些艰难地笑了笑。
“趁着我还活着,快些把这件事情做出来。”沈老教授重新戴好了眼镜,伏首于案,开始用颤抖的手指,在许乐遇到的难题上轻轻敲击。
许乐不再打扰沈老教授,安静地走下了金属楼梯。
当天下午,他便在光屏桌面上,看到了沈老教授的意见,那个困扰了他三个小时的难题,就在那几句简单的分析下,变得如此透明。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突破的路口,暗自惊叹之余,许乐也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老教授会忽然间如此乐于帮助自己,而且对方应该明明清楚,这些东西涉及到联邦新一代的机甲,却和老教授最关心的理论研究,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在此后的那些天里,联邦第一军事学院后方的研究所三部建筑中,那个安静的,无人打扰的实验室内,沈老教授与许乐这一老一少两个怪人,不停地重复这种研究,设计,遇阻,询问,参详,解决的过程。
主要的工作都是许乐在做,但真正指点方向的却是沈老教授。老教授依然是长时间在二楼的办公室里呆着,似乎正在整理一些什么资料,其余的时间就全部用来给许乐当老师了。
……
工作之余,许乐和沈老教授的关系也迅速变得熟悉起来,偶尔也会喝喝茶,坐在一起聊聊天。只不过两个人聊天的内容,在外人看来,一定相当无聊。
“搞学问这种事情,其实就是要走极端。”沈老教授坐在二楼的阶梯上,热茶放在他的身旁,颤着声音说道:“当年我从一院毕业之后,便直接进入了果壳研究所当助理,后来搞出了一些成果,便进入了科学院……我曾经有很多光彩的时刻,比如那一代机甲正式下线的时候,当时的我也很激动。”
“然而当年纪大了之后才明白,科学家的使命不是用来研制怎样能够更快更有效杀人的机器。”沈老教授喝了一口茶,叹着气说道:“科学的发展,必然会让武器更先进,但科学发展的目的却不在于此处,在于极端。”
“大到极端便是宇宙,小到极端便是量子。”
沈老教授没有去看楼下发呆的许乐,自顾自说着:“天文物理这方面,我不是很拿手,宇宙的产生和毁灭,最终还是会回到哲学的范畴,但我哲学又学的极差,所以最后我将方向瞄准了量子动态可测。”
“我总以为,宇宙中的一切,总应该是有规律可循,或者说是有道理可讲的。”
“然而研究到最后,我才发现,极小便是极大,依然要回到哲学的范畴……我说过,我哲学学的极差。”
沈老教授就像一个孩子那样,坐在第一层阶梯下,哈哈笑着说道。许乐在一楼的椅子上坐着,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这种没有掺杂别的东西,只是单纯地聊天,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都是很有趣的事情。
整个联邦学术界,没有人知道这个实验室里的老少二人,正在研究联邦最新一代机甲遇到的艰难问题,更没人知道,他们的研究进展,早已经将其他的人远远地甩在了后方。
许乐和沈老教授这两天,能够经常喝喝茶聊聊天,正是因为他确认,方向是正确的,而用不了多久,关于新式机甲电子喷流器的改造工作便能完成。联邦最艰难的问题,在这两个人的面前,渐渐变得简单的有些过分。
之所以如此轻松,一部分是因为沈老教授在量子可测动态方面,拥有绝对的经验与成果,虽然那些只是漫漫研究长路中的附属成果,却已经足以为新一代机甲动力系统里出现的问题,提供强而有力的理论支撑。那些理论数据模型,别的研究人员或许需要从头开始研究,在沈老教授这边,却全部是现成的东西。
至于另一部分,那便是许乐强大的学习能力和实践能力。理论数据模型,要转变成了真实设计工艺,这是很关键的一个部分,即便是一个工程部门,也需要花大量的时间,进行重复的演算,才能绘制出最有可能性的结构图纸。这些天,沈老教授给许乐很多震动,许乐也给了这位老教授无数震撼,这个年轻的研究人员就像是集合了联邦工程人员无数智慧的数据库一般,每个数据模型,他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相匹配的真实设计。
这种能力无法解释,只能称之为天赋,沈老教授看着楼下那个年轻的家伙,不禁笑着想道,这孩子的脑子里究竟装着些什么东西?
许乐的脑子里装着的是封余大叔教给他的实践能力,天马行空的设计理念,在最深处,还隐藏着那次黑梦带给他的无穷无尽的结构图纸。直至今日,他依然以为这些高级的结构图纸是封余大叔留给自己的遗产,完全不知道,这是联邦最庞大的存在,最高深的智慧,那台宪章局地下不知多少公里处的中央电脑……为了唤醒他,而赐予他的财富。
联邦中央电脑里储存着数万年以来,所有最高级的结构设计,虽然这些结构设计并不见得能够变为现实,但能够出现在中央电脑里,水准自然无比精深。
在这样的几个条件下,毫无疑问,许乐已经具备了成为联邦最优秀的工程师的全部条件,而且他所拥有的这些条件,是那样的独一无二,那样的不可复制。
从一名学徒工,眼看着马上就要变成联邦最先进机甲的命运决定者,许乐的心情在轻松愉悦之余,也不禁有些惘然。他下意识里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但马上想到了老教授正在楼上看着自己,尴尬地抬头望去,却见到沈老教授的眼睛亮了起来,搁在膝盖上的两根手指缓缓张开……
“很久没有吸烟了。”
沈老教授美美地吸了一口香烟,并不熟练地吐了个破散的烟圈。早年沉醉于实验室夜晚的年代,这位联邦最顶尖的科学家,也是习惯了烟不离手,然而当联邦与帝国之间的战争爆发以后,沈老教授为了那句健康地为联邦工作五十年的口号,毅然决然地戒了香烟,一晃……这已是好几十年了。
老少二人坐在实验室二楼的金属楼梯板上,吸着香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像极了首都特区超市门口那些无聊打望的路人,只不过沈老教授打望的是实验室里的一切细节,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他一个人一点一滴拼凑起来的。
许乐的余光正在打量着沈老教授,老人脸上那些黄褐色的斑点越来越深,也越来越亮,最近这几天,教授的精神极好,但他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好的兆头。
……
当天晚上,许乐回到望都的公寓,替邹郁洗了头之后,便将自己关进了卧室之中,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脑海里那些无穷无尽的图片,随着他的心意调动了出来,正是一张东林大区满是矿坑与绿原的星球图。
很自然地,他想起了封余大叔。最近这些天和沈老教授朝夕相处,得到了很多真诚的赞扬,他才真正地明白,在东林大区修理铺的日子里,封余大叔教自己修理家电时,教会了自己多少东西。
许乐觉得自己人生的运气不错,虽然这个人生有些乱七八糟,但从东林大区开始,他便经常能碰见一些贵人,所谓贵人,便是真心帮助自己的人,封余大叔如此,沈老教授亦是如此。
第二天,他像往常那样沉默地走进了研究所,然而一路往里走,他的心情却变得怪异起来,因为路上碰到的那些同事,和他打招呼之余,都用一种很复杂的眼光看着自己。
在实验室门前,他看到了几个穿着军服的官员,应该是果壳机动公司技术部门的主管。没有芯片权限,这些官员只能在实验室门外等着。
“许乐少尉?”
“是。”
“通知你一件事情……”
许乐的手紧紧地握了起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手中纸袋子里装着的早点,被他捏的有些变形。
这是带给沈老教授吃的小黄煎饼,昨天老教授说,他现在牙齿虽然不大好,但很想吃这个。
小黄煎饼已经买来了,沈老教授……你怎么就这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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