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这几乎是全世界所有孩子都会问的一个问题。
我小时候,我们家大人的回答是:“你是捡来的。”据说大街上有个女疯子,喜欢到处翻垃圾,有一次从某垃圾堆翻出了“我”,就把“我”抱到了“我”家大门口。
岁月匆匆,一转眼,就轮到我要回答我自己孩子了。小女亦池三岁,一上幼儿园,问题就来了:“妈妈,我们班小朋友的妈妈说,她是从她妈妈胳肢窝生出来的,还有小朋友妈妈说他是从脚丫子生出来的,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
我坦然回答:“从妈妈肚子里。”
这一刻我简直非常庆幸我那惨痛的剖腹产,庆幸我可以巧妙地偷换概念,庆幸自己不用尴尬和说谎。最多不就是向孩子袒露一下腹部的手术疤痕么?果然亦池追问:“可以让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我大方地掀开衣襟,让小女验明她的所来之处。小女郑重凝视忽然露出小大人神态,说:“痛!”
这可是我不想要的效果!我可不希望让我女儿三岁就留下对生育的恐惧印象。我还是只得说谎,我假装很真实地嘻哈一笑:“不痛不痛,就跟拉链一样,轻轻拉开,把你取出来就行了。”
“真的?”
就这样一双清澈见底、天真无邪的眼睛,对你进行着追问。我顿住了,我不敢继续说谎。可又该怎么说呢?生育是如此复杂的成年人的事情,对孩子怎么说得清楚?
这时候,一只黑红相间的大蝴蝶飞进我家窗口,恋恋盘旋于我的一盆金橘。“蝴蝶!”亦池惊叫。我几乎也同时惊叫。我们都惊喜万分,立刻去看蝴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狗吠,亦池又立刻竖起小耳朵,还跟着叫:“汪汪,汪汪!”
忽然间,主题自然变换了。倒是把我愣在了那里——我把孩子的疑问当作千斤重担,却正是孩子四两拨千斤。原来——问题没有那么严重,小孩子没有想那么多。他们只是对自己的存在有好奇感,童话般的好奇,游戏般的好奇,清浅的好奇,且随时可能被更感兴趣的东西所转移或冲淡。三岁小儿有他们自己无比丰富又洁净单纯的小世界,即使成年人板着脸告诉他们生育的真实情况,他们也未见得会怎么样——就像老人告诉年轻人要“珍惜青春”一样,某些年轻人还是不懂珍惜。人是经验动物,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别人再传经送宝都没有用;人又是生理动物,当某个器官还没有发育成熟,别人再传经送宝也都没有用——我获得了一点顿悟,放下了。
然后,我蓄积着科学家的勇气,时刻准备着,将来一定客观而坦率地回答孩子发育以后的再次提问。然而,没有出现这个将来。没有什么一本正经的讨论。一把劲儿攒了二十多年,孩子却再也没有问过“我从哪里来”。
不用说,显然她自己什么都知道了。我才又一次悟到:人是经验动物,是生理动物,同时更是社会动物。逐渐长大的孩子,有她逐渐扩大的社会交往,她会逐渐获得各个年龄段的知识。让我最尴尬的是:我居然一直守株待兔想要硬塞给孩子某些难以启齿的生理知识。
孩子成年以后,尤其当她过了二十岁,开始交往异性朋友,开始谈婚论嫁,开始想象自己生儿育女,“我从哪里来?”这个三岁的疑问,重新冒了出来。这个时候的孩子,也许不再冒失提问,也许假装不感兴趣,也许怕父母难为情而特别回避这个问题。但我知道,她的确在问,也的确想要答案。这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我们时时刻刻朝夕相处亲密无间,我对孩子举止神态的点点滴滴都悉知悉见,我知道她在无声发问。这是与生育生理无关的发问。这次发问直指情感。这才是“我从哪里来”的问题实质:父母为什么要她?她是父母意外的产物还是相爱的结晶?人生盛宴,她是被隆重邀请的贵宾?还是不速之客?
事实上,无论是怎样怀孕的,天下父母心,都同样地爱孩子。有趣的是:恐怕天下孩子,一辈子终究想知道这个答案,比如我自己。因此,将心比心,我愿意,趁现在,我还没有老糊涂,给孩子一个坦诚的答案。孩子的故事,就从序幕开始。尽管在孩子面前坦白自己年轻时候傻乎乎的婚恋,有许多的尴尬,也会重新触痛一些掩埋在岁月深处的创伤,但是,想要告诉孩子她的真实来历,我想我必须勇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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