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就黑下来了,黑透了,从我的窑洞看出去,对面二十米处的崖坎都看不见了,我们就动身了。
我选择了窑洞旁崖坎最低的地方,把他推上去,我再爬上去,从窑洞头顶的荒原往南走。我们不能从山水沟里往南走,任何一个偶然走出窑洞或地窝子的人看见我们都会产生怀疑:大黑天的,这两个人要去哪儿?去干什么?那就要坏事。
从伙房后边几十米的地方走过去之后,我的心才放宽了一些:夜里没有人会来这个地方,漆黑的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就是有人从伙房和场部办公室走出来也看不见我们。而且,据我的了解,巡逻的干部和积极分子不会这么早就出动,所以我们绕过了伙房之后就走到那条被来明水探视劳教分子的亲人们踩出的荒滩上的小路上来了。沿着人们踩出的路走省力。
为了节省骆宏远的体力,我叫他扶着我的肩膀走。
但是,走了不到两里路,他就走不动了。我把他的一只胳膊拉过来搭在我的脖子上,我的一条胳膊揽住他的腰拖着他走。我们的样子就像电影上演的一个战士搀扶着另一个受伤了的战友。
就是这样,又走了三两百米之后他还是走不动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急剧地喘了几口气之后说,你走吧小高,我真走不动了。
我明白,他已经竭尽全力了,否则,一个有着强烈求生欲望的人是不会说出这样绝望的话来的。他比我大三十多岁,他不是个孩子,不是个意志薄弱者。我说,站起来,你站起来,我背着你。
他说,你走吧,你自己走吧,我的确是走不动了,你自己到车站去吧。
我说,你说的什么话,我能把你丢下不管吗!起来,我背你。
他说,不行,那不行。
我说,行,能行。你快站起来吧!
在我的拉拽之下他站起来了。我背起了他,我说了一声:抱紧我的脖子。
我背上他之后还掂了掂,心里就暗暗叫苦。他并不像我原先估计的那么轻:他虽然饿垮了,体质虚弱,但是因为浮肿,他的腰很粗,腿也浮肿了,他的脸肿得像个大南瓜。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像充了水的水囊,很大很重。
我背着他走了百多米,当我走到一片很暄的沙土地上之后,我就累得气喘吁吁,心跳得要从嗓子里跳出来。我的身体真是衰弱了,两腿发软,浑身出汗。我对他说,师傅,你下来一下,我们休息一会儿。
我放下了他。我们站着,我直喘粗气,我对他说,不行了,身体真不行了,才走了几步,你看我就成这样了。要是从前,我一口气能把你背到车站去。
他没说话,站着看我。我也看他,但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天太黑了。黑沉沉的天空,黑沉沉的沙滩,只有密集的星星明明灭灭眨着眼睛,但星星的微弱的光照不亮人的面孔。空旷的沙滩非常寂静,只有强劲的夜风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河西走廊的西端,人说一年刮一场风,从初一刮到冬,但最大的风季是从10月刮到4月……
休息了一会儿,身体被风刮透了,汗水冰凉。我说,来,师傅,我们走。
我转过身来,弯腰背他,但是他躲开了,说,不要背,我不要你背。
我拉他,说,你来吧。
他推开我的手说,小高,你还是自己走吧。你前边走,我后边慢慢走。
我说,你胡说个啥呀!我前边走了,你能走到车站去吗?来,快点,我背着你。快,要快走,要不就赶不上火车了。
我说着话又一次拉他,但他又往后退了一步,说,小高,你听我说,你背不动我,再背就要把你累垮了;不光我走不了,你也就走不了啦。
我一惊,说,你这是说你不走了?
他说,我想走,但我估计错自己了,我走不到火车站了。
我说,那就我背你嘛。
他说,不行,我不能叫你背我。小高,你快走吧,你再要磨蹭,有人追上来,你就走不脱了。
他说得有道理,可能这时候管教干部或者拐棍们已经发现我和他逃跑了,已经来追拿我们了,但是,我哪能丢下师傅叫人捉回去,而我自己逃跑呢。
我说,师傅,这样好不好:你既然不叫我背,那就还是你扶着我的肩膀走。我们慢慢走,我估计,巡逻的人还得一会儿才能出来,说不定他们还没发现我们走了。
他说,发现了,肯定发现了,每天晚上都挨个地窝子、挨个窑洞查人数。
我拉住他的胳膊说,那就快走吧。来,我扶着你走。
我硬是拉着他往前走了几十步,他栽倒了。我又拉起他来,像战士扶着受伤的战友那样又前行了几十步,他又跌倒了。我再拉,就再也拉不起来了。
这时候我有点着急了,说,师傅,你得挣扎着走呀,坐下怎么办?叫人家把我们抓回去吗?再升个级吗?
他已经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良久,喘息方定,说,我的确走不了啦,我不想连累你,你快跑吧。
我看他实在无力行走,而我呢,也已经喘得不行了,也是两腿发软,软弱无力,没有能力背他或者拖着他走了。我仰脸看了看天空,看了看满天眨眼的星星,心乱如麻。我说:
师傅,你真走不动了,那我们就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他因为喘息而低垂着的头抬起来了,他的嗓子发出惊讶的声音:你送我回去?你不怕升级?
我说,升级就升级吧,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撇在这里冻死,或者叫他们抓回去。
他没有立即说话,他静了一下,以非常深情的口气说,小高呀,你怎么这么糊涂,跑掉一个总比把两个人抓回去好吧。反正我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抓回去还能把我怎么样?送到饮马农场去吗?叫我进严管队吗?你可就不一样了,说捆你一绳就捆你一绳,说把你送走就把你送走……
我知道捉回去后的严重性,不是捆绑关禁闭就是正式逮捕送劳改农场,但我还是不忍心扔下我的师傅。
师傅看我不言语,又说,小高呀,你还认不认我是你的师傅?你要真把我当师傅,你就听我的话,你走,你快走!冻不死,你放心我冻不死!等一下就有人追上来了,他们会把我拖回去的……
眼泪突然就涌上了我的眼睛,我哭着说,师傅,回去后你可要保重呀……
师傅在地上坐着,挥了一下手:走吧,你快走吧!
我转身往车站方向走去。我走了几步,站住,脱下自己的大衣又回到师傅跟前:师傅,你躺下,躺下,我给你把大衣盖上。
师傅说,你快穿上,快走,路上冷!
我说,师傅,你就听徒弟一句话,躺下,我给你盖上,暖和些。我年轻,不怕冷。你坐着不动,会冻死的。
师傅说,你回家的路长,天寒地冻……
我说,师傅,你要不听我的话,我就不走了。
师傅立即就躺在沙土地上了。我把大衣盖在他的身上,蒙住他的头颅。他的声音还从大衣下边发出来:
快走……你快走……
我抹掉眼角上的泪水,大步向明水河车站走去……把我的师傅……扔在……扔在……荒滩……
高吉义先生讲到这里,嗓门哽咽泣不成声,泪水从他粗糙的脸皮上流下来。他用像农民一样粗硬的手掌擦眼睛。我的心也揪紧了,泪水涌上眼睛。良久,我才问:你的师傅还……在世吗?
高吉义先生原本干巴的嗓门此刻被泪水渍得苦巴巴的,涩涩地说: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1961年的4月,我从老家回到兰州。探听回到各单位的右派是如何安排的?不,我不是为了这事回兰州的,我是不放心师傅才回到兰州的。我根本就没回单位去,因为我早就下了决心,就是给我摘帽叫我回原单位当医生我也不回去了--我再也不当什么干部了,今后我就当农民,或是去当木匠,凭我的劳动吃饭过日子。回到兰州我问了几个右派,都说我师傅跑掉了。对于人们的回答我很吃惊:怎么会呢,他怎么会跑掉呢,他已经衰竭不堪了呀。对于我的提问谁也解答不了,他们说听管教干部讲的,我师傅逃跑了,且逃跑成功了。
就在我从兰州返回老家前的一天,我搞清楚了:我的师傅叫狼吃掉了。
我跟你讲了,我有一块梅花表被我们的分队长陈风林抹走了。离开兰州前的一天,我跑到商业厅陈风林家去要我的梅花表。我打听到他家的住址,敲门,进去的时候,可是把他吓了一跳。不是因为要表,而是因为看见了我:是他给我开的门,但门开了以后,看见我,他吓得尖叫起来:鬼!鬼……鬼来了!他扑通一声跌倒在地,身体筛糠一般哆嗦。他的家人听见他的尖叫跑过来扶他,我也去扶他,他竟不敢握我的手。好半天,他才惊魂稍定,才跟我讲了把他吓成那个样子的原因。
他说,那天夜里八点半钟,他和一个姓侯的小组长巡夜,发现我逃跑了,就向管教干部汇报了。管教干部叫他们两个人往明水火车站追我。追到半路上,他们发现了一件部队发的棉大衣。棉大衣血迹斑斑。他们每人拿着一只手电筒,用手电筒照照衣领里边,写着我的名字。他们在附近找了找,还发现一个被狼啃得只剩下一小块头皮的颅骨。于是他们认定我被狼吃掉了,就用手里提着的打狼棍挑着我的棉大衣回明水向领导汇报去了,没再往车站去追。
那件棉大衣是我在中医门诊部当医生时我的老师给我的。我的老师是名军医,曾经在北京协和医院学习,医术非常高,在中医门诊部我曾拜他为师。我和他都定成了右派,我是极右,他是中右留在兰州降职使用,我送夹边沟劳教。临走,他把自己一件还没穿过的崭新军大衣给了我,说酒泉那边冷。夹边沟的后期偷盗成风,怕大衣丢了找不回来,我在衣领处写上了高吉义三个字。
我当时问了陈风林:你们认为我被狼吃了,那么骆宏远哪去了你们知道吗?陈风林回答:过了两三天我才听严队长说骆宏远不见了。严队长说,这老家伙还真跑掉了,想不到,真想不到。他到底什么时间跑的嘛,怎么就没人知道呢!看来他的病是装出来的,迷惑人的!陈风林还说,严队长向管教股汇报了骆宏远逃跑的事,管教股就向白银市公安局和骆宏远的东北老家的公安局发了公函,请那边的公安局缉拿在逃犯骆宏远,但都没有回复。东北离得明水农场也太远,领导就没有派人去追捕。
最后我才问陈风林,我的手表呢?陈风林说手表交给管教干部了。
高吉义先生讲完了当年逃离夹边沟的故事后又说。想不通呀,一辈子也想不通呀,我师傅之死是怪我呢还是不怪我呢。当初我要是不带着他跑就好了。带着他跑,跑不动我把他送回山水沟就对了……
我无言以对。高先生不停地抹眼泪。良久,我说,高先生,收拾摊子回家吧,花市都打烊了。
花市打烊了,但是我们从花市的小院子转出来,建兰市场灯火通明。市场的无数盏灯光和城市的万家灯火把兰州市的夜空照亮了,看不见一颗星星。
我和高先生约定,明天他向我讲述夹边沟农场有关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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