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青翠山谷之前,看着莽荒雪山,隆庆皇子沉默无语,知道白己又一次面临选择,选择的结果并不重要,关键在于选择时所展现出亲的精神,有了书院登山那次的经验,所以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向青翠山谷里走去:
靴底离开残雪,便是一抬足那刹,雪崖之上以及后方的山峰间风雪骤停,他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厚沉的铅云不知何时消失,露出后方的湛湛晴空。
碧蓝宁静的天空是客观真实的存在,然而映照在他道心之上,出现在他识海里的天空却是另一番模样,半边是澄静的黑,另一半则是繁星似锦灿烂夺目。
再一次站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他略一沉默后笑着摇了摇头,踩着雪崖上临近青翠山谷的那边继续行走,每一步落下,靴旁便会生出几搂青草,草势神奇的越采越茂盛,渐渐要铺满整道雪崖。
雪崖尽头那道让他自困多日的樊篱早已散落在地面,其中一根柴木的顶端,隐隐可以看到星点般的绿。那道绿意虽然微弱却极为凝纯,他走近之后才看清楚,原来是片约半指甲盖大小的叶子,泛着幽幽的绿。
这根柴木全无生机,然而此时却生出新芽采,尤其是看这新芽的生长速度,或许过不了多久,便会生出更多的绿叶,甚至最后有可能会结出一朵美聪的花。
隆庆皇子静静看着柴木顶端那片嫩绿的青芽,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内心深处却已然温润一片极为感动,所谓知天命便走了解世界的本原,掌握天地元气的规律甚至是生命的规律,只有这样的修行者才能算做是真正得道,此时的他距离知命境界只有一线之差,而且再也没有什么道心上的障碍能阻止他。
只待青叶全生、花瓣尽吐时,便能破境。
然而他脸上的神情渐趋凝重,因为破境时刻,最忌被人干扰。
若他是在西陵桃山逾知命门狂,裁决大神官应该会亲自替他护法,然而此时深在荒原雪山之中,所有的危险与可能出现的障碍都必须由他自己撑过去。
便在这时,衣袂振风之声响起。
一身红衣的道痴叶红鱼出现在雪崖上,乌黑的道髻有些微微凌乱,美丽的容颜略显疲惫,应该是在与唐小棠的追逐战中消耗了不少精力。
她看了隆庆皇子一眼,清亮冰冷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灼热和赞赏之意,却没有做任何动作,一言不发便在他身旁不远处坐了下采,冷漠注视着四周。
隆庆皇子向她点头致意表示感激,然后坐到那根发出嫩芽的木柴旁,缓缓闭上双眼沉默等待着花开的时刻,平静喜乐地迎接知命境界的到采:
育翠山谷深处,大明湖畔,宁缺在石上微垂着头,似乎已经睡着,手里握着的那根杨柳枝随着他身体的上下起伏,而在湖水里不时颤动。
湖水深处游采一只鱼,鱼尾的摆动有些奇异,主要是弹动的节奏不像它的同伴那般轻盈,似乎显得有些疲惫,借着湖面上射进水里的光线,它看见那根不停颤动的杨柳枝,便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轻轻用鱼唇含住。
鱼知道那是根杨柳枝,还是根被湖水泡的发白发胖很难看的杨柳枝,上面没有肉也没有虫,但就想游过去含住,因为鱼总觉得自己应该在那里,自巳天生就应该在那里,因为那根杨柳枝上透露出采的亲信那样的亲近,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宁缺在梦里撑开大黑伞,然后便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手里紧紧握着的还是那根杨柳枝,他用左手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这根已经好长时间无鱼问津的杨柳枝又动了起采,手指间隐隐约约还能感受到枝头传采的垂垂坠感。
他提起杨柳枝,发现枝头挂着一只鱼,鱼儿不停甩动着尾巴,水花四溅,然而奇异的是,无论它怎样弹动挣扎,鱼唇却紧紧咬着杨柳枝不肯放过。
宁缺心想,这鱼还真够蠢的。
茫茫北岷山便是天弃山,方圆不知几千里地,浩翰如同夜晚时的星空,那片青翠山谷只是天弃山脉里极不起眼的一处小地方,还有更多奇崛雪峰和乱崖。
两座极呼笔直的险崛崖峰,相对沉默无言已有千万年时间,中间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恐怖峡谷,两道崖峰上沉默坐着两个人,就像崖壁本身一般相对无言。
东面的崖峰上坐着一名道士,眉眼宁静身材清瘦,身着一件月白色无领的单薄轻衫,背着把无鞘的单薄木剑,依旧乌黑的头发梳成的道髻间,插着狠狠寻常的乌木叉,不似青松般不可动摇,更像朵云附着在美丽的天空背景上。
西面的崖峰上坐着一个,男人,眉眼平静身材强横,身上囊着兽皮和棉皮缀成的冬袄,双手空空没有兵器,衣服下微微鼓起的肌肉仿佛蕴积着无穷的力量,**的双腿随意套着又不知哪里拣来的靴子,仿佛一脚便能把天给踏破。
眉眼清稚的唐小棠,站在男人身后,双手紧紧握着那把血红色的巨刀,警惕看着对面崖峰间坐着的那名负剑道士,身体感觉有些寒冷。
她知道对面这个,道士是谁,她更清楚两道崖峰隔着幽深峡谷,看似不可逾越,但无论是自巳的兄长还是对面崖峰间那个道士,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相遇。
因为他们是知守观和魔宗在世间的天下行走。
峡谷间一阵寒风吹起,动面崖峰上那名道士衣袂轻动……缓缓开口说话……隔着毅十丈的距离,声音却是那般清晰仿佛响在所有人的耳边。
“十四年不见,你还是那个像石头一样的唐。”
唐说道:“骄傲的叶苏却似乎不再那么骄傲了。”
叶苏平静说道:“你守了我三天三夜难道打算一直守下去。”
唐说道:“这里是我们的地方。”
叶苏摇头说道:“但天书是我了……卫的天书。”
唐摇了摇头,冷漠说道:“这卷天书是我们的天书。
叶苏说道:“魔宗己然犄零,其余支流均已消声匿迹,你那位老师久不现于人间只怕早已灰飞烟灭,只剩你兄妹二人,又如何挡得住命运洪流?”
唐说道:“中流之间有砥柱。”
叶苏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你不出手,是因为你有不出手的原因。”
唐冷漠看着他,说道:“你不出手,自然也有你的原因。”
叶苏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等了十四年才等到一个机会向他请教,如果在此之前先与你战上一场,未免对这个机会和我自巳以及他太过不敬。”
唐冷漠说道:“相差不可以道理计,你根本没有资格向他出手。”
叶苏微微一笑说道:“总要试上一试,你有没有兴趣?”
唐摇摇头,直接说道:“我不是他的对手,而且我的原因也不在于他。”
叶苏眉梢微挑问道:“你见过他?”
唐点头。
叶苏说道:“既然都有不出手的理由莫非真要在这崖峰之上继续看下去?”
唐举目远眺,看向茫茫山脉中某处,说道:“你说这两个小孩子谁会先破境?”
叶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平静说道:“道门一脉我自然相信那个皇子。”
唐说道:“我信任宁缺,因为他是夫子的弟子。”
叶苏不再说话。
唐也不再说话。
二人在各自崖峰上各自沉默赌约已成。
宁缺并不知道自巳破境与否,已经不再仅仅是他与隆庆皇子之间的赌约,而是衍生出某个,更重要的外盘,间接影响到两名真正强大的天下行走。
他的神态行为甚至看不出采有任何焦虑紧张,仿佛根本没有受到这场破境之约的影响,从湖畔取下那条蠢鱼,然后挥手示意山山让开,从行李里找出能找到的所有调料和兽油,准备好生采剪条鱼吃。
大明湖里的鱼细腻肥嫩无鳞,尤其是腹部仿佛是透明一般,被他放入煎锅中,随着一阵滋滋响声,便有异香泛起。
宁缺拿着根树枝,站在火旁极认真专注地看着锅中的鱼皮颜色,皱眉凝神,比他修行悟境时都显得要更加认真,隔上很长一段时间,才会翻动一下。
他没有选用柴火,而是极为豪奢地选用了符火,温度控制的极为精确,一面小心翼翼煎着鱼,一面对莫山山解释说道:“煎鱼这种事情,火候最为关键,而且绝对不能随随便便去翻动,这玩意儿就像治国和修行一样,战略上我们可以藐视它,告诉自己煎鱼算个屁事,战术上一定要重视它须小心谨慎工……”
书痴被他央求着舍了两道火符,想着用符道烹饪,心情不免有些难受和心疼,这时听着他的解释,却又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半透明的鱼腹在温油中渐渐徵胀,渐渐露出里面那根泛着寒光的鱼钩:
宁缺怔住了,看了半天才想明白,原来这条鱼便是当初湖畔垂钓时第一条上钩,继而把鱼钩和钩上肉丝全部夺走的那条鱼。
愿者上钩,你明明当时不愿,为何此时无钩你却又回采了?
他看着锅中渐黄渐香的湖鱼,眉梢缓缓挑起,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将手中的树枝交给莫山山,转身走到湖畔,看着湖水里倒映着的雪峰,识海里的念力随心意而动释出体外,然而却没有感知到同遭的天地元,气……
因为念力与大明湖畔的天地元,气已经融为了一体。
他缓缓闭上眼睛,心意追随着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念力不停散发,看到了湖畔的青石,看到了湖水里的游鱼,看到了落叶下的沙砾,看到了所有。
不是普通寻常的看,不是通过光线的看,也不是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触摸四周再从反馈里来感知,而是直接对天地的最细微的感知。
然后宁缺睁开眼睛,抬头望向天空,只见碧蓝的天上飘着白白的云,那些云幻成各和各样的形状,有的像马贼,有的像马,有的像梳碧湖,有的像岷山里的树,有的像春风亭的飞檐,有的像旧书楼,满满的全是曾经的影子。
他伸出微颤的手指在湖畔风中轻轻画动,喃喃说道:“原采这世界,到处都是符。”
莫山山手里拿着那根树枝,看着锅中煎着的鱼,漂亮的小脸上满是紧张神情,她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动,随着糊味渐生,锅中湖鱼半透明的腹部忽然炸开,那根鱼钩叮的一声弹飞出去,落在湖水中瞬间消失。
听着宁缺痴痴的话语,她看着锅中乱糟糟的鱼,低声羞愧说道:“鱼破了。”
宁缺能过身采,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也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