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的聲音
allen 2022-01-19 203 0 0 0 0

  离开他们的那一刻,我心里就知道,我的生活不会再像过去这几个月那样单纯、那样充满意义了。我也知道,内心深处,我会一直渴望着回到他们身边。

  那天,我几乎花了一整天时间,才走进城里。我不知道,该如何从这个陌生的城市回到我租住的地方。我望得见公路,但我觉得沿着大路走不太妥当,于是就继续在树林中赶路。我回头望望,就在那一瞬间忽然刮起一阵风。就像一支特大号的橡皮擦,那阵风把我留在沙地的脚印全都抹除。它似乎想清扫我在澳洲内陆留下的踪迹。就在我抵达城外时,那只不时出现、一路伴随着我的褐色老鹰,朝我头顶上俯行下来。

  我看见远处有个老人。他穿着牛仔裤,把运动衫下摆塞进腰间那条宽大的皮带,头上戴着一顶老式的青色丛林帽。我朝着他走过去时,他脸上并没有露出笑容,反而将两支眼睛睁得老大,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昨天我还拥有我需要的一切东西:食物、衣服、遮风挡雨的地方、医疗保健、伙伴、音乐、休闲娱乐、朋友的安慰、家庭的温馨、无穷无尽的欢笑声——全都是免费的。但这个世界如今已经消失了。

  现在,除非我向人乞讨,否则我无法生存。维系生命所必须的一切东西,都得花钱购买。我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一刻,我已经沦落为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乞丐。我的模样活象背着包袱流浪的妇人,但我身上连个包袱都没有。贫穷和污垢的外表下,流浪汉的那颗心,只有我了解。从树林走进城里的那一刻,我对世上无家可归的人,看法完全改变了。

  返回文明社会

  我走向那个澳洲老人,问道:“能不能借我一些零钱?我刚从林子里出来,必须打个电话。我身上没带钱。请把尊姓大名和地址留给我,我会把钱寄还。”

  他只顾瞪着我,专注得连额头上的褶皱都扭挤到一边。过了一会,他才把手伸进右边的口袋,掏出一枚硬币,同时伸出左手捏住鼻孔。我知道,我的身体又发臭了。自从那次在鳄鱼潭里洗过身子后,我已经两个礼拜没洗澡了。他摇摇头,表示不要我还钱,然后掉头就走。

  我晃晃荡荡走过几条街,看见一群学童聚在一块。下午放学了,他们正在等车回家。这些孩子外表都很整洁,是典型的澳洲学生,身上穿的制服一模一样,只有鞋子稍稍有点变化。他们瞪着我那双赤脚——现在看起来,活象两支变形的兽蹄,怎么看都不像女人的玉足。

  我知道自己模样不好看,只希望不会吓着他们。毕竟,我已经一百二十天没有梳过头发了,身上衣不遮体,脸上、肩上和手臂上的皮肤剥落了不知几层,现在都长出一颗颗红斑和疹子来。除此之外,我刚还获得证实:坦白说,我全身上下都发臭!

  “对不起,”我说。“我刚从林子里出来。你们能不能告诉我,那里可以打电话?你们知道电报公司在那条街吗?”

  他们的反应让我松了口气。他们不但没给我吓着,反而咯咯笑个不停。我的美国口音更加深了澳洲人的成见:老美都很怪异。这些孩子告诉我,两个街口外就有一个电话亭。

  我打电话到办公室,要他们电汇一笔钱来。每天给我电报公司的地址,我步行到那儿。从员工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他们己经接到通知,要他们把汇款交给一个外貌非常奇特的人。看见我,那位职员勉勉强强把钱交出,没要我出示身份证件。我才把那叠钞票拿起,她就在柜台上和我身上,喷洒一种类似来舒消毒水的喷雾剂。

  身上有了钱,我就叫部计程车,到一家大型平价商场采购长裤、衬衫、橡胶拖鞋、洗发精、梳子、牙膏、牙刷和发夹。司机把计程车开到一家露天市场。我买了满满一塑料袋的新鲜水果,又买半打不同的纸盒装果汁。然后,司机把我送到一家汽车旅馆,一直等到他们让我住宿才离开。我们原不抱太大希望,没想到有钱能使鬼推磨,一身邋遢又算什么。我打开水龙头,衷心感激这个澡缸。趁着水还没注满,我打电话到航空公司,定下明天的机票。接下来的三个钟头,我泡在澡缸里,回想着过去几年发生的事,尤其是最近几个月的经历。

  重拾现代的风貌。

  第二天,我上了飞机。我那张脸已经擦洗干净,头发虽然难看,但也还算整洁,脚上一跛一跛,蹬着两支经过修剪、勉强配合我那双“兽蹄”的橡胶拖鞋。我一身散发着清香!我忘记购买有口袋的衣服,只好把钞票塞进衬衫里。

  房东太太看见我可真高兴。如同我所预料的,我不在时,她帮我应付房子主人。没问题——不过欠了几个月房租而已。把电视和录放影机租给我的那位澳洲商人,好得没话说,在我失踪期间,连催交租金的通知也没寄来一张,更别提收回他的电视机。他看到我,也非常高兴。他知道,在归还租用的东西、把帐结清之前,我决不会走人。我的研究计划还搁在那儿,等我回来继续。参与这项医疗保健计划的研究人员,看见我回来,又好气又好笑,问我是不是到矿场挖猫眼石去了,不想回来上班呢。他们告诉我,那辆吉普车的主人事先同意,如果乌达和我没有回家,他就进入沙漠取回他的吉普车,然后通知我的雇主。他告诉我的雇主说,我参加徒步旅行去了,意思就是说,我这次跟一群原住民出游,不知何时回来,也不知目的地在那儿。我的雇主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任由我去游荡。这项研究计划没有人能接手,他们只好等我回来。

  我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她松了口气,听我叙述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感到很兴奋,不过,她也承认,她从没为我的失踪但过半点心。她确定,如果我出了严重的事,她会有预感的。我打开堆满邮件的信箱,发现那位主持家族活动的亲戚,已经把我从圣诞礼物交换名单中除名!没送亲戚圣诞礼物,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我花了一些时间浸泡我的脚,用轻石擦洗,再用洗涤剂揉搓,才又穿得上裤袜和鞋子。我甚至曾用电动刀,把大部分硬化的表皮组织锯掉!

  我特别感激一些平常不太重视的东西,譬如剃刀,它帮我去除腋下长出的毛发,又譬如床垫,垫着它睡,就不必担心被小虫啃咬,此外,还要感谢卷筒卫生纸。

  我一再设法,把我热爱的这个原住民部落,介绍给大家。我向别人解释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尤其是他们对地球生态的关心。每天我在报纸上读到有关环境遭受严重破坏的消息,心里就感慨万千;有些专家预言,地球上最苍翠、最茂盛的植物,都可能被一把火烧得荡然无存。“真人部落”不得不离开地球。目前,食物的来源日渐稀少,他们难以维生,将来还得面对辐射污染的问题。他们说得对,人类不会制造氧气,只有植物会这样做。用他们的话来说,“我们正在摧毁大地的灵魂。”我们的科技成就所引起的贪婪,使我们变得更加无知,对所有生命构成严重的威胁,只有学会尊重大自然,才能扭转这种局面。“真人部落”有权拒绝,继续在这个人口过剩的地球上繁衍他们的种族。自古以来,他们一直就是大地忠实的、温顺的子民;他们从没怀疑过他们和大自然血脉相连的关系。

  传播沙漠的天籁

  我不懂,为什么那些听我谈论“真人部落”的人,对他们的价值观念都不感兴趣?我了解,面对神秘的、陌生的事物时,人们都会觉得自己遭受威胁。我费尽唇舌向他们解释:这种知识能扩展我的心胸,解决我们的社会问题,甚至治疗我们的疾病。没有人听得进耳朵。澳洲人面对这种问题时,总是非常敏感。连曾经暗示要向我求婚的乔夫,也不愿相信,住在丛林的土人有高人一等的智慧。他含蓄地说,一个女人一生中冒险一次,无可厚非,现在该是收收心,扮演传统妇女角色的时候了。我终于离开澳洲——我的医疗研究计划已经完成,我的“真人部落”故事没有人听进耳朵。

  我生命旅程中的下一阶段,似乎己经不受我控制;驱使我前进的,仿佛是主宰一切的上苍。

  搭乘喷射客机返回美国时,坐在我旁边的男士跟我聊了起来。他是个中年商人,挺着个要扙破裤子的啤酒肚。我们天南地北聊开来,最后谈到澳洲土著。我把我在澳洲内陆的经历告诉他。他听得很专心,但他听完后所作的评论。却道尽一般人对这个故事的反应。他说:“唔,没有人知道地球上有这个部落存在,现在他们要离开地球,那又怎样?坦白说,没有人会在乎的!”他又说:“何况,那是他们的观念对抗我们的观念,想想看,我们一整个社会的人所信仰的东西,会错吗?”

  往后的几个星期,我不再跟人谈论这个神奇的部落——我把对他们的思念密封起来,埋藏在心底。这些人对我的影响太深了,我太尊重他们,不愿意在冷漠无知的人面前谈论他们,因为那就像“用珍珠喂猪”,糟蹋了好东西。然而,渐渐的,我发现老朋友们对我的故事,真的感兴趣。有些人邀请我到各种团体,和大家谈我在澳洲的奇遇。听众的反应总是相同的:他们都听得如醉如痴;他们都觉悟到,已经发生的事虽然不能一笔勾销,但可以改变。

  没错,“真人部落”就要离开地球,但他们已经把讯息留给我们,尽管我们还活在自欺欺人的、有如肉汁糖衣的文化中。我们并不想说服这个部落留下来,也不想劝他们多生几个孩子。那不管我们的事。我们该做的,是把他们那些和平的、充满正面意义的价值观念,落实到我们的生活中。我现在知道,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有两个阶段,一个是学习,一个是奉行所学。我们现在该听听人类同胞和苦难大地的呻吟、警呼。

  如果我们不再发明新的东西,转而将才智运用在弥补以往的缺失上,也许世界会有比较美好的未来。

  我成了过街老鼠

  “真人部落”并没有排斥现代的科学发明。他们了解,自我表现、创造发明、冒险犯难是人性的一部分。但他们也觉得,在追寻知识的过程中,我们“变种人”应该扪心自问:“这样做,是不是符合全世界生命的最高利益?”他们希望,我们重新评估我们物质文明的价值,适当的加以调整。他们也认为,现在的人类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要接近乌托邦的境界。我们的农业科技,足以让全世界的人都有饭吃。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运用我们的知识,为世间每一个人提供自我表现、自我肯定的机会。我们可以让人人都有遮风避雨的地方。我们可以做更多的事。

  在儿女和好朋友的鼓励支持下,我开始将我的澳洲经历用文字记录下来,同时,也开始接受民间团体、监狱、教会、学校的邀请,巡回演讲。民众的反应好坏参半。三K党对我深恶痛绝;我在艾达荷洲演讲时,一个白人至上组织在会场外的停车场,把充满种族偏见的标语,书写在每一辆汽车上。有些极端保守的基督教徒,听了我的演讲后,当面告诉我,他们相信澳洲内陆的原住民是异教徒,注定要下地狱。澳洲首屈一指的电视新闻深度报道节目,派遣四个人飞到美国,躲在一旁听我演讲,然后把我讲的每一句话,贬损得一文不值。他们一口咬定,没有一个澳洲原住民能逃避人口普查,继续居住在荒山野外。他们说我是骗子。然后,公道自在人心。尽管有人漫骂,也有人抱着诚恳的态度,想多了解“真人部落”擅长的心灵沟通和对付敌人的幻术,或听我深入分析他们部落实在生活中的价值观念。

  心灵的蜕变

  有人问我,这桩经验在那些方面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的回答是,很多方面。回到美国后,我父亲去世。我陪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握着他的手,安慰他。葬礼举行的第二天, 我向继母要一些父亲生前使用过的东西,做为纪念——衬衫链扣、领带、旧帽子都可以。她拒绝了。“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她说。依我以前的脾气,早就和她闹起来了,但这回我只有默默祝福过世的老爸,然后永远离开了我父母亲的家,为自己的成长感到骄傲;我抬头望望蔚蓝的天空,向天上的老爸眨个眼睛。

  如果我继母很和蔼地说:“没问题。屋子里到处都是你父母亲留下的东西,随便拿几件纪念你父亲吧。”那我的反应又如何?我会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一来,我的成熟就没有机会受到考验。当别人拒绝把属于我的东西交给我,而我又能体谅对方的感受时,我才算真正成熟。“真人部落”的人告诉过我,通过考验的唯一方法,就是面对考验。在人生的这个阶段,我已经能够坦然面对令人不快的场合,把它当成精神上的一种考验。我已经学会如何细心观察事物,如何避免随下评论。我也已经领悟,每一件事物都可以来丰富我们的心灵。

  最近,有个听过我演讲的人,把我介绍给好莱坞的一位先生。时间是元月间一个飘雪的寒冷夜晚,地点是密稣里州。我们一块晚餐。罗杰和其它客人喝着咖啡,我则滔滔不绝讲了几个钟头。第二天早上,他打电话来,和我商谈把我的经历拍成电影。

  “昨晚你去了那里?”他问。“我们正在付帐、拿大衣、道别的时候,有人说你不见了。我们望望外面,却完全看不见你的踪影。雪地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

  “是的,”我回答。答案在我心中形成,坚定得就像书写在刚调配好的混凝土上。“往后一生,我决定好好利用我在澳洲内陆学到的知识。每一样知识,包括幻术!”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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