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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又一个睡不着觉的夜晚,辣辣仿佛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小号的声音。她以为命运又一次明确地向她显示亡夫对她的召唤。她悄悄唤醒艳春,嘱咐了几句今后要带好弟妹之类的话,惊觫着寻到了发出小号声音的地方 ---- 襄河堤坡上。她吃惊地看见咬金站在那儿吹着他父亲遗留的小号,并且已经吹得十分熟练,<<大海航行靠舵手>>里还充满了音乐的激情。
平日被几个大孩子淹没了头角的咬金在一九七零年秋天的一个深夜露出了他的峥嵘。他为自己的号声能引来母亲而自豪得手舞足蹈。他让母亲坐在散发着野草清香的堤坡上, 给母亲表演了一段"忠"字舞。
"我跳得怎么样?"咬金问母亲。
辣辣说:"好得没法说!沔水镇没人比得上你!"
辣辣并没有被母爱遮住眼光,她的评价基本是正确的。
咬金经常在码头工会玩耍,他和父亲的同事相处很好并崭露了他天生的文艺才能。 他不仅学会了小号,而且能歌善舞,擅长编排大型群众演唱。在工人阶级队伍极度缺乏文艺人材的情况下,码头运输公司招收了咬金,以使工会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名目繁多的演出中赢得应有的荣誉。咬金自动退了学,成天忙碌在宣传队里,直到通知他明天是领薪水的日子, 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名工人了。
他想在明天领到工资后把一切都告诉母亲,让母亲惊喜交加,获得母亲的亲热抚摸和公开赞扬 ---- 就像对哥哥社员那样。但在母亲真诚地夸奖了他的舞蹈之后,他忍不住满心的得意,终于提前告诉母亲他凭自己的本事找到了工作,明天他将领到十八块钱的月工资。 他说:"十八块钱可以买一大缸米,对吗?"
辣辣说:"对。"
辣辣搂住了咬金,像咬金私心里渴望的那样抚摸着他的头顶。"我的好儿子!你帮了妈的大忙,真是大忙啊!"
咬金感到母亲柔软怀抱里暖烘烘的细细震颤快要震出他的眼泪。他害羞地快活地溜出母亲的臂弯,拾起小号,说:"妈妈,我们回家吧。"
这是咬金自懂事以来得到的唯一的一次母亲的拥抱,也是他这辈子仅有的一次,仿佛剪断了十一年的脐带又亲和在一起了。他永远都记得十一岁秋天的这个夜晚,襄河堤上的星空,野草苦涩的带着蒿子气的清香,秋虫的鸣叫和堤那边河里船家的说话声。这一团温馨的记忆使他的歌舞富有灵气,使他在众兄弟姐妹中和蔼敦厚,使他对母亲无怨无恨 ---- 尽管辣辣始终都最偏爱社员。
百姓人家能有咬金这样的儿子应该是福气了,王贤木如果九泉有知定会心满意足。
第一次领到工资的十一岁的码头工人王咬金请全家喝了一顿龙骨汤。饭桌上洋溢着对咬金的溢美之词,只有冬儿说了句扫兴的话:"这么小不读书多可惜。"
艳春反驳了一句:"读书还不是为了工作。如今读书有什么用?"
不过两个姐姐的话一点都不影响咬金的情绪。
这时候,孙怪老婆也来给辣辣报喜,她给辣辣找到工作了。是参加献血队。在家庭加工业瘫痪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沔水镇有一大半家庭妇女差不多急疯了,献血队因此而急剧膨胀,变成了十分紧俏的工作。当时沔水镇拥有储存血浆设备的医院只有一所,血库组织的民间献血队只要求十五至二十人。血霸应运而生,只有用厚礼与交情打动了她才有可能推荐到血库头目老朱头那儿。再由老朱头挑选淘汰。孙怪老婆过五关斩六将,排挤掉一名四十岁的妇女, 让辣辣顶了缺。
孙怪老婆拿来的是一份"献血光荣"的卡片,只登上个名字,到医院检查一下有没有肝炎,没有就可以干那活了。
"那活儿"是沔水镇妇女给"卖血"取的代号,为了丈夫孩子的名誉,那活儿是桩地下买卖,这就愈使竞争格外地激烈起来。
孙怪老婆说:"那活儿你敢不?"
辣辣眼皮都没眨一眨:"敢。怎么不敢呢!"辣辣唯一要求孙怪老婆送佛送到西天,替她严格保密,她怕儿女们知道了不依。穷得卖血 ---- 孩子们将来找个对象都抬不起头。
孙怪老婆与辣辣开了句玩笑:"怕什么怕?咱又不是去卖X。"
两人拍肩打手乐了一回。
夜里,躺在枕头边,辣辣还是难过得淌了一会子泪,生生将父母给的血抽出去,能不亏身子?
见老朱头的那一天是个大好晴天,辣辣买了两瓶沔水大曲准备送给掌握生杀大权的这个人。只要老朱头不为难,辣辣就可以挣钱了。
辣辣这年三十六岁,还有着浓黑的头发和比乡下女人白嫩的肌肤。这天她梳洗了头脸,穿了身干净衣裳,看上去是个好看的中年妇女。老朱头却意外地是个乡下人模样,厚嘴唇阔鼻子,开口说话有些腼腆味儿。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心里都一阵轻松一阵愉快,这就是缘份了 。
老朱头不仅接纳了辣辣,还破天荒当天就安排辣辣工作了。辣辣提心吊胆地躺上一张洁白的小床,在将胳膊伸进墙壁上的圆孔时,她发抖了。老朱头微笑着拍拍她的额头,说: "不怕,像蚂蚁咬了一口。"
果真胳膊上像被虫子蜇了一下。前后不到十分钟,辣辣已经坐在休息室里喝肉丝汤了 。 喝完免费的肉丝汤,辣辣领到了四十五块八角钱和特供的鸡蛋票红糖票各半斤。
辣辣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这么简单就赚了一大笔钱,"这款子是我的?事情完了吗?" 她问老朱头。
老朱头说:"可不,你可以回家了。三个月以后再来一次。"
辣辣没等三个月,三天之后,她买一包烧腊一块女人的布料登门拜谢老朱头。老朱头住在一间单身宿舍里,老婆孩子全在农村。辣辣没想到老朱头同自己一样也是个养活一大家人的劳碌苦命。两人说着铺开烧腊喝起酒来,边喝边把个人之苦倾吐了个痛快,醉了天色也晚了, 辣辣就留下睡了。
冬儿对老朱头异常敏感,在他第二次来喊献血时,冬儿抢在母亲之前说:"你是谁,找我妈做什么?"
辣辣当场就恶了冬儿一通,倒是老朱头劝了辣辣,让她不要伤孩子的心。"冬儿没错, 有错的是我们。"老朱头说。
"我们有什么错?也没错!"辣辣虽是犟了一句,也就没再找冬儿的碴。
老朱头再也不来亲自喊献血,在巷子口用糖果收买一个孩子或是托人捎个口信。
家里有了包括王贤良每月五元的按时支援,总共有三笔较为稳定的收入,米和蔬菜就没有断顿,孩子们的脸蛋逐渐饱满起来,辣辣也添了一件新衣服,这日子就很好,很令人满意了。
社员被母亲叫到面前郑重地警告了一番并象征性地煽了两下耳光。辣辣说:"现在我们有饭吃了。你好好念书,不要做鬼事。假如再犯,我就用莲刀剁你的手,一次剁一个指头。"
社员嘻嘻笑说:"好的。"又说:"妈,能弄点煤和木柴回来吗?"
辣辣被机智的儿子难住了。家里如果用钱买煤和木柴,那么米和菜就有可能出现危机。社员替母亲解围说:"这样吧,在驳船上扒点煤和柴,决不拿现钱。"
辣辣戳了戳儿子的脑瓜子,说:"可别耍你那点小聪明,儿子,上天有眼。"
"放心吧妈。"社员向母亲做着滑稽鬼脸,一步一跳走开。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横梁上的马灯突然坠落,不偏不倚正砸在社员的头顶上。社员哎哟一声惨叫蹲在地上,鲜血漫出他的指缝。
自辣辣嫁到王家,这盏马灯就吊在横梁上,做新娘那几天挑剔的眼光曾发现马灯上堆满积年的灰尘,栓它的绳子上尽是油垢。当时曾想有空了换根新绳子擦擦灯罩,可二十年就没得出这个空来。五年前装上电灯后,这马灯就再没动过。今天无风无浪马灯自行坠落在辣辣看来是个预兆,就像乌鸦报凶一样。偏偏砸了最灵巧的社员。
辣辣十分后悔自己巫婆一样对儿子说什么"上天有眼",马灯仿佛就是受到徵语的感应来警告人类的。后来社员额头上的伤口经久不愈,这就使辣辣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她冒着风险到处寻找黄裱纸和锡箔,偷偷坐渡船到襄河北岸的荒郊里求了菩萨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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