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是什么意思?我想了想,跑去找那位女同志,问她:"你在哪儿看见王一眉的?"
"火车站。"
"在桥湾?"桥湾车站离连队三十里路。
"不。在玉门镇车站。"
"昨天晚上?"我又问。
"今天早上。"
我愣住了。看我发愣,那女同志又说,她是早上一下火车,看见王一眉在站台转悠,看见她,就把那些东西交给她,叫她捎给我。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我明白了,她是没钱了:除了火车票钱,她把钱都买了水果、罐头带给我了;而火车票钱她又买了烟卷捎给我,她自己困在玉门镇车站了。我算了算,五包烟的钱正好是玉门镇到桥湾的火车票钱。
我跑到火车站去。但是候车室没她的影子,站台上也没有。她可能是扒车走了,不知扒的客车还是货车……
她是扒车走的。两个月后我回到连队,一个和她要好的女孩子告诉我:她扒的是货车,运水泥的,车到疏勒河车站停了半天,她又换别的车,结果半夜里才到桥湾车站,她赶到连队的时候正是吃早饭的时候。
从那以后我就戒烟了。想起她扒车的事,我就觉得有罪。
十年啦!从那次分手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她写过信给我,我也没回信。那年来天津美院进修,我也没去找她。不要误会,不是我恨她,生她的气,绝对不是。我是十分感激她的,感激她以一个女孩子的真挚的心爱过我,使我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感激她鼓励我坚持绘画并使我画出了《黑戈壁》、《西北的荒漠》那些我自己满意的作品。我总是不愿意见她,是因为她要求我成为名画家,而我还画得不好,不成熟。
这次来天津,我还是不想去见她。
谁知一下火车就遇上了她。我不是说叫你们先走吗?我想和她说几句话,也就是随便问问情况,就去追你们。可是……一说起来就走不了啦!我原以为十几年啦,她已经有家庭了,可能早把我忘了,不忘,也就那么回事了。谁知她还是那样……热情!她不叫我走,非要我等她八点钟下班,上她家去。我说改日吧,外边还有人等我,她不于,那么多人看着,她就拉着我的手不叫走。我说去给你们说一声她都不让。没办法,我只好答应去她家。她把我看得可严了,接车送车的时候就叫我站在她旁边。我哪好意思那样呀,跟着个女人在站台上转悠,叫她们一块儿的人看着像什么样子。我不愿意跟着她走,她以为我累了,叫我到她们工作人员休息室去————就是天桥下边的小房子————休息。怕我跑了还是怎么的,她跟工作人员休息室里的一个女同志说:"你给我看着他。"她去接车。没车进站出站的空隙里就跑来和我说话。当时我觉得太难为情了:我坐在椅子上,她就站在我身旁,手扶着椅子背,当着好几个女同志面和我说话,眼睛直勾勾看着我,问我干什么来啦,住哪儿,在天津待几天。
八点钟下班,我们乘公共汽车去她家。
我原想在路上仔细看看她的,问问她的情况,谁知上了车倒没法看了,也没法说话。车上人不算多,座位满了,过道空着,只有我和她站着。本来,我们可以自然随便说话,可是她站在我面前,那么近地看着我,呼出的气息喷到我的脸上,弄得我挺别扭。我往后退了一步,为的是有点距离,她却又靠近一步,依然那样近地看我。我不得不扭过头去看街道,也不好意思说话了————我怕人们看我们。
"没想到又见面了吧?"她说,又一股气喷到我脸上。
"没……"我总觉得全车的人都在看我们,就公事公办的口气说,"你爱人在家吗?"
"在家。他上正常班。"
"干什么工作。"
"搞技术的,工厂。"
"怎么样,关系还可以吧?"我刚说完就觉得这话问得不得体,就好像人家夫妻关系不怎么样似的,我紧忙说,"你们生活挺好吧?"
"好,还好。"她说,接着又突然问我,"你怎么不把她带来?"
"谁?"
"就是那一位呗。"
"我……哪有呀!"我的脸有点发烧。
"怎么?"
我听得出来,她的声音是惊讶的。扭头一看,可不是吗,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急忙躲开她的眼睛:
"没有……就是没……有呗。"
不知为什么她不说话了。
看来他们夫妻关系不错。一进门,她就告诉她爱人,我是兵团时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她爱人一听说:"噢,知道,知道。你不是说过吗,画家。"接着她爱人就一边倒水一边说:"谢谢你啦,谢谢。听一眉说你那时总帮助她。"她爱人思维敏捷,谈吐文雅,长得也挺魁梧潇洒,不像我在河西听说的那样————她调回天津以后我们连队的人们说:她找了个对象也是高干子弟,长得特矮。我们进门的时候,她爱人已经做好饭了,没吃,等着她呢。见我去了,就立即又去忙活,加了两个菜端上来,还有酒。吃饭的时候,她爱人为我夹菜,也为她夹菜,她在给我斟酒的同时也斟满她爱人的酒杯。
就是在吃饭的时候,我才仔细一些地看了她。饭桌是圆的,我们坐三角,举起酒杯和放下筷子,我都能看着她。她像是没多大变化:皮肤还是那么白,她的脸、脖子、眼睛还是那么好看。一到家她就把工作服脱了,帽子摘了,她的黄黄的头发垂下来,蓬蓬松松,还是那么光滑发亮,身材像是和从前一样苗条。
说实在的,那天去她家,我挺高兴的。又看见从前的女朋友啦,还是那么漂亮,动人,她和她爱人又都对我那样热情。
后来,我就觉得不那么对劲了。在火车站,在汽车上她一直那样直勾勾地看我,叫我都不好意思,说了那么多话,叫我都难以回答。可是吃着饭吃着饭,我发现她的神情变了。首先是她不再为我斟酒了,也不给我碗里夹菜了,说话也少了。和她爱人说话,她依然是那样随便,说着,笑着,对我却不是那样。她不主动地说话了,我和她说话,她的眼睛也不看着我了,总是盯着碟子;偶尔看一眼也是匆匆地瞥一眼就滑过去了,那目光也是淡淡的,冷冷的,没什么表情。她也很少对我笑了,笑一下也就是咧咧嘴,像是做出来的。
她爱人依然热情地劝我,喝酒,吃菜,并一再地和我谈起绘画,但是我的情绪低落了。我想,这是怎么啦,我哪儿做错了,有失检点?没有啊,哪儿也没做错,说话也是很注意的。想来想去,我认为她在车站、汽车上的热情只是一种一时的冲动,或者是故意做出来的,是一种应酬,实际上呢她心里对我也就是那么回事,淡了。
吃过饭我就告辞了。
告辞的时候她也很冷淡,不挽留,也不说请我再来的话。倒是她爱人挺真诚,一定要我第二天再去,说是今天没准备,明天要正式请我吃饭,还要和我一起去看美展。他说他可以调休。
我拒绝了,我说明天有别的事,也不能去看美展。
那天晚上我很不愉快。你可能看出来了,一回来,我连话也懒得和你说,就睡了。实际上我半夜也没睡着。我的自尊心被刺伤了。我想,我是没伤害过她的,分手的这十年当中我也是总惦着她的好处,没忘记过她,并十分尊敬她的,她何以这样?我觉得那天去她家真是多余。我想好了,永远再也不去她家了。
第二天的事你知道的,咱们不是一块儿进的展览馆吗?不是一块儿找《黑戈壁》吗?可是我溜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我看见她了。当然,你们没看出来,在往画跟前走的时候,我看见她了,她换衣裳了,换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正站在那儿看《黑戈壁》呢。我从后边看见她的身条,看见她的黄头发,就认出她来了。我当时一愣:她来干什么?是来看画展的?我赶紧躲了起来,从远处看她。是的,她是在看画————《黑戈壁》。她在那儿站多久了,我不知道,我去以后看见她站了足有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她就那样站着,看着画,而且不时地抹眼睛。她哭了;当时我的心里格登了一下:她动感情啦!不过后来我发现,她并不是来看画展的:她不抹眼泪了,转过身朝门口看着,朝展厅里看着,并且很快地把所有的展厅都走遍了,而后又站到《黑戈壁》跟前看着门口。她在找人!她是找谁呢?她爱人,还是……我又观察了一会儿,判断出:她是在找我。
我走了过去。我想知道:她要干什么?
"志成!"
我刚刚从人群后边走出来,她就看见了,喊着跑过来。我装出惊讶的样子说:
"哟,是你呀!你来干什么?"
她的表情变啦,变得像头天火车站那样啦,笑着说:"你才来呀,我等你半天啦!"
"等我?等我干什么?"我装出冷漠的样子,其实心里很激动。
"你……"她一下子睁大眼睛,"怎么啦?"
"我怎么啦?"
"你……"她瞪着我愣着,脸有点儿红了。停了一会儿才说,"走吧,上我家去……"
"上你家干什么?"我声音挺高。
"我……有话……和你说。"
"说吧,你说吧。"
她看着我,一时没说什么,原先就有点红的眼睛更红了,涌上泪水来了。我转身往外走。我想,不能再伤她了,到门口说去吧,这里人多。
谁知一出门口站下,她竞抹起眼睛来了。
"哎,你这是怎么啦?"我倒有点慌了。
"你说去不去吧?"她又瞪我。
"我……"我犹豫啦。
"你倒怪起我来啦!"
"我怪你什么啦!"
"昨天我淡着你啦。"
"没,没……"
"没?你那点小心眼我还看不出来?你说说,你那么直愣愣看我,我能不……"
"我怎么看你啦?"
"眼睛都直啦!"
"没的事。"我脸红了。
"你也不害臊。"
"他看出来啦?"
"那还看不出来?"
"你害怕啦?"
"害怕就不来找你啦。喂,你说吧,去不去?"
"他在家吗?"
"你不是不愿意来吃饭吗?"
我跟她去了。说实在的,我是想单独和她待会儿,说说话,叙叙旧事,聊聊现在。
这天,她确实不和昨天一样啦。进了屋我刚刚坐下想喝点水,她就在厨房里叫了,叫我择菜,洗菜,切菜,淘米,支使得我团团转,她自己呢,就站在一旁说,眼睛总跟着我转。
"你看什么呀?"我都有点不自然啦。
"不能看吗?"她说。
很快,我们就整出满满一桌子饭菜,弄得我都有点儿发愁了。
"吃得完吗?"我说。
"吃不完你就带去。"
"这……怎么带呀?"
"那还剩下?剩下他回来看见怎么办?"她瞪着我。
我的脸涨红了。
这时候她竟哈哈地笑了:"吃吧,吃吧,剩下他回来吃。我就说你来过了,趁着他不在家跑来的。"
"好,好,你就这么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走了,你们两口子打架吧……"我也哈哈大笑。真是的,我这是干什么啦,做贼吗,怕他知道。于是,我就大大方方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和她说话。我说:"说说你的情况吧。我看他这个人挺不错的。对你挺好的。"
我发现,一听这话,她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眼睛也变得暗淡了。也就在这一刻,我清楚地看见:她毕竟不年轻了。她的脸虽然还是那么白净,但时间和岁月在前额、眼角上刻下了皱纹,嘴角上也有。当她垂下眼睛的时候,那眼皮上也显出细细的褶纹。她的眼睛也不如从前亮了,原先黄黄的,现在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暗淡了。脸色不光是白,还有点青,有点黄;脸上的玛瑙红消去很多了,只有嘴唇还显出比较深的玫瑰色。嘴唇是干燥的。脖子、裸露的手臂也不如从前透明和有光泽。肩膀不如过去那样圆了;身材不是苗条,是显出了削瘦和单薄。她说话的嗓门也略带沙哑……她告诉我:她爱人还是个不错的人,对她很体贴,家里的活都是俩人一起干,她爱人干的还要多些:他们感情也不错,爱人很爱她,没有过大的口角,小有争执,爱人总是让着她。不过她又说:"我总是也没有过像河西那时候的热情,没有过,今后也好像不会再有了……''
她这么一说,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不知说什么好。我们沉默好久,她才说:"说说你的事吧,为什么还没……结婚?"
"没找。"我说。
"没合适的吗?"
"……,'
"大学里那么多姑娘,又年轻又漂亮,你一个都看不上?"
"……''
"说呀,对我还保密?"
"不……是,都……不是……"
"那是……?"
"你说过的……早结婚……不好,画画,当画家……前途……要紧。"我的舌头干巴巴的。
"就这?"
"……"我点头。
她好久没有说话,后来长长叹息了一声:"你呀……"
我看着她的眼睛。
"你已经是画家啦!"
"不。不不……"
我脸红了,我算什么画家呀,可是她继续说下去:
"别骗我啦,我早就知道啦。那一年你的画《西北的荒漠》得奖了,我看见了,报纸上登啦。去年,你也得奖了,叫什么来的?《疏勒河上的胡杨林》。还有人写文章夸奖你,说你是画坛新人。"
"差得远,差得远……你说过的,要当名画家,风景画大师……"
"不远,不远啦。《黑戈壁》我看了,就像风景画大师们画的。你的画,看的人真多,还有人照相。我真是没想到你画得那么好。我看出来啦,你画的就是那一块戈壁,咱们连队北边的那片。一看画,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想哭。你猜,我想起什么来啦?我想起十几年前的事啦!那片黑黑的戈壁滩,我看着,就觉得心疼。真疼,疼得我都有点儿站不住了。还想起了胡杨树,还有风,雪,沙子。一刮风,沙子就从窗里洒进来……那条自然沟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说。我看着她的眼睛有点红了。我的心使劲跳起来。
"还记得那股水吗?"
"记得。"
"那沟里的草地呢?"
"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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