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allen 2005-03-08 359 0 0 0 0

本篇是《庄子》的又一代表篇目。“齐物论”包含齐物与齐论两个意思。庄子认为世界万物包括人的品性和感情,看起来是千差万别,归根结底却又是齐一的,这就是“齐物”。庄子还认为人们的各种看法和观点,看起来也是千差万别的,但世间万物既是齐一的,言论归根结底也应是齐一的,没有所谓是非和不同,这就是“齐论”。“齐物”和“齐论”合在一起便是本篇的主旨。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1),仰天而嘘(2),荅焉似丧其耦(3)。

颜成子游(4)立侍乎前,曰:“何居(5)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6),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7),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8)。”

子游曰:“敢问其方。”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9),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10)。而独不闻之翏翏(11)乎?山林之畏隹(12),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13),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14)者。激(15)者,謞(16)者,叱者,吸者,叫者,譹(17)者,宎(18)者,咬(19)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20)。泠风(21)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22)。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23)?”

子游曰:“地簌则众窍是已,人簌则比竹(24)是已,敢问天簌。”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25)也,咸其自取,怒(26)者其谁邪?”


【注释】 

(1)南郭子綦〔qí〕:楚昭王庶弟,居住在南郭,故称此号。隐:凭靠。机:靠椅、几案。

(2)嘘:吐气。

(3)荅〔tà〕焉:肌体放松,离形去智的样子。耦:匹对。丧其耦,表示精神超脱身体达到忘我的境界。

(4)颜成子游:南郭子綦的学生,姓颜成,名偃,字子游。

(5)何居:何故。

(6)偃:即颜成子游。

(7)吾丧我:吾,指真我,内在我;我,指外在我。

(8)籁:箫,这里泛指从孔穴里发出的声响。

(9)大块:天地。噫气:吐气。

(10)呺:亦作“号”,吼叫。

(11)翏翏:大风呼呼的声响。

(12)林:通“陵”,大山。畏隹〔cuī〕:亦作“嵔隹”,即嵬崖,山陵高峻的样子。

(13)枅〔jī〕:柱头横木。

(14)污:小池。

(15)激:急流声。

(16)謞:飞箭声。

(17)譹:嚎哭声。

(18)宎:沉吟声。

(19)咬〔yǎo〕:哀叹声。

(20)于、喁:前后相和的声音。

(21)泠风:小风、清风。

(22)厉风:猛烈的暴风。济:止。

(23)调调、刁刁:晃动摇曳的样子。

(24)比竹:各种竹管类的乐器。

(25)使其自己:意思使它们自身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26)怒:这里是发动的意思。

 

【译文】 

南郭子綦靠几案坐着,仰起头做深呼吸,身心放松,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弟子颜成子游刚好侍立在前,就问道:“您这是怎么了?形体竟然能像干枯的树木,精神也可以使它像死灰一般吗?您今天靠几案而坐跟往常的神情不一样。”

子綦回答:“偃,你问得正好啊!今天我是忘掉了外在的自己,你知道吗?你听说过‘人籁’而没有听说过‘地籁’,听说过‘地籁’却没有听说过‘天籁’!”

子游说:“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子綦答道:“天地吐气风。风不吹则已,一旦劲吹就会使众多孔窍发出怒吼不已的声音。你难道就没有听过那呼呼的长风吗?山林参差不齐,合抱大树上的孔穴,有的似鼻,有的似口,有的似耳,有的似方孔,有的似环圈,有的似舂臼,有的似深池,有的似洼地,有的似浅坑。风吹这些孔窍发出声响,如激愤,如尖叫,如叱骂,如呼吸,如痛哭,如欢笑,如哀鸣,前呼后应,小风则小和,大风则大和,暴风停止则所有的孔窍归于无声。你难道就没有看到草木随风摇动的样子吗?”

子游说:“‘地籁’就是风吹孔窍而发出的声响,‘人籁’就是用竹管吹出的乐声,请问‘天籁’是什么呢?”

子綦回答:“‘天籁’就是风吹众多孔窍而发出的不同声响,这些不同的声音是孔窍本身的原因,哪有谁命令它们响呢?”

大智闲闲(1),小知间间(2)。大言炎炎(3),小言詹詹(4)。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5)。与接为搆(6),日以心斗。缦(7)者、窖(8)者、密(9)者。小恐惴惴(10),大恐缦缦(11)。其发若机栝(12),其司(13)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14),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15)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16),姚佚(17)启态。乐出虚(18),蒸成菌(19)。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20),而特不得其眹(21),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22)、六藏(23),赅(24)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悦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25)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26)。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27),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28)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29)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30)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注释】 

(1)闲闲:广博的样子。 

(2)间间:细别的样子。 

(3)炎炎:猛烈,比喻说话时盛气凌人。 

(4)詹詹:喋喋不休。 

(5)形开:指形体不宁。 

(6)搆〔ɡòu〕:交合的意思。 

(7)缦〔màn〕:通“慢”,迟缓。 

(8)窖:深沉。 

(9)密:隐秘。 

(10)惴惴〔zhuì〕:恐惧不安的样子。 

(11)缦缦:神情沮丧的样子。 

(12)机栝〔ɡuā〕:机,弩上发射的机关;栝,箭末扣弦处。 

(13)司:通“伺”,伺察。 

(14)诅〔zǔ〕盟:誓约。 

(15)洫:田间的水道,喻指封闭。 

(16)慹〔zhé〕:恐惧。 

(17)姚:轻浮躁动。佚:奢华放纵。 

(18)乐出虚:乐声发自中空处。 

(19)蒸成菌:湿气蒸发而生出各种菌类。 

(20)真宰:真我,即我身的主宰。 

(21)眹:端倪、征兆。 

(22)九窍:人体上九个可以向外张开的孔穴,指双眼、双耳、双鼻孔、口、生殖器、肛门。 

(23)藏:内脏:古代写作“臓”,简化成“脏”。心、肺、肝、脾、肾俗称五脏。 

(24)赅:齐备。 

(25)真君:即“真我”“真心”。 

(26)不亡:没有。尽:耗竭。 

(27)苶然:疲倦困顿的样子。 

(28)芒:通“茫”,迷昧。 

(29)成心:成见。 

(30)代:更改,变化。

 

【译文】 

大智慧的人悠闲自得,小智慧之人斤斤计较。说大话的人气势凌人,说闲话的人喋喋不休。这些人休息时思前想后,醒来时恐惧不安;接人待物则勾心斗角。他们的表现或慢条斯理,或故作深沉,或细心谨慎。他们小恐时坐立不安,大恐时沮丧落魄。他们有的出言如飞箭,先发制人,这叫做善于洞察是非;有的说话如盟约一样谨慎,这叫做以守取胜。他们有的出言像秋冬一样肃杀而日渐消衰;有的沉溺于自己的言行而不能自拔;有的缄默不语而自我封闭,犹如死人之心,对一切无动于衷。他们或欣喜、愤怒、悲哀、欢乐,或忧思、叹惋、反复、恐惧,或浮躁、张狂、放纵、作态,宛如音乐从中空的竹管中发出,又如菌类由地气蒸腾而起。这种种情态心境日夜变换,却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发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悟到了造物者,便懂得了诸种心境情态发生的缘由。 

没有自然就没有我,没有我自然也就无法体现。天地万物是相近的,却不知道谁是主宰者。即使有主宰者,人们也无法寻找它们的迹象。我只能实行我所信奉的,却看不到什么形象,因为心境情态本是无形的。 

“百骸”“九窍”藏备于一身,我和哪一部分亲近呢?还是同样地喜欢它们,或者有所偏爱?这样说来,它们都是隶属者吗?隶属者之间就不能自己和谐相处吗?它们是轮流主宰呢?还是有一个永恒君主在主宰呢?人们对此苦苦寻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却并不影响这个世界如此这般地存在。 

人一旦秉气成形,就是一种走向死亡的存在,若老是跟人家斗来斗去,整日奔波而不知停歇,难道不觉得悲哀吗?一生忙忙碌碌也不见有什么结果,一辈子困顿劳累找不到自己的归宿,这不是很可悲的吗?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价值呢?人的形体会渐渐衰老,而心灵也随着衰老而死亡,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悲哀吗?人生在世都是这样迷茫无知吗?还是只有我迷茫而人家尚有不迷惑的呢?

 如果各人都拿自己的意见作为衡量的标准,那么谁会没有自己的标准?难道只有智者才有吗?事实上愚者也有啊!如果在没有形成主见之前就乱分是非,这跟今天去越国而昨天到了一样不可能。这就是以无标准作为标准,若以无标准作为标准,即使神圣的大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夫言非吹也(1)。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2),亦有辩(3)乎?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4)。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5)。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7)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天(8),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9),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10),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11);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12)。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13)。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14),厉与西施(15),恢恑憰怪(16),道通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17)。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18):“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19),是之谓两行(20)。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21)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22),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23)。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24)。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25),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26)之耀,圣人之所图(27)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注释】 

(1)夫言非吹也:意思是言论出于己见,不像风吹一样出于自然。

(2)鷇〔kòu〕音:初生小鸟的叫声。

(3)辩:通“辨”,分辨。

(4)荣华:这里指巧言。

(5)莫若以明:不如明鉴之心。

(6)自知:“自是”之误。

(7)方生:并生、并存。

(8)照:察看。天:指自然,即本然。

(9)偶:对,对立面。

(10)环中:环中为空虚处,意思是无是非处。

(11)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名称(概念)来说明事物(对象)不是名称(概念),不如用非名称(概念)来说明事物(对象)不是名称(概念)。

(12)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用一般的“马”来说明具体的马不是一般的“马”,不如用非一般的“马”来说明具体的马不是一般的“马”。

(13)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就是同一“名称”,万物就是同一“马”。

(14)莛〔tínɡ〕:草茎。楹:厅堂前的木柱。“莛”、“楹”对文,代指物之细小者和巨大者。

(15)厉:通“疠”,指皮肤溃烂,这里用表丑陋的人。

(16)恢:宽大。恑:奇变。憰:诡诈。恢恑憰怪概指千奇百怪的各种事态。

(17)寓:寄托。

(18)狙〔jū〕:猴子。狙公:养猴的人。芧:橡子。

(19)和:调和、混合。“和之以是非”即“以是非和之”,把是和非混同起来。“天钧”:即自然而调和。

(20)两行:物与我,即自然界与自我的精神世界都能各得其所,自行发展。

(21)昭氏:即昭文,善于弹琴。

(22)师旷:精通韵律,晋平公的乐师。枝策:作动词,用枝或策叩击拍节。

(23)载:载誉、夸赞。

(24)坚白:指石的颜色白而质地坚,但“白”和“坚”都独立于“石”之外。公孙龙子曾有“坚白论”之说,庄子是极不赞成的。昧:迷昧。

(25)其子:指昭文之子。纶:绪业,这里指继承昭文的事业。

(26)滑疑:纷乱的样子,这里指各种迷乱人心的辩说。

(27)图:革除。

 

【译文】 

人们说话不像刮风,自有说话人的意旨,然而他说的话却并没有准则。人们果真是在说话呢,还是不曾说话呢?人们认为他们说的话不同于小鸟的鸣叫,那么到底是有区别呢,还是没有区别呢? 

道被什么遮蔽才出现了真伪?言被什么遮蔽才有了是非?道怎样往而不存?言怎样存而不可?其主要原因是道被成心所遮蔽,言被华丽的辞藻所覆盖。从而也就有了儒家和墨家是非争辩;以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想要非其所是而是其所非,则不如以明鉴破除是非。世间的万物非此即彼,自彼看不见此,自此看不见彼。所以彼出自此,此也因乎彼;彼此是相对而成立的。有生即有死,有死即有生;有可即有不可,有不可即有可;有是就有非,有非就有是。所以圣人从不以此来考察事物的本然状态,而是因顺自然的道理。因为此即是彼,彼即是此,所以从此看有是非之分,由彼看也有非之分。事物真的有彼此之分呢,还是真的没有彼此之分呢?只有一个途径能让事物彼此不相对待,这就是大道的枢纽。抓住大道的枢纽也就占据了关键的位置,从而可以顺应事物的自然变化。因为是非的变化无穷无尽,所以不如以明鉴之心来关照事物的实情。 

用名词来说明事物并非你所指称的概念,不如不使用名词来说明这个事物并不是你所想象的概念;用“白马”来说明马的“白色”属性不是马本身,不如用别的事物来说明马具有的白色属性。从命名的自由性角度来看,“天地”也是一个名词,万物都可以用“马”这样的名词来命名。 

说“可”,是人们认为是“可”;说“不可”是人们认为这是“不可”。道路是通过行人走而成的。事物是人们命名而造就的。何以说“然”?因为“然”就是“然”。何以说“不然”?因为“不然”就是“不然”。何以说“可”?因为“可”就是“可”。何以说“不可”?因为“不可”就是“不可”,事物原本就有“然”,事物原本就有“可”。没有什么事物“不然”,没有什么事物“不可”。所以,可以举出细小的草茎和高大的庭柱,丑陋的癞头和美丽的西施。奇变、诡诈、怪异等千奇百怪的各种事态来说明这一点,而从“道”的观点看它们都是贯通而浑一的。 

有分就有成,有成就有毁。其实,万事万物无所谓成毁,从整体看成毁就是循环往复、圆通一体的。这是只有通达之人才了悟的通达之理,他不用成毁之见而诉诸圆通为一的常理。按照这一常理行事,即可无所不用,又可无所不通,还能无所不得,这也就差不多了。顺其自然而又不求其所以然,这就是大道的境界。如果竭尽心志固执一端而不知事物本来是浑一的,这就是所谓的“朝三”。何谓“朝三”?有一个玩猴子的人拿橡子喂猴子,他跟猴子说:“每个猴子早上给三个橡子,晚上给四个。”所有的猴子听了都急了。随后他又说:“早上给四个,晚上给三个。”所有的猴子都高兴了。橡子的名和实没有改变而猴子的喜怒却前后不同,这是因为玩猴者把“朝三暮四”颠倒为“朝四暮三”,通过喂食多少的顺序改变而满足了猴子。所以,圣人不分是非而加以调和,就可以达到顺任万物之境,这就是“两行”。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认识能力达到很高的境界。什么叫高境界?他们以为宇宙开始于虚无,这确实是尽善尽美的认识,其次认为宇宙有万物而无界限。最后以为事物虽有分别却不存在是非。是与非的出现就表明人眼里的大道有了亏损。换句话说,大道的亏损是由于人的偏私所造成的。果真有成与亏呢?还是没有成与亏呢?举例而言,昭文弹琴就有成与亏,昭文不弹琴就没有成与进退。昭文弹琴,师旷击鼓,惠施论辩,这三位先生的才技称名后世。他们各有所好,并且极力彰显自己的所好,这样一来,他们的自作聪明,其结果使惠施终身沉迷于“坚白”之论,而昭文的儿子承其父业也终无建树。像这样的可以算作成功吗?如果这也叫成功,那我也就是成功的了。如果他们不算成功,那么别人和我就都没有成功。所以也无所谓圣人并不以版面之辞、一技之长而夸赞世间。不辨是非、不自夸赞而诉诸事物的常理,这叫做“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1),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2)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3)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4)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5)秋豪之末,而太山(6)为小;莫寿于殇子(7),而彭祖为夭(8)。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9)不能得,而况其凡(10)乎!故自无适(11)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12)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13),言未始有常(14),为是(15)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16)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17),六合(18)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19)而不议;《春秋》(20)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21)之,众人辩之,以相示(22)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23),大辩不言,大仁不仁,不廉不嗛(24),不勇不忮(25)。道昭(26)而不道,言辩而不及(27),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28)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29)。注(30)焉而不满,酌(31)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32)光。


【注释】 

(1)类:同类、相同。

(2)请:请允许我。

(3)俄而:突然。

(4)谓:评说、议论。以下几句同此解。

(5)于:比。豪:通作“毫”,细毛。末:末梢。秋毫之末比喻事物的细小。

(6)大山:一说读如泰山。

(7)殇子:未成年而死的人。

(8)夭:夭折,短命。

(9)历〔曆〕:历数,计算。

(10)凡:平凡,这里指普通的人。

(11)适:往,到。

(12)因:顺应。已:矣。

(13)封:界线,分别。

(14)常:定见,定论。

(15)是:对的,正确的;“为是”,意思是各自认为自己是正确的。畛〔zhěn〕:田地里的界路,这里泛指事物、事理间的界线和区分。

(16)伦:次序。义:仪,等别。一说本句当作“有论有议”,姑备参考。

(17)八德:八类、八种。

(18)六合:天、地和东、西、南、北四方。

(19)论:研究。议:评说。

(20)春秋:这里泛指古代历史,并非指战国以前的那一段历史年代。经世:经纶世事,这是用调理织物来喻指治理社会。志:记载;这个意义后代写作“誌”。

(21)怀:囊括于胸,指不去分辨物我和是非,把物与我、是与非都容藏于身。

(22)示:显示,这里含有夸耀于外的意思。

(23)称:举称。一说通作“偁”,宣扬的意思。

(24)嗛〔qiān〕:通“谦”,谦逊。

(25)忮〔zhì〕:伤害。

(26)昭:明;这里指明白无误地完全表露出来。

(27)不及:达不到,这里指言论表达不到的地方。

(28)园:这里作做圆、求圆解。几:近,近似。“圆而几向方”,意思是求圆却近似于方,比喻事与愿违。

(29)府:储存财物的地方。天府,指自然生成的府库,也就是整个宇宙。

(30)注:注入。焉:讲作“于之”。

(31)酌:舀取。竭:尽。

(32)葆:藏,隐蔽。“葆光”即潜隐光亮而不露。

 

【译文】 

现在暂且在这里说一番话,不知道这些话跟其他人的谈论是相同的呢,还是不相同的呢?相同的言论与不相同的言论,既然相互间都是言谈议论,从这一意义说,不管其内容如何也就是同类的了。虽然这样,还是请让我试着把这一问题说一说。宇宙万物有它的开始,同样有它未曾开始的开始,还有它未曾开始的未曾开始的开始。宇宙之初有过这样那样的“有”,但也有个“无”,还有个未曾有过的“无”,同样也有个未曾有过的未曾有过的“无”。突然间生出了“有”和“无”,却不知道“有”与“无”谁是真正的“有”、谁是真正的“无”。现在我已经说了这些言论和看法,但却不知道我听说的言论和看法是我果真说过的言论和看法呢,还是果真没有说过的言论和看法呢? 

天下没有什么比秋毫的末端更大,而泰山算是最小;世上没有什么人比夭折的孩子更长寿,而传说中年寿最长的彭祖却是短命的。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体。既然已经浑然为一体,还能够有什么议论和看法?既然已经称作一体,又还能够没有什么议论和看法?客观存在的一体加上我的议论和看法就成了“二”,“二”如果再加上一个“一”就成了“三”,以此类推,最精明的计算也不可能求得最后的数字,何况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所以,从无到有乃至推到“三”,又何况从“有”推演到“有”呢?没有必要这样地推演下去,还是顺应事物的本然吧。 

所谓真理从不曾有过界线,言论也不曾有过定准,只因为各自认为只有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才是正确的,这才有了这样那样的界线和区别。请让我谈谈那些界线和区别:有左有右,有序列有等别,有分解有辩驳,有竞比有相争,这就是所谓八类。天地四方宇宙之外的事,圣人总是存而不论;宇宙之内的事,圣人虽然细加研究,却不随意评说。至于古代历史上善于治理社会的前代君王们的记载,圣人虽然有所评说却不争辩。可知有分别就因为存在不能分别,有争辩也就因为存在不能辩驳。有人会说,这是为什么呢?圣人把事物都囊括于胸、容藏于己,而一般人则争辩不休夸耀于外,所以说,大凡争辩,总是因为有自己所看不见的一面。 

至高无上的真理是不必称扬的,最了不起的辩说是不必言说的,最具仁爱的人是不必向人表示仁爱的,最廉洁方正的人是不必表示谦让的,最勇敢的人是从不伤害他人的。真理完全表露于外那就不算是真理,逞言肆辩总有表达不到的地方,仁爱之心经常流露反而成就不了仁爱,廉洁到清白的极点反而不太真实,勇敢到随处伤人也就不能成为真正勇敢的人。这五种情况就好像着意求圆却几近成方一样。因此懂得停止于自己所不知晓的境域,那就是绝顶的明智。谁能真正通晓不用言语的辩驳、不用称说的道理呢?假如有谁能够知道,这就是所说的自然生成的府库。无论注入多少东西,它不会满盈,无论取出多少东西,它也不会枯竭,而且也不知这些东西出自哪里。这就叫做潜藏不露的光亮。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1),南面(2)而不释然,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3)者,犹存乎蓬艾(4)之间。若(5)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6),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7)乎日者乎!”
齧缺问乎王倪(8)曰:“子知物之所同是(9)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
“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10)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11):民湿寝(12)则腰疾偏死,䲡(13)然乎哉?木处(14)则惴慄恂惧,猨(15)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16)豢,糜(17)鹿食荐,蝍蛆(18)甘带,鸱(19)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20)以为雌,麋与鹿交,䲡与鱼游(21)。毛嫱(22)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23)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24),是非之涂(25),樊然(26)殽乱,吾恶能知其辩(27)!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28)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29)矣!大泽(30)焚而不能热,河汉沍(31)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32)。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33),而况利害之端乎!”


【注释】 

(1)宗、脍、胥敖:三个小国国名。

(2)南面:君主临朝;古代帝王上朝理事总坐北朝南。释然:不耿介于怀的样子。

(3)三子者:指上述三国的国君。

(4)蓬艾:两种草名。“存乎蓬艾之间”比喻国微君卑,不足与之计较。

(5)若:你。

(6)十日并出:指古代寓言中十个太阳一并出来的故事,庄子借此比喻阳光普照到每一个地方。

(7)进:进了一步,具有超过、胜过的意思。

(8)齧缺、王倪:传说中的古代贤人,实为庄子寓言故事中虚拟的人物。

(9)所同是:意思是相互间共同的地方。

(10)庸讵:怎么、哪里。

(11)女:通“汝”,你。

(12)湿寝:在潮湿的地方寝卧。偏死:偏瘫,即半身不遂。

(13)䲡:“鳅”字的异体,即泥鳅。

(14)木处:在高高的树木上居住。惴、慄、恂、惧:四字都是恐惧、惧怕的意思。

(15)猨:“猿”字的异体,“猨猴”即“猿猴”。

(16)刍:草。豢:养。“刍豢”,用草喂养,这里代指家畜、牲口。

(17)糜:一种食草的珍贵兽类,与鹿同科。荐:美草。

(18)蝍蛆:蜈蚣。甘:甜美,嗜好;这里为意动用法,意为“以……为甜美”。带:小蛇。“甘带”意思是以小蛇为美食。

(19)鸱〔chī〕:猫头鹰。耆:亦写作“嗜”,嗜好。

(20)猵〔biān〕狙〔jū〕:一种类似猿猴的动物。“猨猵狙以为雌”,即“猿以狙猵为雌”。旧注猵狙喜与雌猿交配,“以猿为雌”,但与句法不合,姑备参考。

(21)游:戏游,即交尾。

(22)毛嫱〔qiánɡ〕、丽姬:古代著名的美人。

(23)决:迅疾的样子。骤:快速奔跑。

(24)端:端绪。

(25)涂:通作“途”,道路,途径。

(26)樊然:杂乱的样子。殽:这里讲作“淆”,混杂的意思。

(27)辩:通作辨,分别、区分的意思。

(28)至人:这里指能够达到忘我境界的、道德修养极高的人。

(29)神:神妙不测。

(30)泽:聚水的洼地。泽地水源充足,林木灌丛生长茂密。

(31)沍:河水冻结。

(32)根据前两句的句式结构分析,这一句似应分别成两个七字句,故有人认为此处有脱落,疑为“疾雷破山不能伤,飘风振海不能惊”,姑备参考。

(33)无变于己:意思是对于他自己全无变化。

 

【译文】 

从前尧曾向舜问道:“我想征伐宗、脍、胥敖三个小国,每当上朝理事总是心绪不宁,是什么原因呢?”舜回答说:“那三个小国的国君,就像生存于蓬蒿艾草之中。你总是耿耿于怀心神不宁,为什么呢?过去十个太阳一块儿升起,万物都在阳光普照之下,何况你崇高的德行又远远超过了太阳的光亮呢! 

”齧缺问王倪:“你知道各种事物相互间总有共同的地方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齧缺又问:“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东西吗?”王倪回答说:“我怎么知道呢!”齧缺接着又问:“那么各种事物便都无法知道了吗?”王倪回答:“我怎么知道呢!即使这样,我还是试着来回答你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你又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道不是知道呢?我还是先问一问你:人们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腰部患病甚至酿成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人们住在高高的树木上就会心惊胆战、惶恐不安,猿猴也会这样吗?人、泥鳅、猿猴三者究竟谁最懂得居处的标准呢?人以牲畜的肉为食物,麋鹿吃草芥,蜈蚣嗜吃小蛇,猫头鹰和乌鸦则爱吃老鼠,人、麋鹿、蜈蚣、猫头鹰和乌鸦这四类动物究竟谁才懂得真正的美味?猿猴把猵狙当作配偶,麋喜欢与鹿交配,泥鳅则与鱼交尾。毛嫱和丽姬,是人们称道的美人了,可是鱼儿见了她们深深潜入水底,鸟儿见了她们高高飞向天空,麋鹿见了她们撒开四蹄飞快地逃离。人、鱼、鸟和麋鹿四者究竟谁才懂得天下真正的美色呢?以我来看,仁与义的端绪,是与非的途径,都纷杂错乱,我怎么能知晓它们之间的分别! 

”齧缺说:“你不了解利与害,道德修养高尚的圣人难道也不知晓利与害吗?”王倪说:“进入物我两忘境界的圣人实在是神妙不测啊!林泽焚烧不能使他感到热,黄河、汉水封冻不能使他感到冷,迅疾的雷霆劈山破岩、狂风翻江倒海不能使他感到震惊。假如这样,便可驾驭云气,骑乘日月,在四海之外遨游,死和生对于他自身都没有变化,何况利与害这些微不足道的端绪呢!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1)曰:“吾闻诸夫子(2):‘圣人不从事于务(3),不就(4)利,不违(5)害,不喜求,不缘(6)道,无谓有谓(7),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8)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9)?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10)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11)计,见卵而求时夜(12),见弹而求鸮(13)炙。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奚(14)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15),置其滑(16)涽,以隶(17)相尊。众人役役(18),圣人愚芚(19),参(20)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21)然,而以是(22)相蕴。
“予恶乎知悦(23)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24)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25)之姬,艾(26)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27)其至于王所,与王同匡床(28),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29)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30)猎。方(31)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32)知之。‘君乎、牧(33)乎!’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34)。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35)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36)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37),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38)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39),吾谁使(40)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41)也邪?化声(42)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43),因(44)之以曼衍,所以(45)穷年也。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46)忘义,振(47)于无竟,故寓(48)诸无竟。


【注释】 

(1)瞿鹊子、长梧子:杜撰的人名。

(2)夫子:孔子,名丘,字仲尼,儒家创始人。

(3)务:事,琐细事务。

(4)就:趋赴,追求。

(5)违:避开。

(6)缘:因循。“不缘道”即不拘于道。

(7)谓:说,言谈。

(8)孟浪:言语轻率不当。

(9)奚若:何如,怎么样。

(10)听荧:疑惑不明。

(11)大早:过早。计:考虑。

(12)时夜:司夜,即报晓的鸡。

(13)鸮:一种肉质鲜美、形似斑鸠的鸟。炙:烤肉。

(14)奚:同“盍”,意思是“怎么不”。旁〔bànɡ〕:依傍。

(15)脗:“吻”的异体。

(16)滑:通作“汩”,淆乱的意思。涽:乱。一作暗。

(17)隶:奴仆,这里指地位卑贱,与“尊”相对。

(18)役役:驰骛于是非之境,意思是一心忙于分辨所谓是与非。

(19)芚:浑然无所觉察和识别的样子。

(20)参:糁糅。万岁:年代久远。“参万岁”意思是糅合历史的长久变异与沉浮。纯:精粹不杂,指不为纷乱和差异所乱。

(21)尽:皆、全。

(22)以是:因此,因为这个缘故。蕴:积。

(23)悦:喜悦。

(24)恶死:讨厌死亡。弱:年少。丧:这里指流离失所。

(25)丽:也作骊,丽戎,春秋时的小国。姬:美女。“丽之姬”即丽姬,宠于晋献公,素以美貌称于世。

(26)艾:地名。封人,管理疆界的官员。子:女儿。(27)及:等到。(28)匡床:方正而又安适的床。

(29)蕲:祈,求的意思。

(30)田:打猎。这个意义后代写作“畋”。“田猎”即畋猎。

(31)方:正当。

(32)窃窃然:明察的样子。

(33)牧:牧夫,用指所谓卑贱的人,与高贵的“君”相对。固:鄙陋。

(34)吊诡:奇特、怪异。

(35)旦暮:很短的时间,含有偶然的意思。

(36)若:你,即说话人的对方瞿鹊子;“我”则为说话人长梧子。

(37)不若胜:即不胜你。

(38)而:你。

(39)黮:昏暗不明的样子。

(40)谁使:使谁,古汉语,疑问代词作宾语放在动词前。

(41)彼:这里讲作另外的什么人。

(42)化声:变化的声音,这里指是非不同的言论。这一句及至“所以穷年也”,计五句二十五字,旧本原在下段中部“然若果然也”之前,今据上下文意和多本校勘意见前移于此。(43)倪:分,“天倪”即天然的分际。

(44)因:顺应。曼衍:变化发展。

(45)所以:这里讲作“用这样的办法来……”。穷:尽,终了。

(46)年:概指生死。义:概指是非。

(47)振:畅。竟:通“境”;境界、境地。

(48)寓:寄托。

 

【译文】

 

瞿鹊子向长梧子问道:“我从孔夫子那里听到这样的谈论:圣人不从事琐细的事务,不追逐私利,不回避灾害,不喜好贪求,不因循成规;没说什么又好像说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因而遨游于世俗之外。孔夫子认为这些都是轻率不当的言论,而我却认为是精妙之道的实践和体现。先生你认为怎么样呢?”

长梧子说:“这些话黄帝也会疑惑不解的,而孔丘怎么能够知晓呢!而且你也谋虑得太早,就好像见到鸡蛋便想立即得到报晓的公鸡,见到弹子便想立即获取烤熟的斑鸠肉。我姑且给你胡乱说一说,你也就胡乱听一听。怎么不依傍日月,怀藏宇宙?跟万物吻合为一体,置各种混乱纷争于不顾,把卑贱与尊贵都等同起来。人们总是一心忙于去争辩是非,圣人却好像十分愚昧无所觉察,糅合古往今来多少变异、沉浮,自身却浑成一体不为纷杂错异所困扰。万物全都是这样,而且因为这个缘故相互蕴积于浑朴而又精纯的状态之中。

“我怎么知道贪恋活在世上不是困惑呢?我又怎么知道厌恶死亡不是年幼流落他乡而老大还不知回归呢?丽姬是艾地管理疆界的官员的女儿,晋国征伐丽戎时俘获了她,她当时哭得泪水浸透了衣襟;等她到晋国进入王宫,跟晋侯同睡一床而被宠为夫人,吃上美味珍馐,也就后悔当初不该那么伤心地哭泣了。我又怎么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后悔当初的求生呢?睡梦里饮酒作乐的人,天亮醒来后很可能痛哭饮泣;睡梦中痛哭饮泣的人,天亮醒来后又可能在欢快地逐围打猎。正当他在做梦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睡梦中还会卜问所做之梦的吉凶,醒来以后方知是在做梦。人在最为清醒的时候方才知道他自身也是一场大梦,而愚昧的人则自以为清醒,好像什么都知晓什么都明了。君尊牧卑,这种看法实在是浅薄鄙陋呀!孔丘和你都是在做梦,我说你们在做梦,其实我也在做梦。上面讲的这番话,它的名字可以叫做奇特和怪异。万世之后假若一朝遇上一位大圣人,悟出上述一番话的道理,也如同朝夕相遇一样平常。“

假使我和你展开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那么,你果真对,我果真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果真对,你果真错吗?难道我们两人有谁是正确的,有谁是不正确的吗?难道我们两人都是正确的,或都是不正确的吗?我和你都无从知道,而世人原本也都承受着蒙昧与晦暗,我们又能让谁做出正确的裁定?让观点跟你相同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跟你相同,怎么能做出公正的评判!让观点跟我相同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跟我相同,怎么能做出公正的评判!让观点不同于我和你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不同于我和你,怎么能做出公正的评判!让观点跟我和你都相同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跟我和你都相同,又怎么能做出公正的评判!如此,那么我和你跟大家都无从知道这一点,还等待别的什么人呢?辩论中的不同言辞跟变化中的不同声音一样相互对立,就像没有相互对立一样,都不能相互做出公正的评判。用自然的分际来调和它,用无尽的变化来顺应它,还是用这样的办法来了此一生吧。“

什么叫调和自然的分际呢?对的也就像是不对的,正确的也就像是不正确的。对的假如果真是对的,那么对的不同于不对的,这就不须去争辩;正确的假如果真是正确的,那么正确的不同于不正确的,这也不须去争辩。忘掉死生忘掉是非,到达无穷无尽的境界,因此圣人总把自己寄托于无穷无尽的境域之中。”

罔两(1)问景曰:“曩(2)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3)操与?”
景曰:“吾有待(4)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5)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昔者庄周梦为胡蝶(6),栩栩然(7)胡蝶也,自喻(8)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9)觉,则蘧蘧然(10)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
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11)。


【注释】 

(1)罔两:影子之外的微阴。景:影子;这个意义后代写作“影”。

(2)曩〔náng〕:以往,从前。

(3)特:独。操:操守。

(4)待:依靠,凭借。

(5)蚹〔fù〕:蛇肚腹下的横鳞,蛇赖此行走。蜩〔tiáo〕:蝉。

(6)胡蝶:亦作蜩蝶。

(7)栩栩然:欣然自得的样子。

(8)喻:通“愉”,愉快。适志:合乎心意,心情愉快。

(9)俄然:突然。

(10)蘧〔jù〕然:惊惶的样子。

(11)物化:事物自身的变化。根据本段文意,所谓变化即外物与自我的交合,推进一步,一切事物也都将浑而为一。

 

【译文】 

影子之外的微阴问影子:“先前你在走,现在又停下;以往你坐着,如今又站了起来。你怎么没有自己独立的操守呢?”影子回答说:“我是有所依凭才这样的吗?我所依凭的东西又有所依凭才这样的吗?我所依凭的东西难道像蛇的蚹鳞和鸣蝉的翅膀吗?我怎么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会是这样?我又怎么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而不会是这样?”

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欣然自得地飞舞着的一只蝴蝶,感到多么愉快和惬意啊!不知道自己原本是庄周。突然间醒来,惊惶不定之间方知原来是我庄周。不知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那必定是有区别的。这就可叫做物、我的交合与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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