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下的冬湖,本来应该是安静漆黑一片,然而今夜湖面之上却是狂风大作,不时响起恐怖的爆炸声和火光。
被冰封的莲田里绽开朵朵铁莲花,湖面厚厚的积雪被无形的力量抛起,洒向黑暗的夜空,厚实的冰层塌陷炸裂,仿佛墨汁般的冰冷湖水不停拍打着黑色的洞口,惊起雪般的浪花,然后消散于真正的雪中。
凋蔽的残荷丛中,夏侯再次被气浪震飞,伴着尖啸的铁片穿梭声,他如山般的身躯破风而上,似要被抛到夜云之上。
雁鸣湖南岸山崖上,桑桑一手紧紧握着大黑伞,一手用力攥着宁缺的衣裳,低着头闭着眼,根本没有去看山崖前湖上的混乱画面,却似乎能够清晰地捕捉到每样事物的位置,低声再次报出两个数字。
听着那两个数字,宁缺毫不犹豫弯弓搭箭,朝着斜上方的遥遥夜云便射了过去,那处一片漆黑,他根本看不清楚那里有什么,但他知道夏侯便在那里。
天空里落着暴雪,漆黑一片,看不到箭道,只能听到元十三箭的尖锐箭啸之声,而当人们听到箭啸的时候,已经是下一刻的事情。
雁鸣湖上空的夜云骤然一阵波动,天地气息乍乱,仿佛黑云里炸开一道响雷,黯淡的云丝嗤嗤四处逃离。
夜云骤破,鲜血一溅。
夏侯从高空堕下,这一次再也无法保持自己的平衡,重重地砸到了冰面上,砸得冰面上出现了好几道深刻的裂痕。
一枝寒冷黝黑的铁箭,深深地穿过他的左臂。
因为愤怒和疼痛,夏侯的眼瞳仿佛要燃烧起来,如同一只受伤的兽王,他一把握住铁箭尾,生生把箭枝从上臂里拔出,继续向着南岸奔去。
他只来得及往前踏出三步。
莲田底、淤泥处再次发生一场威力巨大的爆炸。
他脚底的冰层骤然开裂,险些把他的身体吞噬进黑暗寒冷的湖水中,随之而来便的气浪火苗和那些阴险可怕到了极点的锋利铁片。
当湖水里的波动,透过冰层传到军靴脚部时,夏侯以一位武道巅峰强者的能力,做出了最及时的反应。
他军靴重重一踏,脱离冰封的湖面,来到空中,然后闪电般举起双拳封于身前。
夏侯闷哼声中,惨然倒飞数十丈,直至退出莲田之外。
他的手臂和手臂无法遮住的身体上,出现了数十片小铁片,鲜血从伤口里渗出,看上去就像荒原秋天的赤草。
连续硬抗莲田里的爆炸,尤其是连续硬接了宁缺的数道元十三箭,夏侯即便是武道巅峰强者,精神和气血也损耗的极为严重。
凝于体表的天地元气,已经溃散四离,再也无法保护他的身躯,在魔宗真气作用下坚若金石的肌肤,现在上面也出现了无数道伤口,虽然没有致命的伤势,但鲜血淋漓的模样,看上去极为狼狈。
就在这时,又一枝元十三箭穿透燃烧的枯莲与风雪,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夏侯的身前,竟是没有给他任何的喘息机会。
夏侯双掌合什,强行于面前夹住那枝恐怖的铁箭,身体在冰面上再退十丈,身下冰雪四溅,他的脸色苍白,唇角淌出的血越来越多。
宁缺站在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下,沉默地注视着崖下湖面上的一切动静,当夏侯再次被炸的倒掠而退时,他借着这场爆炸响起的刹那光芒,抢先确定了位置,在刚刚听到桑桑报出的位置后,手指轻抚弓弦。
箭术才是梳碧湖砍柴人最强大的手段,只不过以往普通的弓箭对武道修行者没有太大意义,而一旦世间出现了元十三箭这种武器,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缺便成为所有修行者的恶梦。
宁缺射箭的动作并不快,但却有一种很奇妙的节奏感,凭借着那种节奏感,从桑桑报出方位,到铁箭离开弓弦,这个过程是那般的行云流水,竟似没有任何等待的过程,其间隐含着某种至理。
面对这种强大的箭术,更关键的是他的身旁还有桑桑,夏侯再如何强大,也无法避开那些悄无声息却威力强大的铁箭。
他只能硬抗,只能苦撑,只能不断地流血,就看宁缺的十三枝铁箭射完时,他的血会不会流光,他能不能冲到宁缺的身前。
……
……
元十三箭速度太过惊人,远胜声音传播的速度,所以只有当它射中目标之后,箭啸的声音才会向着斜向两方传播。
雁鸣湖西岸的木桥畔,芦苇骤然摇晃,叶红鱼身上的青色道袍振振飘起,然后她才听到了那声箭啸。
“元十三箭?”
叶红鱼神情微凛。
她在荒原雪崖上以及大明湖畔,见识过元十三箭,她知道这集中了书院二层楼智慧的符箭拥有怎样的威力。
然而今夜风雪大乱,芦苇乱摇,箭啸余韵里,她的青衣道袍呼呼作响,她才发现,不过一年时间,宁缺的元十三箭变得更加恐怖。
紧接着,雁鸣湖莲田里的爆炸声传到了雪桥上。
她蹙眉说道:“这又是什么?”
一声又一声的爆炸,一闪又一闪的火光,凄厉的铁片旋转尖啸,夜雪里恐怖的箭意,让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苍白。
她看着东方的湖面,忽然说了一句很令人费解的话:“我死了。”
陈皮皮和唐小棠一直站在木桥那头。
他们关注着湖面上的战斗,担心着宁缺和桑桑,沉默无语。
叶红鱼不知道爆炸是什么,陈皮皮却是见过小铁壶试验的人,但他没有解释。
就在叶红鱼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他看着远方的箭啸与雷鸣般的火光,神情复杂说道:“我也死了。”
他们现在还完好地站在木桥之上,自然没有死。
但就在听到雁鸣湖上传来的爆炸声和箭啸声时,他们都说了同样的话。
我死了。
叶红鱼是西陵神殿道痴,陈皮皮更是世间最年轻的知命境大修行者,他们二人是昊天道门最天才最强大的年轻人。
之所以他们会说我死了,是因为他们沉默观看着战斗,确认如果是自己处于夏侯的位置,面对着宁缺苦心孤诣十五年、从夏天到寒冬的战斗准备,最多只能支撑到此时此刻,便会死去。
……
……
风雪城墙上。
叶苏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洞玄境的修行者,能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我还是低估了宁缺,只是那些莲田里的爆炸是怎么回事?”
大师兄没有说话。
作为书院大师兄,他自然知道那些爆炸是怎么回事,但如陈皮皮一样,他也不会把小师弟压箱底的本事告诉别人。
叶苏望着雁鸣湖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缓缓摇头说道:“宁缺的手段如果用来对付别的修行者,真是必杀之利器,但想用符与箭还有这些奇怪的爆炸便杀死夏侯,依然还是不够。”
……
……
雁鸣湖上的雪渐歇,皇宫里的风雪还在继续。
夜雪下的大殿灯火通明,鸦雀无声,自然更没有什么寒蝉鸣叫。
谁都知道长安城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大殿内外所有人的神情都有些异样,侍卫手握寒冷的刀柄,警惕地驻守在殿外,太监宫女们低着头缓步行走,确保脚掌落地时,不会发生任何声音。
大唐皇帝今夜没有穿常服,而是穿着明黄色的龙袍,斜靠在软塌之上,手里握着卷书在看,却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进去。
皇后娘娘坐在榻旁的椅中,往日里温婉华贵的面容,今日却是没有一丝表情,隐隐可以在她的眼眸深处看到担忧和恼怒。
大唐国师李青山和御弟黄杨大师,在御榻前平静相对而坐,今日长安城里强者云集,所以这两位朝廷最强大最可信任的高人,必然要在宫中。
皇帝陛下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望向殿外夜色里飘落的雪化,望向南方雁鸣湖的方向,清眉微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虽然夏侯是皇后不为人知的兄长,但从感情倾向上来说,陛下更希望宁缺能够获胜,因为陛下一直以夫子学生自居,那么在他看来,宁缺便是自己的小师弟。
“好磅礴的气息。”李青山感受着雁鸣湖那边传来的天地元气波动,说道:“宁缺的符箭果然可怕。”
皇后娘娘忽然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陛下颤声说道:“集书院后山的智慧,集大唐之力才打造出来这么一把符箭,难道这算公平?”
皇帝陛下沉默不语,他不想让自己的妻子更加难过。
一直沉默不语的黄杨大师,忽然开口平静说道:“算公平,只不过宁缺准备的时间更长一些,他准备了十五年。”
说完这句话,他和李青山离开座位,向殿外夜雪里走去,把这座安静而充满了复杂气氛的宫殿,留给陛下和皇后。
大殿侧后方有一方亭榭,亭间悬着一口古钟。
亭檐上积着厚厚的雪,古钟上积着浅浅的雪。
李青山和黄杨走入亭榭,站在古钟之旁。
李青山看着南方,深深皱眉说道:“还是不够。”
黄杨僧人说道:“没想到你也希望宁缺获胜。”
李青山说道:“人的感情倾向是不受控制的,虽说夏侯是我道门长老,但宁缺却是师兄唯一的传人。”
然后他淡淡伤感说道:“他准备了十五年时间,结果却还是不行。”
黄杨僧人伸出手掌轻轻擦去古钟上的积雪,说道:“宁缺入符道时,曾来万雁塔问道于我,我也希望他能获胜,但心有所念,事并不能如愿,如果准备的时间谁长谁就能胜,那修行还有什么意义?”
……
……
暴雪骤歇,爆炸产生的气浪渐渐平伏,夜风也变得温柔了很多,深夜的雁鸣湖一片安静,湖上夜云渐分露出一道缝隙,几颗星星从那道缝隙中探头出来,好奇地望向地面,想看看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绝大部分的夜穹还有厚厚的黑云所掩盖,那几颗星辰一现即隐,却洒下了些光线,略可视物,只见雪湖冰面上一片狼籍,凋莲早已碎成粉絮,莲田里出现了数十个幽幽的黑洞,看着令人不寒而栗。
一个魁梧的男子单膝跪在冰面上,跪在那些黑洞前方,他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不知锲着几十还是几百块铁片,鲜血不停地从他身上淌下,最终流到湖面的积雪上,染得他膝盖周遭的雪地殷红一片。
夜雪冬湖上的殷红,其实更像是黑色。
魁梧男子所跪之地,距离雁鸣湖南岸只有百余丈距离。
宁缺站在湖畔的山崖上,盯着湖面。
为了战斗和射箭,他身上黑色的院服,袖管和裤管被桑桑用布绳系紧,此时他的身体尤其是右臂在剧烈颤抖,于是黑色的院服在湖风中呼呼作响。
使用元十三箭需要消耗大量的体力和念力,当初宁缺只能射数箭,如今修行浩然气有成,能够把箭匣里的十三枝铁箭全部射完,对他依然是极大的负担,再加上湖畔宅院里的数百张符,湖底淤泥里的小铁壶,他动用了自己全部的手段,此时他识海里的念力已经近乎枯竭。
他的眼睛异常明亮,脸色异常苍白憔悴,他的右臂无力到了极点,他的右肩仿佛被撕裂开一般疼痛,他虚弱的随时可能倒下。
但他没有倒下。
他等着湖面上的夏侯先倒下。
夏侯单膝跪倒在雪湖上,他最终没能挡住宁缺最后那枝元十三箭,寒冷黝黑的铁箭,直接从他的小腿骨里穿了过去。
如果被这枝铁箭射中的是普通修行者,腿肯定断了。
夏侯不是普通修行者,他的腿没有断,那枝铁箭甚至没能穿过他的腿,不过这样反而给他带来更重的伤与更大的痛苦。
夏侯伸出右手握住小腿上的铁箭,想要把这枝箭拔出来,然而他的手颤抖的有些厉害,竟是没能成功。
他面无表情加上一只左手。
两只铁手猛地用力,坚硬的铁箭竟被他从中折断!
这个动作必然会带来极大的痛苦。
夏侯铁眉猛挑,如涂着胭脂的血唇张开,迸出一声极凄厉的啸声。
凄厉而可怕的啸声,回荡在安静的雪湖之上,震的冰雪乱飞,甚至就连岸畔的寒柳都飞舞了起来。
夏侯膝头渐直,站了起来。
此时他浑身鲜血,看上去狼狈凄惨不堪,然而一朝站立在雪湖之上,却是霸气十足,如一座不可摧的山。
更像雁鸣湖北岸院门外的那面血旗。
那面血旗在寒风中呼啸而舞,却似乎永远不会倒下。
夏侯望向南崖那方山崖。
他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表情,他颤抖的声音里明显有着痛苦,但他说的话,依然透着股不可一世的强悍意味。
“宁缺,仅此而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