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46)

仔细一想,我犹未从中想起自己过去的丝毫记忆,我还是处於可怜的健忘状态中,犹无法给自己「我到底是谁」的答案,我和今天清晨在七号房里睁开眼睛时完全相同,依然只是独自在宇宙间浮游的一粒悲伤、寂寞的无名沙尘。

——我是谁

——啊,如果能够想起来,我应该马上可以从吴青秀的诅咒中清醒过来,脱离绘卷的魔力束缚,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留下这点唯一的疑问。

——我是谁?我究竟是谁?我的过去和这桩事件具有什么样的因果关系

——我反覆搜寻今天的记忆,反覆思考,加快步伐,又放缓脚步的走著。飘渺的钟声,汽车引擎的吼声,孩童的哭声,织布机的响声,不知何处工厂冒出的汽笛声……一切都在无意识中进入耳内,左曲右转。不久,我突然踢著泥土,站住,缩著脖子,心跳急促的像是即将要窒息。

——糟糕,竟然把绘卷就这样放著。绘卷最後那部分千世子所留的字迹不能够被任何人见到

——正木博士如果看到,不是会发疯,就是真的自杀……

——糟糕

我不由自主的跳起来,紧接著瞬间猛然转身,沿著不知道是何处的漆黑乡间道路往前跑。

不久,跑进灯火明亮的街区,然後穿过又暗又脏的巷子,来到能听见七弦琴和大鼓声的眩眼大马路,但,见到并排路灯亮著的防波堤,另外三边都是大海的死路,我吃了一惊,慌忙往回跑。各种商店的商品、电车、汽车和人群有如走马灯般下停的滑向身後,我拚命揉著被水和汗渗透的眼睛,往方才过来的道路跑著,头晕眼花、呼吸急促,眼前忽暗忽亮,好像有无数灰色的鸟狂飞而消失。下知下觉间在马路上跌倒,被人扶起後,又甩开对方继续向前跑。

在反覆经历这种情况之间,我终於丧失记忆了。不知道为何而跑?也没想到要跑向哪个方向,所见所闻都恍若在半梦丰醒闾发生,最後连半梦半醒的感觉也清失,只是恍惚踉舱前行。

接下来也不知道经过几小时?经过多少天

忽然觉得全身发冷的恢复意识,一看,不知何时,我已经回到先前的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的教授研究室,坐在先前坐著的旋转椅上,双手趴在大桌子上的绿色罗纱桌垫上。

一时之间,我怀疑自己是否正在作梦,怀疑先前——正午时刻冲出这儿之後,跑遍很多地方、所见所闻的一切事情,以及所思考的一切下可思议的问题,还有其间所感受到的难以忍受的恐怖和痛苦,都只是昏倒在这里时所作的一场梦。

我怯怯的望著自己全身,外套、衬衫、脚上所穿的鞋子都沾满汗水和灰尘变白,两边手肘和膝头也全磨破,满是泥泞,钮扣掉了两颗,衣领裂开垂至右肩,看起来刚好是酒鬼和乞丐的混合体。左手指甲上黏著黑色血污,可能是身上有什么地方受伤吧!虽然不觉得痛,不过眼里和嘴里大概都是沙尘,眼睑刺痛,牙齿之间沙沙的感觉令人非常不愉快。

我再度趴卧桌上,静静回想前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要回来这儿。我凝视著放在桌缘的新方帽,努力想记起当时的心情,很奇怪的,我的联想力在这时候竟然变得薄弱,只觉得是回来拿遗忘在这儿的某种非常重要的物件,但……我慢慢抬头环视前後左右,发现头顶上方亮著白热的大灯泡。

入口的房门半开。

但是,大桌子上的文件资料下知道是谁收拾的,已经像原来一样的整齐放置,和今天早上与若林博士一起进来时所见到的完全相同,丝毫没有被人碰过的形迹。就连置於一旁的红色达摩造型烟灰缸,也是如今晨最初见到的方向摆置,永远的持续著打呵欠。

当然,其中用厚纸板装订的《疯子的黑暗时代》或《胎儿之梦》的论文,仔细一看,的确有最近被人碰触过的痕迹,呈现稍微X型交错重叠。不过今天上午,正木博士当著我面前掸过灰尘的蓝色绢布包袱包上,也与初见时相同,布满灰色细尘,显示已很久未曾被碰触。此外,大桌子上既无喝过茶、也无吃过东西的痕迹。为求慎重起见,我看著烟灰缸内,里面连一丝雪茄菸灰都没有,只有达摩用他那金黄色和黑色的眼瞳瞪视我。

太不可思议了!难道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大部分是作梦?我确实看过包袱的内容物,可是才只是经过多久的时间,不可能积了那样多的灰尘……

我颤抖的站起来,膝头酸软,仿佛要脱落一般,双手扶住大桌子边缘勉强撑住,伸直有如棉花般的身体,用发抖的手指抓住包袱包拉过来,一看,包袱底下留有清楚的方形灰尘痕迹。我重新细看掉落在打结处的尘痕,怎么看都不像是最近有人触摸过,而且,解开後,所有尘痕完全消失了。

我哑然失色,凝视眼前的空间,再度在脑海中反覆今天清晨迄今的记忆。但是,正木博士拿给我看的包袱中的东西,以及所做的可怕说明之记忆,和这打结处的尘痕是绝对不可能并存的事实,是完全矛盾的两件事情。

我咬紧牙根忍住全身的恶寒,继续以痉挛的双手手指打开蓝色包袱包,发现先前见过的报纸包和若林博士的调查报告原文,都与之前见过的同样整齐叠好,不仅如此,从包袱巾缝隙掉落的灰尘也淡淡覆盖在调查报告封面的黑色硬纸板上。解开包裹绘卷的报纸,同样留有长方形的尘痕。

我再度哑然,由於过度奇异而茫然若失。怀著想确定自己精神是否正常的心情,首先缓缓拆开绘卷的报纸包,详细检查报纸的摺叠痕迹、箱盖的接合状态、绘卷的卷合情形,甚至绳子的系法,但,似乎是由相当细心的人所藏放,一切都非常整齐,没有发现双重、或是歪斜的摺痕。拉开绘卷,似是杀虫剂且散发强烈气味的白粉纷纷洒落桌上。接著打开的调查报告,虽然没有使用杀虫剂,可是翻阅之间,灰尘霉味剠鼻,可以确定最近皆无人碰触过。

为求慎重起见,接下来我翻开正木博士装订好的遗书,反覆看著最後的两、三页,但是,至今晨为止仍可见到墨水未乾的蓝黑笔痕,现在却已完全乌黑,而且行与行之间似乎还附著黄霉,怎么看都不像是两、三天前所写的。

我愈来愈被不可思议的景象所吸引,於是如先前正木博士所做的一样,把调查资料抱出包袱外,出乎我意料之外,底下垫著一张发黄的新闻号外。先前正木博士掸乾净包袱巾时,的确未存在这东西。

我两眼圆睁,环顾四周。只能认为室内某处躲著透明的魔术师正在运用魔术,否则就是我的精神又出现毛病,陷入某种幻觉。我怯怯拿起那张号外,见到折成八折的一页右上角有特别大的铅字标题,忍不住大叫出声,撞到背後的旋转椅,差一点就踉舱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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