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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景就是巴音。巴音是她自己为自己取的艺名。那天晚上,我们在肖老师家重新落座。我们从肖景房间退出来的时候景护士长已经在垂泪,而肖老师则把自己关在了房里。他认为有这么一个女儿足以使他无脸见我们。
肖景是从初中开始变化的,早恋后成绩一落千丈,连高中都没考取。后来自费进了护士班。在护士班学习期间,她交结了许多社会上的朋友,开始迷恋流行歌曲。再后来她从护士的岗位上擅自走掉,到酒吧歌厅饭店去唱歌。在这几年里,肖老师夫妇一直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女儿。他们满足她的各种生活要求:陪她外出旅行,给她买各种时装及化妆品,每月供给她零花钱,每星期至少熬一次甲鱼汤或者乌鱼汤补她自小多病的身体。肖景在家可以任何家务事都不做,她的内衣都由父母来洗。
为什么?我忍不住发问: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娇惯孩子?
景护士长说:是娇了一点儿。但她从小身体不好,她受不得累也受不得气。再说,肖景是个天性聪慧的孩子,我们相信她这只是由于年轻懵懂,由于交了坏朋友的缘故。父母的爱和信任,再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会醒悟的,是吗?老肖。
肖老师说:是啊,肖景其实是个好孩子。我们每次和她谈话她都温顺地听着。平时也还体贴我们。就是太迷流行歌曲,爱唱卡拉OK,朋友一叫就坐不住。我真是恨现在的社会风气!我肖景小学成绩多好,一直是班干部,她应该是清华北大的料子啊!
我们默默地听他们反复说着肖景的事儿。听得心头阵阵发凉。父母对女儿的认识是:年轻糊涂,交友不慎,但她天性聪慧可爱无比,他们爱她她也爱他们。这是不可怀疑的。所以终有一天,一切都会过去,女儿会穿上白大褂,天使般地回到正路上来。令父母终身遗憾和在亲朋好友面前丢脸的是:女儿本来应该是堂堂的大学生,可她却不是。
巴音对她父母却有过两种设想:一种是父母早早就离了婚,母亲消失,父亲工伤失去右手。另一种是父母都不是亲生的。母亲是街道小工厂的愚鲁的女工,父亲则是个劳改释放犯,偷鸡摸狗,是个掐女儿大腿的性变态者。
景护士长之所以看见女儿的像片就垂泪那是因为肖景有一个星期没回家睡觉。肖景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她最近太忙,没时间回家。她说完就挂断电话,就真的一个星期没回家了。
景护士长擦着泪说:我们到处找她找不到。一个大姑娘在外面太危险了!既不安全又不卫生又缺乏营养,她从小时候患肾炎你是知道的。
肖老师说:这一次她太过份,太过份了!简直是离家出走!肖老师说着脸上泛起潮红,脖子上青筋凸突:我的女儿怎么能这么做呢,她知道我们一天看不见她都是不行的!简直是胡闹!太任性了!这次我非要揍她一顿不行!她长到十九岁,我没有碰过她一指头,这次我非要揍她!
景护士长捂脸大哭。
我们告辞。我们除了安慰肖老师夫妇,别的什么都没说。
受肖老师夫妇之托,我又开始寻找巴音。
这次很简单。一日坐在电话前,摊开名片,通过BP机呼叫到在文化局文化市场管理处工作的一个朋友乔。
我说:乔,你管全市的歌舞厅吗?
乔说:管呀,想潇洒潇洒吗?什么时候?想去哪家?
我说:不是想潇洒,是想托你帮忙打听一个人。
乔说:谁?只管说。喂,先说长相特征,如果是混在这行当里头的,都有好几个名字。
我说:女孩,喜欢唱歌,小尖脸长披发厚嘴唇。
哦,乔说:我知道了,是小麦。
我说:可能不是。你听我说,你得有点心理准备,她很不好找——
那是你没找我,乔说:这女孩十八九岁,绰号小麦当娜,本名巴音。
对对!我想这大概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说:只有一点你不那么对,她本名叫肖景,艺名叫巴音。
乔说:但她本人只认可她自己取的名字,而她父母给她的名字属于她父母。这是她在一次唱歌之前的独白,全场掌声雷动。
我说:我最快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
乔说:今天晚上。
晚上八点,我准时来到金银梦舞厅,乔在门口等我,说巴音被露西亚沙龙高价挖走了,她在露西亚唱午夜狂欢。午夜狂欢是一个节目,十二点之后的压台好戏。乔带着我又来到露西亚沙龙。出租车在露西亚门前摆成长龙,人力三轮成群结队在附近招揽生意。露西亚彩灯闪烁的门边垂手立着两位浓妆艳抹的姑娘,她们为能够面对夜汉口的繁华而自我感觉良好。门票标价五十无人民币一张,乔拉了我一把说不用买。果然乔一出现,门边的小姐立刻笑容满面说请请。进门之后,舞厅服务员不停地明显讨好地招呼乔,乔大大咧咧点头。乔说:愿意到KTV包间还是要张靠前的桌子?我说:桌子吧,我是来找人的。我们到一张靠前的桌子旁坐了。立刻就有服务员送来一盆时鲜水果,水果上还插着精致的小花伞红绣球之类的手工艺品。我说:这个肯定很贵,一定让我掏钱请你,因为是办我个人的事。乔说:问题是他们决不会收你的钱。
我说:如果我一定要给呢?
乔说:那你就是害我。马上就会有人不停地到我家,送去超过这个价许多倍的礼物。我可不愿意腐败。
我当然只能成全乔。我吃着权当工作餐的水果。看着摹仿得十分拙劣的港台风格的歌舞。舞池里总是挤满了一对对男女。靓丽的小姐和美了发的先生时不时走过来晃过去,全都有一种不是来享受而是来证明自己很得意的神情:骄横和老觑别人注意了自己没有的神情。巴音就是在这种环境里唱歌。
十二点一到,舞厅的灯全熄了。慢慢,星星点点的蜡烛亮起。音乐又轻又柔地在远方荡漾。舞台上一束追光灯将巴音从幕侧导引出来。巴音云鬓高耸,穿一件黑色纱质装饰衣,里面的白色乳罩清晰可见。她娉娉婷婷装模作样走到台中央向观众鞠了一躬,台下掌声骤起。化了浓妆的巴音与在我家打工的巴音根本判若两人。台上的巴音的确妖冶漂亮并且有着长长的红指甲。
巴音的第一首歌是《情人相见》,待她唱起来我才明白是文革中八个革命样板戏之一《白毛女》的插曲。
巴音唱道:看眼前是何人,又面熟来又面生,是谁?是谁?他好像是亲人,他好像是——他,他是大春!
我不无遗憾地发现巴音唱歌走调。走调已经走得很油滑了。她这辈子还想做歌星?
但巴音有她的本事,她居然把革命歌曲唱得极为缠绵。她撒娇地造作地媚态十足地反复唱这几句词,舞池里的舞伴们跳起了贴面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