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农-4

一调到养猪场,我们就开始挨饿了,因为再也没法偷磨坊的粮食了。

1959年春天开始,劳教分子们每月的口粮就下降到二十六斤了。二十六斤粮食,坐机关的人和家庭妇女们还可以吃个七八成饱,对于一天劳动十几个小时的人来说,就不足以提供身体所需的营养了。1959年春天就开始饿死人。

好在喂猪的活并不重:十四名右派喂不到二百头猪,除了李怀珠和由田每人管三个仔猪猪圈外,其他的人每人管一个猪圈。因此我们虽然饥肠辘辘,但并没有到太累和太饿的程度。再说那时候大跃进的高潮还没过去,猪场为了放卫星养着几只"千斤猪","千斤猪"的饲料比我们从伙房打来的饭的质量还好:有时候把整锅煮熟了的土豆给它吃,有时候喂粉碎了的黄豆。而伙房给我们吃的什么呀:糜子面的菜糊糊,玉米面的疙瘩汤,青稞面的窝头,还吃不饱。实在饿得难受,我们就从馇猪食的锅里偷几个土豆吃。

祸事接踵而至。

夹边沟农场的养猪场在场部办公室南边二三百米处的一片草滩上,是成马蹄形排列的三栋房子围成的小院。总共八间房:东房四间,这是正房,住人;北房和南房各两间,北房是仓库放着饲料什么的,南房安装了两口大锅馇猪食。西边没房子,应该是围墙的地方挖了一口水井。这口水井挖得很大,敞口的,有一圈台阶供人走下去打水。水井西边是一排一排的猪圈。我们的工作是一天三次馇猪食喂猪,打扫猪圈,抬土填圈。按说一人一个猪圈喂十头八头猪是累不着人的,但教导员宋有义看我们轻松就不舒服,命令我们每天喂一次猪就要刷洗一次猪食槽,洗完后要用抹布擦干净。就是这样,我们每天的工作量仍然比在农业队和蔬菜队小得多,在两顿喂猪的间隙里可以回宿舍休息一个多小时,缝补破衣裳,或者聚在一起聊天,逗夹农玩。

那是11月下旬一天的下午三四点钟,喂完了中午那顿猪食,擦洗完了食槽,大家凑到两间房子里取暖和说闲话。那天刮大风,天特别冷,我们擦洗完猪食槽手都冻僵了,衣裳也被风刮透了,一干完活就都往那两间房跑。那两间房里有原先喂猪的人砌下的土炉子,有人从馇猪食的房子里抱了些柴去把炉子点着了,房子里有点热气。

我们进去不久,李怀珠也抱着夹农跑来了。她进了门还说了句话:咱那房子跟冰窖一样,冷得坐不住。

在磨坊干活的时候,管教干部允许李怀珠两小时回宿舍一趟,给夹农喂奶。到了猪圈就更方便了,听见夹农哭,随时就可以进屋照看一下。每天上班的时候怕夹农醒了乱爬,就在后窗上拴根绳子绑在夹农的腰上,以防掉下炕去。

可能是房子里暖和的原因,李怀珠进来后时间不长,夹农就在她怀里睡着了。这时候我说她:你把夹农放回去吧。你看,睡着了。她看了看怀里的孩子说,咱房子冷,我就这样抱着吧。如果那天那间房子里人少,可能也就不出事了,李怀珠把孩子放炕上就行了,可是那天那间房子里挤了八九个人,炕上坐着人,没处放,她一直抱着孩子站着。于是,过一会儿我又说她:你放回去吧,怕冷你给他盖厚点;你这么抱着不累吗?

李怀珠就去放孩子了。

她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但还是抱着孩子。我说她:咳,你这个人,叫你把孩子放下去,怎么又抱回来了?

李怀珠说我还是抱着吧。

这时那秀云说话了:你怎么不放下呢,你觉得抱着舒服呀。

李怀珠说,那你替我放去吧。

那秀云:为什么叫我放去?你放去怎么啦?

李怀珠:你放去嘛,你放去嘛,你替我去放一趟嘛。

李怀珠说话的口气有点可笑的撒娇的样子,那秀云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说,好,我放去,我放去。好我的姑奶奶,越伺候越蹬鼻子上脸呀,一步路都不想走了。

那秀云从李怀珠的怀里接过夹农就出去了,可是不到两三分钟也抱着孩子回来了。她一进门就说,好你个李怀珠,你骗我,你这么坏呀!

她说话的口气有点怪,脸色也呈现出异常。

我觉得奇怪,问,出什么事了?

那秀云说,哎呀,丑死啦,丑死啦!

我说,什么事嘛,你说嘛。

那秀云想说又没说,瞟一眼李怀珠才说:你问她,你问她。

我看见李怀珠的脸上有一种诡秘的笑容,就问:怀珠,到底有什么事,你说不说?搞得神秘兮兮的干什么?

这时候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地问出什么事了。李怀珠被逼不过,说,我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你自己看去,咱房子闹鬼啦!

看她还是不愿说,我就扭身出了门。我想自己去看看吧,我就不信闹什么鬼。我噔噔噔几步就走到门口了,推了一下门,可是门没有推开,像是有人用铁锨把顶上了,顶得还很紧。事情还真有点蹊跷,我就不推了。我们房子的门板上有一个节子掉了以后露出的椭圆形的孔,我从孔上往里看了一眼。

一看就把我惊了一跳,我呀地叫了一声跑了回来。还真是闹鬼了:豆维柯在炕上躺着,全身赤裸,宋有义刚刚从她身上下来,正往她身上拉被子。宋有义也是赤身裸体的。

我进了门就大骂起来:好个不要脸的豆维柯,大白天……

全屋的人都惊了,问出什么事了。我说,宋有义和豆维柯搞破鞋啦,真不要脸……

人们都静了一下,继而嗡的一声像蛤蟆吵坑一样议论起来:

我早说过豆维柯不是好东西……

宋有义也不是好东西……

这时站在窗前的张香淑喊起来:你们看呀,宋有义出来了!

有的人往窗前挤过去,更多的人拉开门挤着往外看:宋有义正急急地绕过水井,走到小院外边去。有两个人大声地骂起来:流氓!不要脸!宋有义走到第一个猪圈旁边,他似乎听见骂他的声音了,扭脸往这边看了一眼。

他的脸色苍白。

宋有义和豆维柯关系异常,我们早就有所觉察。女右派们搬到猪圈以后,工作地点集中了,离其他人远了,来得少了,就宋有义天天到养猪场来。他一来就扎到我们的宿舍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豆维柯说话。豆维柯馇猪食,他就围着锅转;豆维柯喂猪,他就围着豆维柯管的猪圈转。有时候上着班他就把豆维柯叫走了,说是叫豆维柯帮他写什么材料。对于这些,我们都没当回事,因为我们知道,豆维柯从初到夹边沟农场就靠拢组织表现积极:写思想汇报,巴结管教干部,在管教干部跟前殷勤极了。这我们是理解的:右派嘛,不就是想早点摘帽吗!可是不久就有这样的话传出来:宋有义叫她不是去场部的办公室,而是跑到没有人烟的沙窝子里去了。一男一女跑到沙窝子里去干什么,事情不是明摆着吗!但是谁也不敢公开地议论他们的事。宋有义是教导员,权力大,想批斗谁就批斗谁,谁都害怕。

但是这次不同了,所有的女右派都看见了宋有义和豆维柯私通,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家公开地议论他们,把这事在全农场传播开来……

结果是风波骤起,大祸临头。

四五天后的一天傍晚,我们刚吃过饭,宋有义打发那个管我们的农业队的带工队长[2]来通知那秀云,叫她集合全体女右派到场部去开会。我们排着队走到场部时那个农业队的全体劳教分子已经在第一栋办公室门前的空地上坐好了。我们全组人刚坐下,宋有义就从办公室走出来训起话来。他说,有些右派分子思想反动、反革命立场坚定,从来到农场就不好好接受无产阶级的劳动改造,还到处造谣,惹是生非,搬弄是非,想把劳教农场搞乱!想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对这样的人,领导是不能姑息迁就的,必须严厉惩治!说到这里,他突然喊道:李怀珠,张香淑,你们两个人站起来!李怀珠哆嗦了一下站了起来,张香淑的脸刷地变得惨白,也站了起来。宋有义问她们:你们知道犯了什么罪吗?两个人都回答:我们是资产阶级右派。宋有义说,我问的是现在,也就是这两天,你们又犯了什么罪!李怀珠知道,这是要她承认她造谣惑众了,但她不知怎么说好,沉默着没言语;倒是张香淑说话了:宋队长,我不知我犯什么罪了,我老老实实劳动改造……宋有义大吼一声:不老实,你们两个不老实。给我铐起来!

说着话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副手铐哗的一声扔在地上。农业队上来几个积极分子就把李怀珠和张香淑铐起来了。铐的是背铐。背铐你知道吗?就是一只手在前,从肩膀上拉过来往下拉,另一只手从背后往上拉,用一副手铐在后背上把两只手铐起来。人们把这种铐人的方法叫苏秦背剑,是最厉害最残酷的一种铐人的方法。

两个二十多岁的女人--那一年李怀珠二十六岁,张香淑二十三岁--叫人用背铐铐了起来,铐的时候我就听见她们的胳膊关节和筋咯巴咯巴的响声,她们的喉咙发出凄惨的断了气一般的惨叫声。那几个男人一松手,两人就身不由己地趴在地上了。这时宋有义又问:你们还造谣惑众吗?两个人被铐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疼得嗷嗷地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宋有义又喊,给我关起来!那几个男人就把她们拖到办公室旁的一间空房里去了。拖她们的时候,她们根本就不能走路,身体蜷成了小小的一团,头不由自主地往后仰着,像是后背上有根筋抽着她们的头。她们的脸色惨白惨白,泪水从她们脸上流过,豆粒大的汗珠在脖子上滚动。她们的腿可怜地蜷着,悬在空中。

宋有义又训了一阵话,然后宣布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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