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夏季,我从省警校毕业即被分配到地处白银市的王家坪农场工作,在教育科当干事。王家坪农场的正式名称是银城监狱,就因它在白银市境内的原因。王家坪农场劳改的都是判了十五年刑期以下的刑事犯。上班不久,那是年底前,我就执行了一次公务,奉命去武汉押解犯人。还在我去王家坪农场之前,那儿逃跑了两名犯人。听老同志讲,那两名犯人逃跑得特别蹊跷:几十名犯人被带到农田里劳动,在警卫的看押下干活,傍晚收工时少了两个人。警卫战士坚决不承认从他们眼皮底下跑了人,因为那是一片出苗不久的玉米地,犯人们在锄草,每个人影警卫都看得很清楚,不可能逃走。经过分析,农场管教干部和警卫人员共同认为犯人是藏起来了,藏在沟坎或是草丛里了。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不便于搜索,警卫部队便把田野封锁起来,准备明天搜索。第二天,像是篦子一样,警卫战士们把田野篦来篦去篦了一天,没有任何结果。后来就撤除了警戒四方追捕还是没有结果。这次是武汉市公安局拘捕了两个入室盗窃者,经审讯是从王家坪农场逃跑的犯人。武汉市公安局将此事通知了甘肃省劳改局,劳改局打电话叫王家坪农场立即去武汉接犯人。
接到电话的当天上午,科长就带着我和张祥出发了。科长叫李天庆,已经五十八岁了,过一两年就要退休,借着这次出差的机会回老家看看。他的老家就是武汉。张祥是老干事了,三十五六岁。农场的汽车把我们一直送到兰州火车站,我们上了从兰州去武汉的直达列车。
因为走得急,也因为农场经费困难,我们买的是硬座票。看起来,科长和张祥已经习惯这种外出的差事了,火车一开,他们就都倚着椅背歪着头和身体打盹。我真是不习惯这种枯燥的差事:没人打扑克,也没人聊天,睡觉吧,歪着身体挺难受的,根本无法入睡。再说,车上人满为患,拥挤不堪,空气龌龊难闻,令人窒息。时间真是难挨,到黄昏吃过盒饭,我就忍不住了。向科长建议买一张卧铺票,三个人轮换着睡睡觉。科长不同意我的建议,说买了卧铺票回单位无法报销。我说,咱不要公家报销,咱三人凑点钱买张卧铺票,换着睡觉不行吗?科长更不同意了,说,出差给公家办事,为什么要自己掏钱呢!你坚持坚持不行吗?我老头子了,能坚持,你个小伙子这点苦就受不了?我明白,不是能否坚持的问题,他是舍不得掏钱。于是,我改口说,科长,你看这样行不行,不要你和老张掏钱,就我自己掏钱,买了票咱们三人轮流休息,回去后我也不要求报销。他不说话了。不说话就是默许,我又说了声我去买票啦,他还不出声,我就去补票了。我们科长的小气在单位是出了名的。我是在警校学会吸烟的,到监狱上班的第一天,我吸烟的时候递烟给他,他不要。我以为他是不吸烟的,但过了不一会儿,他就从口袋里摸出烟卷吸了起来。这样的事遇到了两三次,我以为他嫌我的烟不好,但仔细观察,他吸的烟更是差劲。我觉得蹊跷,问同事们,同事们告诉我他就是那种人,从不吸别人的烟,自己吸烟时也不让人。机关分鸡蛋,他总是要找个秤来称一称,看够不够分量;若差了一两二两的,都要跑到后勤部门去要回个鸡蛋来。有一次我去他家找他请示一件事情,恰好遇上他和老伴吵嘴。我听了听,原来是儿子要结婚了,女方家里要一笔钱,儿子拿不出那么多钱,要他出一万元。他同意出这笔钱,但却要儿子写借条,将来必须归还。老伴儿生他的气,说他财迷转向,对儿子无情无义。他说儿子长大了,成家立业了,应该自己奋斗,自食其力,不应依靠老子。老伴儿说,他不靠老子靠谁去?你说,谁家的孩子不是靠老子?他说,你看人家外国,儿子一长大就独立生活,不靠父母。老伴儿反唇相讥:你跟外国人比什么,你是外国人吗?中国和外国国情不同,不能和外国比。他说,不和外国比就不和外国比,那就和我比吧。我十六岁离家后就再也没有要过家里一分钱,我还把他们养大了,还供他们上了大学。女人说时代不同了,你不能拿现在和过去比。你过去过的啥日子,你要儿子过你那样的可怜日子吗?
我们的车厢在车尾,走到列车中央的列车长工作席,我就出了很多汗。车长席旁没什么人,车长正低着头数钱。我叫了声车长,然后说,请帮忙给我解决一张卧铺票。车长没有抬头就说,没有卧铺啦。我想利用一下警察的身份,便提高嗓门说,唉呀,那怎么办,我们是外出执行公务,路途远,能不能照顾一下?我的话产生了效力,他抬起头来了,看我。于是,我看清楚了,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列车长,圆圆胖胖的脸,大盖帽的下边,双鬓已经花白。他的长相显出朴实敦厚的样子。我便又接着说,我是去武汉押解犯人的,我们有一位老同志也像您这年纪了,身体不好,请您照顾一下。您看,这是我的工作证。我一边说,一边把工作证递过去,但是,他只是瞥了工作证一眼就低下头去了,说,告诉你了,没有卧铺。我无计可施了,央求他:帮个忙吧……这一次他连头也不抬了,也不说话,干脆不理会我了。
回到车尾我们坐的车厢,面对着科长和老张询问的眼光,我沮丧地说,没买上卧铺,列车长说没铺了。张祥说,不可能呀,这么长的一列火车,一张卧铺都没有了?我回答,车长说没了,都卖光了。他说,不会的,车长手头总是有几张卧铺票的,不会都卖光的,人家是留着照顾领导或者熟人的,不卖给你。白跑了一趟,我心中本来就不痛快,听了张祥的话,那意思是说我没本事,便反唇相讥:我是没本事,你行你去买呀。张祥遭我抢白,也有点不高兴,说,我说你没本事了吗?我是说车长手里有票,可人家不卖,谁也没办法。我又说,你怎么知道他有票不卖?张祥说,我当然知道,以前坐火车,我遇到过一个列车长。他对我讲过,每趟列车的列车员车厢里都有十几个硬座和卧铺席是空着的,这些座位和铺位,是列车长掌握的,火车站无权出售。
我和张祥戗戗有没有卧铺的事,科长听着听着说话了:别争了!你们俩的意思不就是要卧铺吗?
对呀!我回答。
真想坐吗?
那还有假吗?
你把钱给我吧。
干什么?
我去试试看。
你有办法?
咳,这谁能保证。去试试看呗,买来就买来,买不来就买不来,买来了不是更好吗?拿钱来。
科长,你真去呀?
我已经白跑了一趟,怕他去了也是劳而无功,但这时张祥推了我一把:
掏钱吧,你快掏钱吧。科长说去,你还啰嗦什么,舍不得钱啦?
我拿钱给科长。等他走了,我说张祥:谁舍不得钱啦?我是怕老头子白跑一趟,无功而返。
张祥说,不会的。他自己要去的,准是有办法呗。
什么办法?他认识车长?
谁知道呢。他这人呀,你是搞不清他是怎么回事。好多事情,咱认为办不成的,他去了还就办成了。我和他出差多次,遇到补票的事,住旅馆的事,都是他去,十有八九能办成。
我基本同意张祥的话,我们的科长是有点怪,比如他的吝啬,比如他的思想方式。记得上班的第一天,他在介绍工作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什么对犯人要像亲人一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爱心去感化他们,教育他们,但是一转身,房子没人的时候,他又以严厉的口气说:犯人都是兽性未泯的东西,心狠手毒,和他们打交道,可是要小心谨慎,保持警惕,保持距离。我对他印象深的还有一件事:那也是刚上班不久的一天,教育科进来一位老人。那人刚进屋,他就很亲热地叫了一声苏政委,并且对我介绍,这是退休了的原监狱政委,是他的老上级。他那恭敬有加的神情令我很是感动。可是过了不到一分钟,苏政委提出要一个篮球,拿回去给孙子玩,他立即就绷起面孔说,苏政委,你孙子要玩篮球,你自己花钱买一个也买不起吗,为什么要公家的?我可以给你一个篮球,教育科有一大堆篮球,少一个两个无所谓,但是,这篮球是给犯人活动用的,我给了你,犯人是要指着脊梁骂我的,也要骂你的,说共产党的干部这么点小便宜都要占。他几句话说得苏政委羞惭惭地走了出去。我当时想,他这人太不近人情了,那么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找你要个篮球,你不给也罢,说那么难听的话干什么?搞得老头太难受了。
还有一点,我也觉得奇怪:他已经是年近花甲的人了。1948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而且文化水平也不低,工作能力也很强——他是解放前的高中生,我们银城监狱志的撰稿人——可是他的警衔才是个一级警督,行政职务是科长。我们的监狱长比他整整小20岁,也已经是一级警督,行政职务比他高出两级!还不是党员!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科长回来了。不等他坐下,我就问买到票了吗。他把捏在手中的钱递给我。
你也没买来呀?我说。
他扬了一下手,意思是叫我把钱装起来。我把钱装回口袋的时候,觉得钱是湿的,便说,科长,你是替我省钱呀?你看,你把钱都捏出水来了。
我的话一语双关,既说了他没本事,又讽刺他小气。当然,说了这话我也有点后悔,因为平日里谁要是说他小气,他的反应是很强烈的,跟人家吵架,瞪眼睛。不过,这天他倒是没生气,还朝我笑了一下。他坐定之后说,你们谁累了,就先去睡觉吧。到列车员车厢去,就是最前边的那节车厢,一进门的第一个格子,下铺。
我一惊:科长,你买到卧铺啦?
他说,去吧,你闹得最欢,先去睡吧。
我真的吃惊了:真的,科长,买到啦?
他说,咳,你怎么这么啰嗦,叫你去你就去吧。
那不行,那不行。你先去睡吧,我和老张值班。再说,这钱也不能叫你花,是我要买卧铺的。我说着话,就从口袋里掏出潮湿的钞票。我真是没有想到,平日里抠抠搜搜的老科长今日这样大方。
但是,他推开我的手说,我要你的钱干什么,我根本就没花钱。
我哪里信他的话,说,你开什么玩笑,科长,不花钱叫你睡卧铺,车长那么好心?他是你儿子,还是你小舅子?
他瞪眼了,说,谁跟你开玩笑!我是遇到熟人了——列车长是我的老朋友,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我还是不相信:科长,你是没买到卧铺呢,还是不想叫我掏钱?三十多年没见过的朋友,今天遇上了,是列车长,叫你白坐卧铺,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啊,是这么巧,你不相信呀?不相信就算了。张祥,去,你先去睡觉。小林子不信,就叫他坐着。
我不能不相信了,我说,哎呀,天下还真有这么巧的事!科长,你们是什么朋友,是老战友,还是莫逆?你们的关系够铁的!
不是莫逆,也不是战友。
那……那是什么关系?不是莫逆,也不是战友,给你这么大面子——不花钱坐卧铺!
行了行了,你就别管是什么关系吧。你不是困了吗,你去睡觉就是了,你管什么关系干什么!
我当然不好意思先去睡,这里边就我年轻。我和张祥都叫他先去睡。他不去睡,他说,我可是不能睡。我那位朋友说了,这阵儿他当班,等下了班要来找我,我们要聚一聚。
最后还是我先去睡觉。我走到列车员车厢,找到那张铺,果然是空着的,我躺倒就睡了。
我是被人推醒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李科长站在铺前。他弯着腰把脸凑近我,小声地说,起来。我迷迷瞪瞪坐起,看看窗外一片黑暗,车厢里也是只亮着暗淡的脚灯。我问他几点了,他说是凌晨两点。我有点难为情地说,哟,睡了这么长时间?你睡吧,你睡吧;我到后边去。他身后站着个人,这时也说,老李,你睡吧。可是科长说,不睡不睡,这阵儿我不瞌睡,叫张祥来睡吧。然后他指着那人对我说,来,小林,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老朋友魏长海,这趟车的列车长。我们刚刚聚了一下,说说话。我和列车长握了握手,说,认识,我们白天就见过面了。
和白天比较,车长就跟换了个人一样。他热情地跟我握手,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白天不认识。然后又说,老李,你就放心睡吧,你的两个朋友我来安排就是了:车到西安就有铺了,我给他们一人安排一个铺。但科长不同意,说,不用,不用。我们有一张铺轮着睡一下就行,不能给你找麻烦。真的我这会儿不想睡。说着话他就往后车厢走去。列车长和我只好跟在后边。
到了硬座车厢,列车长叫列车员给我们提来一个热水瓶,然后就领着张祥去列车员车厢了。我和科长在硬座上坐下来。
我早就闻到科长身上的酒气了,车长和张祥走后我问,科长,今天开戒了?我知道科长是不喝酒的。科长笑了一下说,喝了点儿。我说,喝了点儿?到底多点儿?他说,一瓶。我吓了一跳,说,你们俩喝了一瓶?他胆子也够大的,作为列车长,在车上还敢喝酒?科长说,一开始他不喝,说工作不允许,可是,他看我也不喝,就说我喝点儿他也喝点儿。结果,我们把一瓶古井贡喝光啦。
我挪了挪位置,让出一块地方叫科长斜一会儿。我想,老头子了,喝了酒,一定是要睡觉的。他却一点儿困意都没有,反复地说,三十年啦,我们三十年没见面啦。过一会儿又说,小林子,你不知道呀,我们是什么样的朋友。我看出来了,他这会儿很兴奋,一丝儿睡意都没有,就跟他说话:你们在一起工作过,老同事。他摇了摇头:不对,不对。我又说你们是同学?他说,不对,更不对了。你听不出口音来吗,他是西北人,我是南方人?我告诉你吧,你猜是猜不着的。我们是夹边沟出来的,生死之交。
我惊了一下。夹边沟我是听说过的,那是酒泉县北边的一处地方,五十年代末期,数千名右派曾在那儿劳动改造;我也听人说李科长当过右派,但不知道他曾在夹边沟待过。我问他,在夹边沟的时候,你们俩关系好?
他回答,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我奇怪了:也就是说,关系一般?
他说,不一般。
我糊涂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谈不上好,谈不上坏,可又不一般,这不是矛盾吗?
他又说:不矛盾,一点儿也不矛盾。小林,我看这么办吧,你已经睡过觉了,我呢也不想睡,我就对你讲讲我和魏长海的事吧。
我答道:好的,反正我也不困,你讲到天亮我也陪得住。
于是,在去往武汉的列车上,深更半夜的,李科长跟我讲了下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