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xī)①。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②。为天下式,常德不忒(tè)③,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④。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⑤,故大制不割。
【注释】
①谿(xi:一声):沟溪,山里的小河沟。
②式:这甩可作“模式”、“楷式”讲。
③忒(tè):差错。
④朴:素材。老子有时用“朴”来表示“道”。
⑤官:管理的意思。长:首长、领导的意思。
【译文】
知道什么是雄强,却安于雌弱,甘愿做天下的溪涧。甘愿做天下的溪涧,永恒的德就不会流失,而回复到婴孩般的纯真柔和的境地。深知什么是明亮,却安守暗昧,甘愿成为天下的范式。甘愿做天下的范式,永恒的德就不会出差错,而回复到真朴的状态。深知什么是荣耀,却安守卑辱,甘愿做天下的川谷。甘愿做天下的川谷,永恒的德才能充足,而回复到自然本初的纯真状态。真朴的道分散成宇宙万物,有道的人沿用真朴,就会成为百官之长。所以,完善的政治制度是一个体系,不可分割。
【导读】
保持常德,一方面要“知其雄”、“知其白”、“知其荣”,另-一方面也应“守其雌”、“守其黑”、“守其辱”。即既要有积极前进的一面,也要有谦虚不争的一面。只有这样才能归于纯朴,利用万物。正确的制度也是自然而成、不可分割的。
【解析】
道的自然法则是两极相生,物极必反。有道者深明此理,所以自愿处在世俗认为不好的一面。这样,就消除掉了因处在“好”的一面产生的负面作用,使自己始终保持合于道的完整状态,即“婴儿”、“无极”、“纯朴”的状态,懂得了这个道理,即使做了官,也会进退自如。这就是“大制不割”的道理。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雄”即刚强。“雌”即柔弱。“复归于婴儿”,即回复到婴儿般的纯真无邪的状态。老子认为,刚强是有为的表现形式,是不合于道的;而柔弱是无为的表现形式,是合于道的。所以,他要求人们坚守柔弱,只有这样才能合于道。“温柔似水”一词常用来形容女子美好的性格特征,这是因为水性本柔,可以承载天下万物,如果人们能够如溪水般柔顺,那么也就回归到婴儿般的自然人状态,这才是合于道的。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式”意为范式。世界的范式指的是世界的本体,也就是“道”。在老子看来,只有深知什么是明亮,又能安于暗昧,才能成为天下的范式。
“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无极”意为无边无际、无始无终。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成为天下的范式,永恒的德就不会出差错,永恒的德不出差错,就会回复到宇宙的初始状态。老子想通过这句话告诉我们,得道之人要实施无言之教,而不是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他强调不把人的思想引入歧途,这正体现了老子无为而治的处世哲学。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指的是自然事物的本质,这种本质指的就是“道德”。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深知尊荣,却安守卑辱,甘愿做天下的低谷。做了天下的低谷,永恒的德就充足了;永恒的德充足,就会返璞归真,回到自然淳朴的状态中去告诉我们。人生来就有欲望。贪慕荣华富贵是人的本性:如何才能使人们不过分贪图富贵呢?老子认为,荣华富贵终归要回复为无,人们只有懂得这个道理,才能泰然处之,面对外界的事物,做到无所容无所不能容,这才是大道了道的境界,然而,大道修得圆满,并不意味着大功告成了,人们还要继续坚道的理念。否则,道又会进入到从无到有的循环往复之中去了。
“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大制”指的是完美无缺的政治思想和政治制度。“无割”指的是不可割裂,即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契合一致与和谐统一。在这里,老子强调了道的整体性和不可分割性。道的法则就是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的循环往复、永不止息的过程。所以,人在修道的时侯,不要只修炼一次,而是要永不停息地修炼。待到修炼完满后,还要使道德不流散,确保它的完整性。如果道德流散了,道就会再一次进入到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循环往复之中。
雄,先之属。雌,后之属也。知为天下之先者必后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也。谿不求物,而物自归之。婴儿不用智,而合自然之智。此三者,言常反终,后乃德全其所处也。下章云,反者道之动也。功不可取,常处其母也。
雄雌,先后之及我者也;白黑,明暗之及我者也;荣辱,贵贱之及我者也。夫欲先而恶后,欲明而恶暗,欲贵而恶贱,物之情也。然而先后之及我,不若明暗之切;明暗之及我,不若贵贱之深。古之圣人,去妄以求复性,其性愈明,则其守愈下;其守愈下,则其德愈厚;其德愈厚,则其归愈大。盖不知而不为,不若知而不为之至也。
王弼《道德经注》
雄,先之属。雌,后之属也。知为天下之先者必后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也。谿不求物,而物自归之。婴儿不用智,而合自然之智。此三者,言常反终,后乃德全其所处也。下章云,反者道之动也。功不可取,常处其母也。
朴,真也。真散则百行出,殊类生,若器也。圣人因其分散,故为之立官长。以善为师,不善为资,移风易俗,复使归于一也。大制者,以天下之心为心,故无割也。
雄,具有先的属性。雌,具有后的属性。想要站在天下的前面引领天下的人必须要退于众人之后。所以圣人身在众人之后,但众人都愿跟从他。溪流不寻求什么东西,而高处的事物都向它移动。婴儿不用智谋,反而符合自然的智慧。雌雄、黑白、荣辱这三对对立的概念,是说事物常常会以与开始相反的状态终结,退后才能保全自己所处的地位。《道德经》下篇说:道的运动常常是向着目前所处的相反状态。不可以去谋求功绩,要一直持守无为之母。
朴,是本真的意思。本真离散了,各种品行就随之出现了,而彼此相互区别,各归其类。圣人依据万物的不同而为各个类别分别设置领导者。以善的为老师,以不善的为取用的资源,改善风俗,争取使万物重新归于道。大的体制是着眼、整合、满足全天下人的意志,所以不会因不同而产生矛盾。
苏辙《老子解》
雄雌,先后之及我者也;白黑,明暗之及我者也;荣辱,贵贱之及我者也。夫欲先而恶后,欲明而恶暗,欲贵而恶贱,物之情也。然而先后之及我,不若明暗之切;明暗之及我,不若贵贱之深。古之圣人,去妄以求复性,其性愈明,则其守愈下;其守愈下,则其德愈厚;其德愈厚,则其归愈大。盖不知而不为,不若知而不为之至也。
雄雌,就是我所处地位的先后;白黑,就是我所见到的明暗;荣辱,就是我们受到的贵或贱的待遇。喜欢在前面,讨厌在后面;喜欢明亮的,讨厌晦暗的;喜欢高贵的,讨厌低贱的,这都是人固有的情感。然而地位的先后对于我,没有环境的明暗给人的感觉强烈;环境的明暗没有待遇的贵贱引发的情绪强烈。古代的圣人,去掉妄想以求恢复本性,本性越纯净,他的自我定位就越谦卑;自我定位谦卑,他的品德就越醇厚;品德越醇厚,他的收获就越大。因为不知道而不做,不如知道而不做那样到位。
知其雄,守其雌,知性者也。知性而争心止,则天下之争先者,皆将归之,如水之赴谿,莫有去者。虽然,譬如婴儿,能受而未能用也,故曰“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见性者也。居暗而视明,天下之明者皆不能以形逃也,故众明则之以为法,虽应万物,而法未尝差,用未尝穷也。故曰“复归于无极”。
“知其荣,守其辱”,复性者也。诸妄已尽,处辱而无恨,旷兮如谷之虚,物来而应之,德足于此,纯性而无杂矣,故曰“复归于朴”。圣人既归于朴,复散朴而为器,以应万物。譬如人君分政以立官长,亦因其势之自然。虽制而非有所割裂也。
深知什么是雄强,却安守于雌柔的地位,是了解人的本性。了解了人的本性,争夺的心思就会停止,于是天下想要争先的人都会归顺,就像水流到溪谷里一样,没有往别的方向流的。这样就像婴儿,能被动接受而不能主动行动,所以说要回归婴儿那样的状态。深知什么是白,却安守于黑,是见识了本性。身在暗处去观察明处,天下所有明亮的事物的形态都会被清楚地看见,所以明亮的事物都以黑为明亮的衡量准则,虽然要面对万物而从来没有差错,也没有穷尽。所以说回归于无极。
深知什么是荣耀,却安守卑辱的地位,是恢复了人的本性。所有的妄想都没有了,受辱也不怨恨,胸怀开阔得像山谷,与事物相接触就去包容它,因此品德具足,本性纯净无暇,所以说回归了原木的那种简单质朴的状态。圣人既回归了原木那样简单质朴的状态,又把原木制作成器物,来回应万物,处理与万物之间的关系。比如君主划分政务,交给不同的人管理,也符合自然的规律,虽然创立了系统,制定了规则也没有割裂自然的完整性。
【经典解读】
世人都追求刚强、光明、荣耀,而老子却认为雌柔、黑暗、耻辱也是应该坚持的。他希望人们像出生的婴儿那样不为荣辱所惑,无私无欲,纯朴无邪。老子反对利用仁、义、礼、智、信这些概念去约束人、塑造人,他认为这些外部的约束只会扭曲人的本性,只顺从自然、顺从道,才是永恒的德行。完善的制度也应该是这样,包含事物的不同方面,而不是割裂分隔的。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雄代表刚强、先、强势,而雌代表柔和、后、弱势。此句于前文讲圣人“后其身而身先”是相通的,同时还指出在守雌之外,还要“知其雄”,即先后两方面都要兼顾到。换句话说就是雄亦可,雌亦可,顺应自然之道而为之。甘愿像溪流那样处于下位,溪流就是因为低下而水自少之,得道之人也是这样,他甘愿处于人下、人后而不争,所以所有的人都愿意少附于他。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白是光明,黑是晦暗,既要有美好的理想,也要能包容当前的不足;既要看到人性光明的一面,也要正视人性的黑暗。只有这样人能成为天下人的范式。“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一个人若过于追求光明,不能容忍任何世间的晦暗,那一定不能安然生活在世间。一个为政的人,如果只是理想化地实施策略、要求人们,不能正确对待那些存在缺陷的人和事,一定不能治理好国家。白天黑夜相互交替才是自然规律,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只有能正确处理不同方面的人才能作为天下人的典范。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既向往荣耀,也能坚守耻辱,这样的人才会胸襟广博,成就大事。韩信年轻时就怀有雄心壮志,但周围的人都认为他不学无术,经常轻视欺辱他。一次,有一个屠夫对韩信说:“你虽然长得又高又大,喜欢带刀佩剑,其实你胆子小得很。有本事的话,你敢用你的佩剑来刺我吗?如果不敢,就从我的裤裆下钻过去。”韩信想了想后俯下身子,当着许多围观人的面,从那个屠夫的裤裆下钻了过去。史书上称“胯下之辱”。如果韩信因为一怒而杀了耻笑他的人,很可能当时就变成了囚犯,也不可能取得后来的“荣”了。勾践如果在兵败时不能暂时屈服,也就不会有后来卧薪尝胆、复国报仇的机会了。所以说,人的情商、逆商很重要,甚至它们比智商更能决定一个人的成败和所能取得的成就。只有在逆境中保持积极向上的心,做到宠辱不京,不被失望和沮丧打败的人,才能守住辱而求得荣,否则只能被耻辱永远湮没。
“大制不割”的理解很多。有的说是好的政治制度结构不分割,有的说是好的社会没有阶级差别,有的说是制作大的器具不割断材料,还有人将其联系到中医,认为是好的医生不用开刀....我们在此从两个方面理解它,一是在政治制度方面,圣人治理天下采取的政治制度应该是依据自然规律而形成的,它包括社会中的方方面面,既有善也有恶,既有美也有丑,既有君子也有小人,而不是完全依据仁义道德将其分割开来的。一是在个人修养方面,圣人作为“官长”,他能应用各种各样的人才,他自身也并非单一之才,而是能海纳百川的,心怀天下,不拘泥于教条的,正如孔子所说“君子不器”。
【哲理引申】
公元前496年,越国国王允常病死,其子勾践即位。看到越国大丧,老对手吴王阖闾认为灭掉越国的机会来了,便准备兴兵攻打越国。伍子胥向他进谏说,趁着别国大丧出兵是不道义的,现在吴国与楚国作战多年,应暂时休养,等待时机。但阖闾志得意满,以为自己连强大的楚国都打败了,越国又算得了什么。
阖闾亲自带领大军进攻越国,两国在携李地方展开了一场大战,俗话说“哀兵必胜”,吴王阖闾满以为可以打赢,没想到打了个大败仗,自己也被越车乱箭射中,只得仓皇撤退,又急又气,刚回到国都就不行了。
阖闾临死时对太子夫差说:“不要忘记报越国的仇。”夫差记住父亲的嘱咐,叫人经常提醒他。他经过宫门,手下的人就扯开了嗓子喊:“夫差!你忘了越王杀你父亲的仇吗?”夫差流着眼泪说:“不,不敢忘!"
为了向越国复仇,夫差任用伍子胥、伯嚭操练兵马。几年之后,越吴之间战事又起,结果因为勾践的轻敌越国战败,勾践只剩下几千人撤退到会稽山上。为了国家继续保持下去,勾践采用范蠡、文种的建议卑躬屈膝地句吴国求和。吴王夫差为了羞辱他,没有采纳伍子胥彻底消灭越国的建议,同意合约。但越王夫妇必须到吴国服侍夫差。夫差专门派勾践从事看墓与喂马这些奴仆才做的工作。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但为了生存下去,为了复国的梦想,勾践处处忍气吞声,强颜欢笑,既要满足夫差征服者的得意欲望,又要防备伍子胥的暗中杀害。他极力装出忠心顺从的样子,吴王出门时,他走在前面牵着马;吴王生病时,他在床前尽力照顾。有一次夫差生了病,勾践竟然品尝他的大便,说通过品尝大便可以预测病好的日期,结果他的预测果然很准确。吴三看他这样“忠心”、这样卑贱,虚荣心得到了极大地满足,对勾践杀父的仇恨也渐渐平息了,最后在范蠡等人的计谋下就允许他返回越国。
勾践回到越国后,立志报仇雪耻。他唯恐眼前的安逸消磨了志气,在吃饭、睡觉的地方拦上一个苦胆,每逢吃饭的时侯,就先尝一尝苦味,还问自己:“你忘了会稽的耻辱吗?”他还把席子撤去,用柴草当作褥子。为了使越国人口增加,他制定了奖励生育的制度。他叫文种管理国家大事,叫范蠡训练人马,自已虚心听从别人的意见,救济贫苦的百姓。全国的老百姓在他的感染下都十分努力,同心协力建设越国。
越王勾践整顿内政,努力生产,使国力渐渐强盛起来,他就和范蠡、文种两个大臣经常商议怎样讨伐吴国的事。公元前484年,吴王夫差要去打齐国。伍子胥急忙去见夫差,说:“我听说勾践卧薪尝胆,跟百姓同甘共苦,看样子一定要想报吴国的仇。不除掉他,总是个后患。希望大王先去灭了越国。”吴王夫差不肯听伍子胥的话,照样带兵攻打齐国,结果打了胜仗回来。文武百官全都道贺,只有伍子胥反倒批评说:“打败齐国,只是占点小便宜。越国来灭吴国,才是大祸患。”
伍子胥的“不识时务”,让夫差越来越讨厌他,再加上伯嚭在背后不断进谗言,夫差就勒令伍子胥自杀。伍子胥临死的时候,气愤地对使者说:“把我的眼珠挖去,放在吴国东门,让我看看勾践是怎样打进来的。”
不久,越王勾践做好了充分准备,他趁着夫差北上和晋国争夺霸主之位的时候,大规模地进攻吴国,杀死了夫差的太子。夫差听到这个消息后,急忙带兵回国,并派人向勾践求和。勾践估计一下子灭不了吴国,就同意了。公元前473年,勾践第二次亲自带兵攻打吴国。这时的吴国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抵挡不住越国军队的强势猛攻,屡战屡败。最后,夫差又派人向勾践求和,被勾践拒绝。夫差见求和不成,才后悔没有听伍子胥的忠告,非常羞愧。他说:“我没有面目见伍子胥了。”就用衣服遮住自己的脸,自杀了。
夫差即位以后每天用父亲被杀的耻辱来激励自己,终于打败了越国。可战胜后的他就被胜利的荣耀所淹没,忘记了曾经的耻辱。而勾践被打败后,卧薪尝胆,时时用受奴役的耻辱来激励自己,最后反败为胜,消灭了吴国,成为春秋时期最后的一任霸主,得到了应有的荣耀。可见“守辱”才能“得荣”,忘记曾经的耻辱,最终耻辱必定还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