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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镇将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轻剽

韦小宝和公主只盼到云南这条路永远走不到近头,但路途虽遥,行得虽慢,终于也有到达的一日。贵州省是吴三桂的辖地,在贵州罗甸驻有重兵。建宁公主刚入贵州省境,吴三桂便已派出兵马,前来迎接。

将到云南时,吴应熊出省来迎,见到韦小宝时称谢不绝。按照朝礼,在成亲之前,他与公主不能相见。其时公主正和韦小宝好得如胶似漆,听到吴应熊到来,登时柳眉倒竖,大发脾气。当晚公主对韦小宝说,怎生想个法子,把吴应熊送去见阎王,便可和他做长久夫妻。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假驸马不妨在晚上偷偷摸摸的做做,真驸马却万万做不得。公主见他皱眉沉吟,怒道:“怎么不作声了?要送吴就熊这小子去见阎王,是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想出来的主意。”韦小宝道:“送是一定要送的,是只不过咱们等个机会,这才下手,可不能让人起了疑心。”公主道:“好,暂且听你的。总而言之,我是跟定了你,我决不跟这小子同床。你如不送他去见阎王,咱们什么事都抖了出来。我会跟吴三桂说,你强奸我。就算皇帝哥哥再宠你,只怕吴三桂也会将你斩成了十七八块。你就先见到阎王老子,算是替吴应熊做先行官罢!”韦小宝大怒,挥手便是一记耳光,喝道:“胡说八道,我几时强奸你了?”公主嘻嘻笑笑,伸臂搂住了他,柔声道:“你这狠心短命的小冤家,下手这么重,也不怕人家痛吗?”

这一日将到昆明,只听得队中吹起号角,一军军官报道:“平西王来迎公主鸾驾。”韦小宝纵马上前,只见一队队士兵铠甲鲜明,骑着高头大马。驰到眼前,一齐下马,排列两旁。丝竹声中,数百名身穿红袍的少年童子手执旌篱,引着一名将军到军前。一名赞礼官高声叫道:“奴才平西王吴三桂,参见建宁公主殿下。”

韦小宝仔细打量吴三桂,见他身躯雄伟,一张紫膛脸,须发白多黑少,年纪虽老,仍是步履矫健,高视阔步的走来。韦小宝心道:“普天下人人都提到这老乌龟的名头,却原来是这等模样。”韦小宝见他走到公主车前,跪下磕头,站在一旁,心中先道:“老乌龟吴三桂免礼。”待他叩拜已毕,才道:“平西亲王免礼。”吴三桂站起身来,来到韦小宝身边笑道:“这位便是勇擒鳌拜、天名天下的韦爵爷?”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不敢。卑职韦小宝,参见王爷。”吴三桂哈哈大笑,握住他手,说道:“韦爵爷大仁大义,小王久仰英名,快免了这些虚礼俗套。小王父子,今后全仗韦爵爷维持。如蒙不弃,咱们一切就像自己家人一般便是。韦小宝听他说话中带着扬州口音,倒有三分欢喜,心道:“辣块妈妈,你跟我可是老乡哪。”说道:“这个却不敢当,卑职岂敢高攀?”话中也加了几分扬州口音。吴三桂笑道:“韦爵爷是扬州人吗?”韦小宝道:“正是。”吴三桂笑道:“那就更加好了。小王寄籍辽东,原籍扬州高邮。咱们真正是一家人哪。”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原来你是高邮咸鸭蛋。扬州出了你这个在汉奸,老子可倒足了大霉啦。”

吴三桂和韦小宝并辔而行,在前开道,导引公主进城。昆明城中百姓听得公主下嫁平西王世子。街道旁早就挤得人山人海,竞来瞧热闹。城中挂灯结彩,到处都是牌楼、喜幛,一路上锣鼓鞭炮震天价响。韦小宝和吴三桂产骑进城,见人人躬身迎接,大为得意。但转念又想:“这样如花似宝的公主,又骚又嗲,平白地给了吴应熊这小子做老婆,老子还千里迢迢的给他送亲,臭小子的艳福也忒好了些。”又感愤愤不平。吴三桂迎导公主到昆明西安阜园。那是明朝黔公沐家的故居,本就祟楼高阁,极尽园亭之胜,吴三桂得到公主下嫁的讯息后,更大兴土木,修建得焕然一新。吴三桂父子隔着帘帷向公主请安之后,这才陪同韦小宝来到平西王府。

那平西王府在五华山,原是明永历帝的故宫,广袤数里,吴三桂入居之后,连年不断增添楼台馆阁。这时巍阁雕墙,红亭碧沼,和皇宫内院也已相差无几。厅上早已摆设盛筵,平西王麾下文武百官俱来相陪。钦差大臣韦小宝自然坐了首席。

酒过三巡,韦小宝笑道:“王爷,在北京时,常听人说你要造反……”吴三桂立时面色铁青,百官也均变色,只听他续道:“……今日来到王府,才知那些人都是胡说八道。”吴三桂神色稍宁,道:“韦爵爷明鉴,卑鄙小人妒忌诬陷,决不可信。”韦小宝道:“是啊,我想你要造反,也不过是想做皇帝。可是皇上宫殿没你华丽,衣服没你漂亮。皇上的饭食向来是我一手经办,惭愧的紧,也没你王府的美味。你做平西王可比皇上舒服得多哪,又何必去做皇帝?待回我到北京,就跟皇上说,平西王是决计不反的,就是请你做皇帝,您老人家也万万不干。”一时之间,大厅上一片寂静,百官停杯不饮,怔怔的听着他不伦不类的一番说话,心下都怦怦乱跳。吴三桂更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寻思:“听他这么说,皇帝果然早已疑我心有反意。”只得哈哈的干笑几声,说道:“皇上英明仁孝,励精图治,实是自古贤皇所不及。”韦小宝道:“是啊,鸟生鱼汤,甘拜下风。”吴三桂又是一怔,隔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尧舜禹汤”,说道:“微臣仰慕皇上俭德,本来也不敢起居奢华,只不过圣恩荡浩,公主来归,我们不敢简慢,只好尽力竭力,事奉公主和韦爵爷,待得婚事一不定期,那便要大大节省了。”心想这小子回北京,跟皇帝说我这里穷奢极欲,皇帝定然生气,总得设法塞住他的嘴巴才好。

哪知韦小宝摇头道:“还是花差花差,乱花一气的开心。你做到王爷,有钱不使,又做什么王爷?你倘若嫌金银太多,担心一时花不完,我跟你帮忙使使,有何不可?哈哈!”他这句话一说,吴三桂登时大喜,心头一块大石便即落地,心想你肯收钱,那还不容易?文武百官听他在筵席上公然开口要钱,人人笑逐颜开,均想这小孩子毕竟容易对付。各人一面饮酒,一面便心中筹划如何送礼行贿。席间原来的尴尬惶恐一扫而空,各人歌颂功德,吹牛拍马,尽欢而散。

吴应熊亲送韦小宝回到安阜园,来到大厅坐定。吴应熊双手奉上一只锦盒,说道:“这里一些零碎银子,请韦爵爷将就着在手边零花。待得大驾北归,父王另有心意,以酬韦爵你的辛劳。”韦小宝笑道:“那倒不用客气。我出京之时,皇上吩咐我说‘小桂子,大家说吴三桂是奸臣,你给我亲眼去瞧瞧,到底是忠臣还是奸臣。你可得给我瞧得仔细些,别走了眼。’我说:‘皇上万安,奴才睁大了眼睛,从头至尾的瞧个明白。’哈哈,小王爷,是忠是奸,还不是凭一张嘴巴说么?”吴应熊不禁暗自生气:“你大清的江山,都是我爹爹一手给你打下的。大事已定之后,却忘恩负义,来查问我父子是忠是奸,这样看来,公主下嫁,也未必安着什么好心。”说道:“我父子忠心耿耿,为皇上办事,做狗做马,也报答不了皇上的恩德。”

韦小宝架起了腿,说道:“是啊,我也知道你是最忠心不过的。皇上倘若信不过你,也不会招你做妹夫了。小王爷,你一做皇帝的妹夫,连升八级,可真快得很哪。”吴应熊道:“那是皇上天恩浩荡。韦爵爷维持周旋,我也感激不尽。”韦小宝心道:“我给一只小乌龟你做做,不知你是不是感激不尽?”送了吴应熊出去,打开锦盒一看,里面是十扎银票,每扎四十张,每张五百两,共是二十万两银子。韦小宝又惊又喜,心想:“他出手可阔绰得很哪,二十万两银,只是给零星花用。老子倘若要大笔花用,岂不是要一百万、二百万?”

次日吴应熊来请钦差大臣赐婚使赴校声阅兵。韦小宝和吴三桂并肩站在阅兵台上。平西王属下的两名都统率领十名佐领,顶盔披甲,下马上台前行礼。随即一队队兵马在台上操演。藩兵过尽后,是新编的五营勇兵,五营义勇兵,每一营由一名总兵统带,排阵操演,果然是兵强马壮,训练精熟。韦小宝虽全然不懂军事,但见兵将雄壮,一队队的老是过不完,向吴三桂道:“王爷,今日我可真服了你啦。我是骁骑营的都统,我们骁骑营是皇上的亲军,说来惭愧,倘若跟你部下的忠通营,义勇营交手,骁骑营非大败亏输,落荒而逃不可。

吴三桂甚是得意,笑道:“韦爵爷夸奖,愧不敢当。小王是行伍出身,训练士卒,原是本份的事儿。”只听得号炮响声,众兵将齐声呐喊,声震四野,韦小宝吃了一惊,双膝一软,一屁股坐倒椅中,登时面如土色。

吴三桂心下暗笑:“你只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小弄臣,仗着花言巧语,哄得小皇帝欢心,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屁用?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居然晋封子爵,做到骁骑营都统,钦差大臣,可见小皇帝莫名其妙,只会任用亲信。”他本来就没把康熙瞧在眼里,这时见了韦小宝这等脓包模样,更是暗暗欢喜,料想朝廷无人,不足为虑。阅兵已毕,韦小宝取出皇帝圣谕,交给吴三桂,说道:“这是皇上圣谕,王爷给大伙儿读读罢。”吴三桂跪下接过,说道:“是皇上的圣谕,还是请钦差大臣宣读。”韦小宝笑道:“他认得我,我可不认得他。我瞎字不识,怎生读法?”

吴三桂一笑,捧着圣谕,向着众兵将大声宣读。他声音清朗,中气充沛,一句句远远传了出去。广场上数万兵将屈膝跪倒,鸦雀无声的聆听。圣谕中嘉奖平西王功高勋重,勤劳王事,镇守边陲,扶定蛮夷,属下诸将士卒,俱有辛绩,各升职一级,赏赐有差。待圣谕读完,吴三桂向北磕头,叫道:“恭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兵将一齐叫道:“恭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韦小宝事先有备,没有吃惊,但数万兵将如此惊天动地的喊了出来,却也令他心旌摇动,站立不稳。回到平西王府,吴三桂便跟他商量公主的吉期。韦小宝皱起眉头,甚是不快。

吴三桂道:“下月初四是黄道吉日,婚嫁喜事,大吉大利。韦爵爷瞧这日子可好?”韦小宝心想:“公主一嫁了给了吴应熊,这我假驸马便做不成了。”说道:“这似乎太局促些了罢?公主下嫁,非同小可,王爷,你可得一切预备周到才是。不瞒你说,这位公主很得太后和皇上宠幸,有什么事马虎了,咱们做奴才的可有大方便。”吴三桂一凛,心想:“你故意刁难,还是在勒索贿赂?”笑道:“是,是。全仗韦爵爷照顾,有什么不到之处,请你吩咐指点,我们自当尽力办理。初四倘若太急促,那么下月十门也是极好的日子,跟公主和小儿的八字全不冲克,百无禁忌。”韦小宝道:“好罢!我去请示公主,瞧她怎么说。”

回安安阜园,已有云南的许多官员等候传见,韦小宝收了礼物,随口敷衍几句,打发他们走了。想起来到云南之后,结义兄长杨溢之却未见过,便差人去告知吴应熊,请杨溢之过来一见。杨溢之没来,吴应熊却亲自来见,说道:“韦爵爷,父王派了杨溢之出外公干未回,不能来伺候爵爷。”韦小宝好生失望,问道:“不知他去了何处?几时可以回来?”吴应熊脸色微变,说道:“他……他去西藏,路途遥远,这一次……韦爵爷恐怕见他不着了。”韦小宝见他似有支吾之意,心想:“他说话不尽不实,在捣什么鬼?”问道:“不知杨兄去西藏办什么要事?去了多久?”吴应熊道:“也不是什么要紧大事,西藏的喇嘛差人送了礼来,父王便命杨溢之送回礼去。还是前几天走的。”韦小宝道:“这可不巧得很了。”送走吴应熊后,越想越觉这件事中间有些古怪,他们明知自已跟杨溢之交情甚好,自己来到云南,正好派杨溢之陪伴接待,怎么迟不走,早不走,自己刚到云南,吴三桂便派杨溢之出门,倒似故意不让他跟自己相见。当下叫了赵齐贤和张康年二人来,命他们去和吴三桂父子的侍卫喝酒赌钱,设法打探杨溢之的消息。

这晚他和公主相见,说起完婚之期已定了下月十门。公主道:“我限你在婚期之前,送吴应熊这小子去见阎王,否则的话,我在拜堂之时大叫大嚷,说什么也不嫁他。”韦小宝心情本已不佳,听她这么说,更是怒火上冲,一跺脚便出了房门。公主抢上拉住他手,被他重重一甩,出房去了。公主大哭大叫,他只当没听见。坐下半晌,甚感无聊,叫了十几名侍卫来掷骰赌钱,这才心情畅快。赌到半夜,赵齐贤和张康年走进房来。韦小宝拿起一把骰子,还没掷下,见到二人,笑道:“现下是霉庄,要下注乘早。”赵齐贤道:“副总管吩咐的事,属下查到了些消息。”韦小宝道:“好!”骰子掷下,翻牌吃了天门,赔了上门下门,拉了二人的手来到厢房,问道:“怎么?”

赵齐贤道:“回副总管的话:那杨溢之果然没去西藏,原来是犯了事,给平西王关了起来。”韦小宝皱眉道:“犯了什么事?”越齐贤道:“属下跟王府的卫士喝酒,说起识得这个姓杨的,想请他来一起喝酒赌钱。一名卫士说:‘打杨溢之吗?得去黑坎子。’我问他黑坎子在哪里。旁的卫士骂他胡说八道,爱说笑话,叫我别信他的。”韦小宝沉吟道:“黑坎子?”赵齐贤道:“我们知道其中必有古怪,跟他们喝了了会儿酒,就分了手。回到这里,向人一问,原来黑坎子是大监的所在,才知杨溢之是给平西王关了。到底犯了什么事,我怕引起疑心,没敢多问。”韦小宝问:“黑坎子在什么地方?”赵齐贤道:“在五华宫西南约莫五里地。”韦小宝点头道:“是了,两位大哥,你们到外面玩玩去罢,代我做庄。”赵张二人大喜,径去赌钱。二人知道代他做庄,输了算他的,赢了有红分,那是大大有好处的差使。

韦小宝闷闷不乐,寻思:“杨大哥定是犯了大事,否则吴应熊不会骗我,说派了去西藏。若非大罪,他爷儿俩定会冲着我的面子,放了他出来。吴应熊已经撒了谎,我若再去说情,他们一定死赖到底,多半还会立刻杀了他,毁尸灭迹,从此死无对证。要救他出来,只有硬干。吴三桂就算生气,老子也不怕他,谅他他也不敢跟我翻脸。”当下把李力世、风际中、马彦超、钱老本、玄贞道人、徐天川等天地会群雄请来,告知此事,筹商如何救人。李力世道:“韦香主,这件事咱们干了!能救得出这位杨大哥,那是最好。就算救不出,吴三桂知道你他动手,定然以为你是奉了皇帝之命。不是将他吓个半死,便逼得他早日造反。”韦小宝道:“正是如此,就怕他立刻造反,咱们一古脑儿给他抓了起来,大伙儿在黑坎子大监狱赌钱,那可不妙了。”玄贞道人道:“一见情势不妙,大家快马加鞭就是。”韦小宝道:“你们去设法救人,我把吴应熊这小子请来,,扣在这里,做个抵押,教吴三桂不敢胡来。”钱老本道:“韦香主这着棋极是高明。咱们明天先去察看了黑坎子的地势,然后扮着吴三桂的手下亲随,冲进监狱去提人。”

次日午后,韦小宝命人去请吴应熊来赴宴,商议婚事。安阜园大厅中丝竹齐奏,酒肉纷呈之际,天地会群雄穿起平西王府亲随的服色,闯入黑坎子大监。韦小宝吩咐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前后严密把守,监视吴应熊带来的卫队。他和吴应熊一面饮酒,一面观赏戏班子做戏。这时所演的是一出昆曲“钟馗嫁女”,五个小鬼翻筋斗、钻台子,演出诸般武功,甚是热闹。韦小宝看得连连叫好,吩咐赏银子。正热闹间,有人走到他身后,悄悄拉了拉他衣袖。韦小宝回头一看,却是马彦超,见他缓缓点头,知已得手,心中大喜,向吴应熊道:“小王爷,你请宽坐,我要去撒一泡尿。”吴应熊心道:“这小流氓,说话如此粗俗。”笑道:“爵爷请便。”

韦小宝来到后堂,见天地会群雄一个不少,喜道:“很好,很好,众兄弟都没损伤,人救出来了吗?”见各人脸色郑重,料想另有别情。马彦超恨恨的道:“吴三桂这奸贼下手了毒!”韦小宝道:“怎么?”马彦超和徐天川转身出去,抬进毡毯裹着的一个人来。但见毡毯上尽是鲜血,韦小宝一惊,抢上前去,见毡毯中裹着正是杨溢之。但见他双目紧闭,脸上更无半分血色,韦小宝叫道:“杨大哥,是我兄弟救你来了。”杨溢之微微点头,也不知是否听见。韦小宝道:“大哥,你受了伤么?”徐天川轻轻揭开毡毯。韦小宝一声惊呼,退后两步,身子一晃,险些摔倒,钱老本伸手扶住。原来杨溢之双手已被齐腕斩去,双脚齐膝斩去。徐天川低声道:“他舌头也被割去了,眼睛也挖出了。”

眼前这般惨状,韦小宝从所未见,心情激动,登时放声大哭。他和杨溢之本来并没多大交情,只不过言谈投机,但既拜了把子,便存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之心,见到他四肢俱斩的模样,不禁悲愤难当,伸手拔出匕首,叫道:“我去把吴应熊的手脚也都斩了。”风际中拉住他手臂,说道:“从长计议。”此人说话不多,但言必有中,韦小宝向来对他忌惮三分,当即定了定神,点头道:“风大哥说得对。”徐天川盖上毡毯,说道:“这件事果然跟咱们有关。吴三桂怪杨大哥跟韦香主相交,又拜了把子,说他背叛旧主,贪图富贵,投靠朝廷,因此整治得他死不死,活不活,好让他手下的将领,没一个敢起反叛之心。”

韦小宝垂泪道:“吴三桂他祖宗十八代都是死乌龟!杨大哥跟我拜把子,又没背叛他。这大汉奸自己存心不良,瞎起疑心。杨大哥这等模样,便是这大汉奸造反的明证。就算杨大哥真的投靠了朝廷,又有什么不对了?”钱老本道:“正是。韦香主把杨大哥带去北京,向小皇帝告上一状。”韦小宝问徐天川:“吴三桂下这毒手,是为了怪杨大哥跟我结交,徐大哥怎么得知?”

徐天川转身出外,提进一个人来,重重往地下一掷。这人身穿七品官服色,白白胖胖,爬在地下,一动不动。徐天川道:“韦香主,这个家伙,你是久闻大名了,却从没见过,他便是卢一峰。”韦小宝冷笑道:“啊哈,原来是卢老兄,你在北京城里大胆放肆,后来给吴应熊打断了狗腿,怎么又在这里了?”卢一峰吓得只说:“是,是,小人不敢!”徐天川道:“当真是冤家路窄,这家伙原来是黑坎子大监的典狱官。他便是变了灰,老子认他得出,我们扮了吴三桂的亲随去监狱提人,这家伙神气活现,又说要公事,又说要平西王的手谕。***,他自己这杀狗命,便是平西王的手谕。”

韦小宝点头道:“那倒巧得很。遇上这家伙,救人便容易了。”料想群雄将刀子架在他头颈里,兵不血刃便提了人出来,“八臂猿猴”反正手臂多,顺手牵羊,将他也抓了来。徐天川道:“杨大哥得罪吴三桂的事,就是他老兄向我告的密。”卢一峰听到“告密”二字,忙道:“是……是你老人家……你老人家逼我说的,我……我可不敢泄漏平西王的机密。”

韦小宝一脚踢去,登时踢下了他三颗门牙,说道:“我去稳住吴应熊,防他起疑,各位仔细盘问这家伙,他如不说,也把他两只手,两只脚割了下来便是。”卢一峰满口鲜血,忙道:“我说,我说。”他知这伙人行事无法无天,想起杨溢之的惨状,险些便欲晕去。他知这伙人行事无法无天,想起杨溢之的惨状,险些便欲晕去。韦小宝走到杨溢之身前,又叫:“杨大哥!”

杨溢之听到叫声,想要坐起,上身一抬,终于又向后摔摔倒。群雄见到他的惨状,都感愤慨。此人为汉奸作走狗,本来也有值得如何可惜,然而吴三桂父子对自己忠心部属也下此毒手,心肠之狠毒,可想而知。韦小宝试干了眼泪,定了定神,回到厅上,哈哈大笑,说道:“当真有趣!”只见席前的戏子站着呆呆的不动,一见韦小宝到来,锣鼓响起,扮演“钟馗嫁妹”的众戏子又都演了起来。原来他一进内,吴应熊就吩咐停演,直等他回来,这才接演下去,好让他中间不致漏看一段。韦小宝向吴应熊致歉,说道:“公主听说额驸在此饮酒,叫了他进去,细问额驸平日爱穿什么衣服,爱吃什么食物,问了许久,累得他在厅上久候。吴应熊大喜,连说不妨。

吴应熊辞去后,韦小宝到厢房中,不见天地会群雄,一问之下,原来又都出去了,心下奇怪,不知他们又去干什么。直等到深夜,群雄才归,却又捉了一个人来。原来徐天川逼问卢一峰,得知吴三桂所以如此折磨杨溢之,一来固是疑心他和韦小宝拜了把子,有背叛吴藩之意,二来却还和蒙古葛尔丹有关。这葛尔丹和吴三桂近年来交往甚是亲热,不断来来去去的互送礼物,最近他又派了使者,携带礼物到了昆明来。这使者名叫罕贴摩,跟吴三桂条谈了数日,不知如何,竟给杨溢之得悉了内情,似乎向吴三桂进言,致触其怒。卢一峰官职卑小,不知其详,只是从吴三桂卫士的口中听得几句,在天地会群雄拷打之下,不敢隐瞒,尽其所知的都说了出来。群雄一商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假扮吴三桂的亲随,又去将那蒙古使者罕贴摩捉了来。

韦小宝在少林寺中曾见过葛尔丹,这人骄傲横蛮,曾令部属向他施发金镖,若不是有宝衣护身,早已命丧镖下,心想他的使者也决非好人,眼见那罕贴摩约莫五十岁年纪,颏下一部淡黄胡子,目光闪烁不定,显然颇为狡狯。韦小宝道:“领他去瞧瞧杨大哥。”马彦超答应了,推着他去邻房。只听得罕贴摩一声大叫,语音中充满了恐惧,自是见到杨溢之的模样后吓得魂不附体。马彦超带了他回来,但见他脸上已无血色,身子不断的发抖。韦小宝道:“刚才那人你见到了?”罕贴摩点点头。韦小宝道:“我有话问那人,他回答是示尽不实,说了几句谎话。我向来有个规矩,有谁跟我说一句谎,我割他一条腿,说两句谎,割两条腿,这人说了几句谎啊?”马彦超道:“说了七句。”韦小宝摇头道:“唉,这人说谎太多,只好将他两只手,两颗眼珠,一条舌头,一古脑儿都报销啦。”拔了匕首出来,俯身轻轻一划,已将一条木凳腿儿割了下来,拿在手中玩弄,笑道:“我这把刀割人手腿,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你要不要试试?”

罕贴摩本是蒙古勇士,但见到杨溢之的惨状,却也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的道:“大人……大人有什么要问,小的……小的……不敢有半句隐……隐瞒。”韦小宝道:“很好。平西亲王要我问你,你跟王爷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有什么虚言?”罕贴摩道:“大人明鉴,小的……小的怎敢瞒骗王爷?的的确确并无虚言。”韦小宝摇头道:“王爷可不相信,他说你们蒙古人狡狯得很,说过的话,常常不算数,最爱赖帐。”罕贴摩脸上出现又骄傲又愤怒之色,说道:“我们是成吉斯汗的子孙,向来说一是一,二是二……”韦小宝点头道:“不错,说三是三,说四是四。”罕贴摩一怔,他汉话虽说得十分流利,但各种土话成语,却所知有限,不知韦小宝这两句话乃是贫嘴贫舌的取笑,只道另有所指,一时无从答起。

韦小宝脸一沉,问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罕贴摩道:“小的不知。”韦小宝道:“你猜猜看。”罕贴摩见这安阜园建构宏丽,他自己是平西王府亲随带来的,见韦小宝年纪轻轻,但身穿一品武官服色,黄马褂,头带红宝石顶子,双眼也雀翎,乃是朝中的显贵大官,赐穿黄马褂,更是特异的尊荣。这罕贴摩心思甚是灵活,寻思:“你小小年纪,做到这样的大官,自是靠了你们的福荫。昆明城中,除了平西亲王之外,谁能有这般声势?平西王属下的亲随又对你如此恭谨,是了,定是如此。”当下恭恭敬敬的道:“小的有眼无珠,原来大人是平西王的小公子。”他见过吴应熊,眼见韦小宝的服色和吴应熊差不多,便猜到了这条路上去。韦小宝一愕,骂道:“***,你说什么?”心道:“你说我是大汉奸老乌龟的儿子,老子不成了小汉奸小乌龟?”随即哈哈一笑,说道:“你果然聪明,难怪葛尔丹王子派你来干这等大事。你们王子,跟我交情也是挺不错的。”说了葛尔丹的相貌服饰,又道:“那是我和你家王子讲论武功,他使的这几下招式,当真了得。”于是便将葛尔丹在少林寺中所使的招式,比划几下。

罕贴摩大喜,当即请了个安,说道:“小王爷跟我家王子是至交好友,大家原是一家人。”韦小宝道:“你家王子安好?他近来可和昌齐喇嘛在一起吗?”罕贴摩道:“昌齐喇嘛刻下正在我们王计里作客。”韦小宝点头道:“这就是了。”问道:“有一位爱穿蓝色衫裙的汉人姑娘,名叫阿琪,也中你们王府吗?”罕贴摩睁大了眼睛,满脸又惊又喜之色,说道:“原来……原来小王爷连……这件事也知道了,果然……果然了……了不起。”韦小宝随口一猜,居然猜中,十分得意,哈哈大笑,道:“你家王子什么也不瞒我,阿琪姑娘你家王子的相好,他的师妹阿珂姑娘,就是我的相好。咱们还不算是一家人吗?哈哈,哈哈!”两人相对大笑,更无隔阂。

韦小宝道:“父王派我来好好问你,到底你跟父王所说的那番话,是否当真诚心诚意,别无其他阴谋?”罕贴摩道:“小王爷,你跟我家王子这等交情,怎么还会起疑心?”韦小宝道:“父王言道:一个人倘若说谎,第一次的跟第二次再说,总有一些儿不同。这件事情实在牵涉重大,一个不小心,大家全闹得灰头土脸,狼狈之至,因此要你从头至尾再跟我说一遍,且看两番言语之中,有什么不接榫的地方。罕贴摩老兄,我不是信不过你家王子,不过跟你却是初会,不明白你的为人,因此非得仔细盘问不可,得罪莫怪。”罕贴摩道:“那是应当的。这件事倘若泄漏了风声,立时便有杀身之祸。平西王做事把细,在理之至。请小王子回禀王爷,咱们回家结盟之后,一起出兵,四分天下。在原江山,准定由王爷独得,其余三家决不眼红,另生变卦。”韦小宝大吃一惊,心道:“四分天下!却不知是哪四家?但如问他,显得我一无所知,不免泄了底。”笑吟吟的道:“这件事我跟你家王子商量过几次。只是事成之后,这天下如何分法、谈来谈去总是说不拢。这一次你家王子又怎么说?”

罕贴摩道:“我家王子言道,他决不是有心要多占便宜,不过联络罗刹国出兵,却是他殿下……”韦小宝一听到“罗刹国出兵”五字,心中一凛,只听罕贴摩续道:“……是他殿下费了千辛万苦,才说成的。罗刹国火器厉害无比,枪炮轰了出来,清兵万难抵挡。只要罗刹国出兵,大事必成。平西王做了中国大皇帝,小王爷就是亲王了。”罗刹国就是俄罗斯,该国国人黄发碧眼,形貌特异,中国人视之若鬼,“罗刹”是佛经中恶鬼之意,因此当时称之罗刹国。顺治年间,罗刹国的哥萨克骑兵曾和清兵数度交锋,虽每次均为清兵击退,清兵却也损伤甚重。韦小宝不懂国家大事,然在皇宫之中,却也听说过罗刹国兵将残暴凶悍,火器凌厉难当,心想:“乖乖不得了,吴三桂卖国成性,又要去勾结罗刹国了,可得赶紧奏知小皇帝,想法子抵挡罗刹的枪炮火器。”罕贴摩见他沉吟不语,脸有不愉之色,问道:“不知小王爷有什么指教?”

韦小宝嗯了几声,念头电转,如何再套他口风,突然想起郑克爽和他哥哥争位,派冯锡范来杀陈近南的事,当即站起,满腔愤慨的道:“***,我能有什么指教?父王做了皇帝,将来我哥哥继承皇位,我只做个亲王,又有什么好了?”罕贴摩恍然大悟,走近他身边,低声道:“我家王子既和小王爷交好,小人回去跟王子说明小王爷这番意思,成了大事之后,我们蒙古和罗刹国,再加上西藏的活佛,三家力保小王爷,那么……那么……小王爷又何必担心?”韦小宝心道:“原来四家起兵的四家,是蒙古、西藏、罗刹国,再加上吴三桂。”当下脸现喜容,说道:“倘若你们三家真的出力,我大权在手,自然重重报答,决计忘不了你老兄的好处。”随手从身边抽出四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交了给他,说道:“这个你先拿去零花。”

罕贴摩见他出手如此豪阔,大喜过望,当拜谢,心中本来就有一分半分怀疑,此刻也消除得干干净净了,料定这位小王爷是要跟他哥哥吴应熊争皇帝做,主子葛尔凡和自己正好从中上下其手,大占好处。韦小宝道:“你家王子说事成之后,天下如何分法?”罕贴摩道:“中原的花花江山,自然都是你吴家的。四川归西藏活佛。天山南北路和内蒙档四盟、西二盟、察哈尔、热河、绥远城都归我们蒙古。”韦小宝道:“这地面可大得很哪。”他本不知这些地方的大小,但听罕贴摩说了许多地名,料想决计不小。罕贴磨擦微一笑,道:“我们蒙古为王爷出的力气,可也大得紧哪。”韦小宝点点头,问道:“那么罗刹国呢?”罕贴摩道:“罗刹国大皇帝说,罗刹国和王爷的辖地,以山海关为界,他们决不踏进关内一步。山海关之外,本来都是满洲鞑子的地界,罗刹国只占满洲人的,决不占中国人的一寸土地。”

韦小宝点头道:“如此说来,倒也算公平。你家王子预定几时起事?”罕贴摩道:“这件大事王爷是主,其余三家只是呼应夹攻,自然一切全凭王爷的主意。”韦小宝道:“父王要的的确确的知道,我们出兵之后,你们三家如何呼应?”罕贴摩道:“这一节请王爷不必担心。王爷大军一出支贵,我们蒙古精兵就从西而东,罗刹国的哥萨克精骑自北而南,两路夹攻北京,西藏活佛的藏兵立刻攻掠川边,而神龙教的奇兵……”韦小宝“啊”的一声,一拍大腿,说道:“神龙教的事,你……你们也知道了?洪教主他……他怎么说?”听到神龙教竟也和这项大阴谋有关,心下震荡,说话声音也发颤了。罕贴摩见他神色有异,问道:“神龙教的事,王爷跟小王爷说过吗?”

韦小宝哈哈一笑,说道:“怎么没说过?我跟洪教主、洪夫人谈过两次,教中的龙龙使我也都见到了。我只知道你们王子不知这件事。”罕贴摩微微一笑,说道:“神龙教洪教主既受罗刹国大皇帝的敕刺,罗刹国一出兵,神龙教自然非响应不可。将来中国所有沿海岛屿,包括台湾和海南岛,那都是神龙教的辖地。再加上福建精忠、广东尚可喜、广西孔四贞,大家都会响应的。只须王爷登高一呼,东南西北一齐动手,这满清的天下还不是王爷的吗?”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心中却在暗叫:“糟糕,糟糕!”他毕竟年纪幼小,寻常事情撒几句谎,半点不露破绽,一遇上国家大事,不禁为小皇帝暗暗担忧,这“妙极,妙极”四字,说来殊无欢愉之意。

罕贴摩甚是精明,瞧出他另有心事,说道:“小王爷跟我家王子交情大非寻常,对小人又这等厚待,小人实在是粉身难报。小王爷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明白指点。小人若有得能效劳之处,万死不辞。”韦小宝道:“我是在想,大家东分一块,西分一块,将来我如做成了皇帝,所管的土地七零八落,那可差劲之至了。”罕贴摩心想:“原来你担心这个,倒也有理。”低声道:“小王爷明鉴,待得大功告成之后,耿精忠、尚可喜、孔四贞他们一伙人,个个除掉就是。那时候要我们蒙古出兵相助,自然也义不容辞。”

韦小宝喜道:“多谢,多谢。这一句话,可得给我带到你们王子耳中。你是葛尔丹王子的心腹亲信,你答应过的话,就跟你王子殿下亲口答应一般无异。”罕贴摩微感为难,但想那是将来之事,眼前不妨胡乱答应,二是一拍胸膛,说道:“小人定为小王爷尽心竭力,决不有负。”韦小宝又再盘问良久,实在问不出什么了,便道:“你在这里休息,我去回报父王。”低声道:“咱们的说话,你如泄露了半句。我哥哥非下毒手害死我不可,只怕连父王也救我不得。”蒙古部族中兄弟争位,自相残杀之事,罕贴摩见得多了,知道此事百同小可,当即屈膝跪倒,指天立誓。

韦小宝走出房来,吩咐风际中和徐天川严密看守罕贴摩,然后去看望杨溢之。推开房门,不禁吃了一惊,只见杨溢之半截身子已滚在地下,忙抢上前去,见他圆睁双眼,一动不动,已然死去,床上的被单上写着几个大血字。韦小宝只识得一个“三”字,一个“桂”字,转头问道:“是什么字?”马彦超道:“是‘吴三桂造反卖国’七字。”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杨大哥临死时用断臂写的。”马彦超黯然道:“正是。”韦小宝召集天地会群雄,将罕贴摩的话说了。群雄无不愤慨,痛骂吴三桂做了一次大汉奸,又想做第二次。

玄贞道人咬牙切齿,突然解开衣襟,说道:“各位请看!”只见他胸口有个海碗大的疤痕,皮皱骨凸,极是可怖,左肩上又有一道一尺多长的刀伤。众人和他相交日久,均不知他曾负些重伤,一见之下,无不骇然。玄贞道人道:“这便是罗刹国鬼子的火枪所伤。”韦小宝道:“道长曾和罗刹国人交过手?”玄贞道人神色惨然,说道:“我父亲、伯叔、兄长九人,尽数死于罗刹人之手,贫道出家,也是为此。”当下略述经过。原来他家祖传做皮货生意,在张家口开设皮货行,是家百年老店。这一年他伯父和父亲带同兄弟子侄,同往塞外收购银狐,紫貂等贵重皮货,途中遇上了罗刹人,觎觊他们的金银货物,出手抢劫。他家皮货行本雇有三名镳师随同保护,但罗刹人火器厉害,开枪轰击,三名镳师登时殒命,父兄伯叔也均死于火枪和刀马之下,玄贞肩头中刀,胸口被火药炸伤,晕倒在血泊之中。罗刹人以为他已死,抢了金银货物便去。玄贞醒转后在山林中挣扎了几个月,这才伤愈。经此一场大祸,家业荡然,皮货行也即倒闭,他心灰意冷之下,出家做了道人。国变后入了天地会,但想起罗刹人火器的凌厉,虽然事隔二十余年,半夜里仍是时时突发噩梦,大呼惊醒。李力世道:“罗刹人最厉害的火器,只要能想法子破了,便不怕他们。”玄贞摇头道:“火器一发,当真如雷轰电闪一般,任你武功再高,那也是闪避不及,抵挡不了。”徐天川道:“罗刹人要跟吴三桂联手,他夺鞑子的天下,咱们正好袖旁观,让他们打个天翻地覆。咱们渔翁得利,乘机便可规复大明的江山。”玄贞道:“就怕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罗刹人比满洲鞑子更凶狠十倍,他们打垮了满清之后,决不能以山海关为界,定要进关来占我天下。”徐天川道:“难道咱们反去帮满清鞑子?”

群雄议论纷纷。韦小宝自然决意相助康熙,却也不敢公然说出口来,说道:“这件事现下不忙决定。咱们劫了杨大哥,捉了罕帖摩和卢一峰,转眼便会给吴三桂知道,那便如何应付?”众人沉吟筹思,有的说立刻跟他翻脸动手,有的说不如连夜逃走。韦小宝道:“这老乌龟手下兵马众多,打是打他不过的。云贵地方这样大,十天半月之间,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嗯,这样罢,各位把卢一峰这狗官,连同杨大哥的尸体,立刻送回黑坎子大监去。”群雄一怔:“送回去?”韦小宝道:“正是。咱们只消吓一吓卢一峰这狗贼,我看他多半不敢声张。他如禀报上去,自己脱不了干系。杨大哥反正死了,留着他的尸体也是无用。”群雄江湖上的阅历虽富,对做官人的心性,却远不及韦小宝所知的透彻,均觉这一着棋太过行险,这等劫狱擒官的大事,卢一峰岂有不向上司禀报之理?李力世踌躇道:“我瞧卢一峰这狗官胆小之极,只怕……只怕这件大事,不敢不报。”

韦小宝笑道:“倒不是怕他胆小,却怕他愚蠢无用,不会做官。官场之中,有道是‘瞒上不瞒下’,天大的事情,只消遮掩得过去,谁也不会故意把黑锅拉到自己头上。你们把这狗官带来,待我点醒他几句。”马彦超转身出去,把卢一峰提了来,放在地下。他又挨打,又受惊,早已面无人色。韦小宝道:“卢老哥,你可辛苦了。”卢一峰道:“不……不……不敢。”韦小宝道:“卢老哥很够朋友,把平西王的机密大事,一五一十的都跟我们说了,丝毫没有隐瞒。好罢,交情还交情,我们就放你回去。老哥泄漏了平西王的机密的事,我们也决不跟人提起。江湖上好汉子,说话一是一,二是二。你老哥倘若自己喜欢张扬出去,要公然跟平西王作对,那是你自己的事了,哈哈,哈哈。”卢一峰全身发抖,道:“小……小人便有天……天大的胆子,也……也不敢。”韦小宝道:“很好,众兄弟,你们护送卢大人回衙门办事。那个囚犯的尸身,也给送回去,免得上头查问起来,卢大人难以交代。”群雄齐声答应。卢一峰又惊又喜,又是大胡涂,给群雄拥了出去。

此后数日,天地会群雄提心吊胆,唯恐卢一峰向吴三桂禀报,平西王麾下的大队人马向安阜园杀将进来,但居然一无动静,也不知吴三桂老奸巨滑,要待谋定而后动,还是韦香主所料不错,卢一峰果然不敢举报。群雄心下均感不安,连日众议。韦小宝道:“这样罢,我去拜访吴三桂,探探他口气。”徐天川道:“就怕他扣留了韦香主,不放你回来,那就糟了。”韦小宝笑道:“咱们都在他掌握之中,老乌龟如要捉我,我就算不去见他,那也逃不了。”点了骁骑营官兵和御前侍卫,到平西王府来。

吴三桂亲自出迎,笑吟吟的携着韦小宝的手,和他一起走进府里,说道:“韦爵爷有什么意思,传了小儿的吩咐,不就成了?怎敢劳您大驾?”韦小宝道:“啊哟,王爷可说得太客气了。小将官卑职小,跟额驸差着老大一截。王爷这么说,可折杀小将了。”吴三桂笑道:“韦爵爷是皇上身边最宠幸的爱将,前程远大,无可限量,将来就算到这王府中来做王爷,那也是毫不希奇的。”韦小宝吓了一跳,不由得脸上变色,停步说道:“王爷这句话可不大对了。”

吴三桂笑道:“怎么不对?韦爵爷只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已贵为骁骑营都统、御前侍卫副总管、钦差大使,爵位封到子爵。从子爵到伯爵、侯爵、公爵、王爵,再到亲王,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年的事而已,哈哈,哈哈。”韦小宝摇头道:“王爷,小将这次出京,皇上曾说:‘你叫吴三桂好好做官,将来这个平西亲王,就是我妹婿吴应熊的;吴应熊死后,这亲王就是我外甥的;外甥死了,就是我外甥的儿子的。总而言之,这平西亲王,让吴家一直做下去罢。’王爷,皇上这番话,可说得恳切之至哪。”

吴三桂心中一喜,道:“皇上真的这样说了?”韦小宝道:“那还能骗你么?不过皇上吩咐,这番话可不忙跟你说,要我仔细瞧瞧,倘若王爷果然是位大大的忠臣呢,这番话就跟你说了,否则的话,嘿嘿,岂不是变成万岁爷说话不算数?那个一言既出,死马能追?”吴三桂哼了一声,道:“韦爵爷今日跟我说这番话,那么当我忠臣了?”韦小宝道:“可不是么?王爷若不是忠臣,天下也就没谁是忠臣了。所以哪,倘若韦小宝将来真有那一天,能如王爷金口,也封到什么征东王、扫北王、定南王,可是这里云南的平西王府,哈哈,我一辈子是客人,永远挨不运做主人的份儿。”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向内走去。吴三桂给他一番言语说得很是高兴,拉着他手,说道:“来,来,到我内书房坐坐。”穿过两处园庭,来到内书房中。这间屋子虽说是书房,房中却挂满了刀枪剑戟,并没什么书架书本,居中一张太师椅,上铺虎皮。寻常虎皮必是黄章黑纹,这一张虎皮却是白章黑纹,其是奇特。韦小宝道:“啊约,王爷,这张白老虎皮,那可名贵得紧了。小将在皇宫之中,可也从来没见过,今日是大开眼界了。”

吴三桂大是得意,说道:“这是当年我镇守山海关,在宁远附远打猎打到的。这种白老虎,叫做‘驺虞’,极中少见,得到的大吉大利。”韦小宝道:“王爷天天在这白老虎皮上坐一坐,升官发财,永远没尽头,啧啧啧,真了不起。”只见虎皮椅两有座大理石屏风,都有五六尺高,石上山水木石,便如是画出来一般。一座屏风上有一山峰,山峰上似乎有只黄莺,水边则有一虎,顾盼生姿。韦小宝赞道:“这两座屏风,那也是大大的宝物了。我在皇宫之中,可也没见过。王爷,我听人说,老天爷生就这种图画,落在谁的手里,这是有兆头的。”吴三桂微笑道:“这两座屏风,不知有什么兆头?”韦小宝道:“依小将看哪,这高高在上的是只小黄莺儿,只会叽叽喳喳的叫,没什么用,下面却是一只大老虎,威风凛凛,厉害得很。这只大老虎,自然是王爷了。”

吴三桂心中一乐,随即心道:“他说这只小黄莺站在高处,只会叽叽喳喳,不管什么用,说的岂不就是小皇帝?他这几句话,是试我来么?”问道:“这只小黄莺儿,不知指的又是什么?”韦小宝笑道:“王爷以为是什么?”吴三桂摇头道:“我不知道,还请韦爵爷指教。”韦小宝微微一笑,指着另一座屏风,道:“这里有山有水,那是万里江山了,哈哈,好兆头,好兆头!”吴三桂心中怦怦乱跳,待要相问,终究不敢,一时之间,只觉唇干舌燥。

韦小宝一瞥眼间,忽见书桌上放着一部经书,正是他见之已熟的“四十二章经”,不过是蓝绸封皮,登时心中怦的一跳,寻思:“这第八部经书,果然是在老乌龟这里,妙极,妙极!”当下眼角儿再也不向经书瞥去,瞧着墙上的刀枪,笑道:“王爷,你真是大英雄,大豪杰,书房中也摆满了兵器。不瞒你说,小将一字不识,一听到‘书房’两字,头就大了,想不到你这书房也这等高明,当真佩服之至。”吴三桂哈哈大笑,说道:“这些兵器,每一件都有来历。小王挂在这里,也只是念旧之意。”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王爷当年东扫西荡,南征北战,立下天大汗马功劳,这些兵器,想来都是王爷阵上用过的?”吴三桂微笑道:“正是。本藩一生大小数百战,出生入死,这个王位,那是拚命拚得来的。”言下之意,似是说可不像你这小娃娃,只不过得到皇帝宠幸,就能升官封爵。韦小宝点头称是,说道:“当年王爷镇守山海关,不知用的是哪一件兵器?立的是哪一件大功?”吴三桂倏地变色,镇守山海关,乃是与满洲人打仗,立的功劳越大,杀的满洲人越多,韦小宝问这一句话,那显是讥刺他做了汉奸,一时之间,双手微微发抖,忍不住要发作。

韦小宝又道:“听说明朝的永历皇帝,给王爷从云南一直追到缅甸,终于捉到,给王爷用弓弦绞死……”说着指着墙上的一张长弓,问道:“不知用的是不是这张弓?”吴三桂当年害死明室永历皇帝,是为了显得决意效忠清朝,更无贰心,内心毕竟深以为耻,此事在王府中谁也不敢提起,不料韦小宝竟然当面直揭他的疮疤,一时胸中狂怒不可抑制,厉声道:“韦爵爷今日一再出言讥刺,不知是什么用意?”

韦小宝愕然道:“没有啊!小将怎敢讥刺王爷?小将在北京之时,听得宫中朝中大家都说,王爷连明朝的皇帝也绞死了,对我大清可忠心得紧哪。听说王爷绞死永历皇帝之时,是亲自下手,弓弦吱吱吱的绞紧,永历皇帝唉唉唉的呻吟,王爷就哈哈大笑。很好,忠心得很哪!”吴三桂霍地站起,握紧了拳头,随即转念:“谅这小小孩童,能有多大胆子,竟敢冲撞我,定是小昏君授意于他,命他试我;又或是朝中的对头,有意指使他出言相激,好抓住我的把柄。”他老奸巨滑,立即收起怒色,笑吟吟的道:“本藩汗马功劳什么的,都是不值一提,倒是对皇上忠心耿耿,那才算是我的一点长处。小兄弟,你想做征东王,扫北王,可得学一学老哥哥这一份对皇上忠心。”

韦小宝道:“是,是!那是非学不可的!就可惜小将晚生了几十年,明朝的皇帝都给王爷杀光了,倒叫小将没下手的地方。”吴三桂肚里暗骂:“总有一日,教你落在我手中,将你千刀万剐!”笑道:“韦爵爷要立功,何愁没有机会。”韦小宝笑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好了。”吴三桂心中一凛,问道:“那为什么?”韦小宝道:“有人造反,皇上派我出征,小将就学王爷一般,拚命厮杀一番,拿住反贼,就可裂土封疆了。”吴三桂正色道:“韦兄弟,这种言语,是乱说不得的。方今圣天子在位,海内归心,人人拥戴,又有谁会造反?”韦小宝道:“依王爷说,是没有人造反的?”吴三桂又是一怔,说道:“若说一定没有人造反,自然也未必尽然。前明余逆,或是各地不轨之徒,妄自作乱,只怕也是有的。”韦小宝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不是圣天子在位了?”吴三桂强抑怒气,嘿嘿嘿的干笑了几声,说道:“小兄弟说话有趣得紧。”

原来韦小宝见到书案上的四十二章经后,便不断以言语激怒吴三桂,盼他大怒之下,拂袖而出,自己便可乘机盗经。不料吴三桂城府甚深,虽然发作了一下,但随即忍住,竟不中他计。韦小宝眼见吴三桂竟不受激,这部经收伸手即可拿到,却始终没机会伸手,当下便改口,尽说些吴三桂十分受用的言语。他嘴里大拍马屁,心下却在急转念头,如何能将经书盗了出去,寻思:“倘若我假传圣旨,说道皇上要这部经书,谅来老乌龟也不敢不献。何况皇上确是要得经书,曾吩咐我来云南时乘机寻访我要老乌龟缴书,也不算是假传圣旨。就怕老乌龟一口答应,却暗做手脚,就像康亲王那样,另外假造一部西贝货来敷衍皇帝,书中的碎皮拿不到了。”一想到假造经书,登时有了主意,突然低声道:“王爷,皇上有一道密旨。”吴三桂一惊,立即站起,道:“臣吴三桂恭聆圣旨。”韦小宝拉住他手,说道:“不忙,不忙,我先把这前因后果说给你听。”吴三桂道:“是,是。”却不坐下。

韦小宝道:“皇上明知你是大清忠臣,却一再吩咐我来查明你是忠是奸,王爷可知是什么用意?”吴三桂搔了搔头,道:“这个我可就不明白了。”韦小宝道:“原来皇上这一件大事,要差你去办,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知你肯不肯尽力。将建宁公主嫁给你世子,原是有……有那个……”吴三桂道:“有勉励之意?”韦小宝道:“是了,皇上说过有勉励之意,我学问太差,这句话说不上来了。”吴三桂道:“皇上有何差遣,老臣自当尽心竭力,效犬马之劳。但不知皇上吩咐老臣去办什么事。”韦小宝道:“这件事哪,关涉大得很。明天这时候,请王爷在府中等候,小将再来传皇上密旨。”吴三桂道:“是,是。皇上有旨,臣到安阜园来恭接便是。”韦小宝低声道:“安阜园中耳目众多,还是这里比较稳妥。”说着便即告辞。吴三桂不知他故弄玄虚,恭恭敬敬将他送了出去。

次日韦小宝依时又来,两人再到内书房中。韦小宝道:“王爷,我说的这件事,关连可大得很,你却千万不能漏了风声,便是上给皇上的奏章之中,也不能提及一字半句。”吴三桂应道:“是,是,那自然不敢泄露机密。”韦小宝低声道:“皇上得到密报,尚可喜和耿精忠要造反!”

吴三桂一听,登时脸色大变。平南王尚可喜镇守广东、靖南王耿精忠镇守福建,和吴三桂合称三藩。三藩共荣共辱,休戚相关。吴三桂阴蓄谋反,原是想和尚耿二藩共谋大举,一听得皇帝说尚耿要造反,自不免十分惊谎,颤声道:“那……那是真的么?”韦小宝昨日捏造有一道密旨,想吓得吴三桂惊慌失措,以便乘机偷书,但毕竟年幼,于军国大事所知有限,心想倘若胡言乱语一番,一来吴三桂未必肯信,二来日后揭穿,说不定干系重大,受到康熙责怪;是以决定先回安阜园,和群雄商议之后,次日再来假传圣旨。祁清彪献议诬陷尚耿二藩谋反,好吓吴三桂一大跳,更促成他的谋反。此刻说了出来,果然惊得他手足无措。

韦小宝道:“本来嘛,说三藩要造反的话,皇上日日都听到,全是生安白造,就像沐家后人的诬陷那样,皇上从来不信。”吴三桂道:“是,是。皇上圣明,皇上圣明。”韦小宝道:“不过这次尚耿二藩的逆谋,皇上却是得到真凭实据。皇上说道:他二藩反谋未显,暂且不可打草惊蛇,不过要吴藩调庥重兵,防守广东、广西的边界。一等他二藩起事,要吴藩立刻派失去广东、福建,将这两名反贼拿了,送到北京,那是一件大大的功劳。”吴三桂躬身道:“谨领圣旨。尚耿二藩若有不轨异功,老臣立即出兵,擒获二人,献到北京。”韦小宝道:“皇上说道,尚可喜昏庸胡涂,耿精忠是个无用小子,决计不是吴藩的对手,只须吴藩肯发兵,不用朝廷一兵一卒,就能手到擒来。”吴三桂微微一笑,说道:“请万岁爷望安。老臣在这里操练兵马,不敢稍有怠忽,专候皇上调用。老臣麾下所辖的兵将,每一个都如上三旗亲兵一般,对皇上誓死效忠。”韦小宝道:“我把王爷这番话照实回奏,皇上听了,一定十分欢喜。”吴三桂心下暗喜:“这么一来,我调兵遣将,小昏君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疑心。”

韦小宝指着墙上所挂的一柄火枪,说道:“王爷,这是西洋人的火器么?”吴三桂道:“正是,这是罗刹国的火枪。当年我大清和罗刹兵在关外开仗时缴获来的,实是十分犀利的兵器。”韦小宝道:“我从来没放过火枪,借给我开一枪,成不成?”吴三桂微笑道:“自然成!这种火枪是战阵上所用,虽能用远,但携带不便。罗刹人另一种短铳火枪。”走到一只木柜之前,拉开抽屉,捧了一只红木盒子出来。

韦小宝本就站在书桌之旁,一见他转身,也即转身,掀开身上所穿黄马褂,取出马褂内口袋中的一部四十二章经,放在书桌上,将桌上原来那部经书放入马褂袋中。这一调包,手法极是迅捷,别说吴三桂正在转身取枪,便是眼睁睁的瞧着他,也被他背脊遮住难以发觉。八部经书形状一模一样,所别者只是书函颜色不同,韦小宝昨晚将一部镶蓝旗的经书封皮拆去了所镶红边,掉了这部正蓝旗的经书。只见吴三桂揭开木盒,取出两把长约尺的短枪来,从枪口中塞入火药,用铁条桩实火药,再放入三颗铁弹,取火刀火石点燃纸媒,将短枪和纸媒都交给了韦小宝,说道:“一点药线,铁弹便射了出去。”韦小宝接了过来,枪口对准窗外的一座假山,吹着纸媒,点燃药线。只听得轰的一声大响,一股热气扑面,手臂猛烈一震,火枪掉在地下,眼前烟雾弥漫,不由得退了两步。

吴三桂哈哈大笑,说道:“这火枪的力道十分厉害,是不是?”韦小宝手臂震得发麻,骂道:“***,西洋人的玩意当真邪门。”吴三桂笑道:“你瞧那假山!”韦小宝凝目看去,只见假山已被轰去了小小一角,地下尽是石屑,不由得伸了伸舌头,半晌缩不回来,说道:“这一枪倘若轰在身上,凭你铜筋铁骨,那也抵挡不住。”俯身拾起短枪,放回盒中。

王府卫士听见枪声,都来窗外张望,见王爷安然无恙,在和韦小宝说话,这才放心。吴三桂捧起木盒,笑道:“这两把家伙,请韦兄弟拿去玩罢。”韦小宝摇摇头道:“这是防身利器,王爷厚赐,可不敢当。”吴三桂将盒子塞在他手里,笑道:“咱们自己兄弟,何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

韦小宝道:“这是罗刹人的宝物,今日未必再能得到,小将万万不可收受。”心中却道:“你罗刹人勾结,这种火器要多少有多少,自然毫不希罕。”吴三桂笑道:“就是因为难得,才送给韦兄弟。寻常的物事,韦兄弟也不放在眼里。哈哈!”

韦小宝当即谢过收了,笑道:“以后倘若撞到有人想来害我,我取出火枪,砰的就是一枪,轰得他粉身碎骨。小将这条性命,就是王爷所赐的了。”吴三桂拍拍他肩头,笑道:“那也不用说得这么客气。火枪的确是很厉害的,只不过装火药、上铁弹、打火石、点药线,手续挺麻烦,不像咱们的弓箭,连珠箭发,前后不断。”韦小宝道:“是啊。倘若洋人的火枪也像弓箭一样,拿起来就能放,咱们中国人还有命吗?大清的花花江山也难保了。”说到这里,嘻嘻一笑,说道:“不过那倒也有一桩好处,我有了这两把枪,武功也不用练了,什么武学高手大宗师,全都不是我的对手。”

说了些闲话,韦小宝告辞出府,回到安阜园中,关上了房门,将那部经书的封皮拆开,果然也有许多碎羊皮在内,心想:“八部经书中所藏的地图碎片已全部到手,老子只须花点心思,慢慢拼凑起来,鞑子的宝藏龙脉,全都在老子手中。”不过要他花些心思,半这几千片碎羊皮拼成一张地图,想起来就觉头痛,心道:“这件事也不忙干,咱们有的是时候。”当下缝好了封皮,将碎羊皮与其余的碎皮包在一起,贴身藏了,想起大功告成,不禁怡然自得:“小皇帝、老婊子、老乌龟、洪教主、大汉奸,还有我师父不老不小中尼姑,人人都想得这八部经书,终究还是让我韦小宝得了。哈哈,他们倘若知道了,一个拉我手,一个拉我脚,四下里一扯,非把我五马分尸不可。”这件事想来十分有趣,只可惜跟谁也不能话,无法夸耀一番,未免美中不足。他架起了腿,哼着扬州妓院中的小曲:“一杯酒,慢慢斟,我问情哥哥,是哪里人。扬州,那个地方,二十四条桥,每一条桥头,有个美人,情哥哥……”正唱得高兴,忽听有人轻敲房门,敲三下,停一停,敲了两下,又敲三下,正是天地会的暗号。

韦小宝起身开门,进来的是徐天川和马彦超。他见两人神色郑重,问道:“出了什么事吧?”徐天川道:“听得侍卫说,王府的卫士东查西问,要寻一个蒙古人,那自是在查罕帖摩了。听口气,似乎对咱们很有些怀疑,就只不敢明查而已。韦香主瞧怎么办?”韦小宝道:“去把这家伙提来,绑住了藏在我床底下,谅吴三桂的手下,也不敢来搜查我屋子。”徐天川道:“就怕韦香主出去之时,大汉奸手下的卫士借个什么因头,硬要进来查看。”韦小宝道:“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进来,当真说僵了,便跟他们动手,难道他们还敢行凶杀人?”徐天川、马彦超点头称是。

忽然钱老本匆匆进来,说道:“大汉奸要放火。”三人都一惊,齐问:“什么?”钱老本道:“这几天我在安阜园前后察看,防大汉奸捣鬼。刚才见到西边树林子中有人鬼鬼祟祟,悄悄过去一查,原来有十几人躲着,带了不少火油硝磺等引火物事。”韦小宝骂道:“***,大汉奸好大胆子,想烧死公主吗?”

钱老本道:“那倒不是。他们疑心罕贴摩给咱们捉了来,又不敢进园来搜,一起火,大批人马来救火,就可乘机搜查了。”韦小宝点头道:“不错,定是这道鬼计。三位大哥有何高见?”徐天川挥手作个吹头的姿势,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韦小宝一听到“毁尸灭迹”四字,便想:“那是我的拿手好戏,再也容易不过,管教这蒙古大胡子片刻之间便化成一滩黄水。只是这家伙熟知大汉奸跟罗刹国勾结的内情,须得送去让小皇帝亲自审问才好。”说道:“大汉奸造反,这蒙古大胡子是最大的证据。咱们只须将他送到北京,大汉奸就算不反,也要反了。这个罕贴什么的,乃是要沐王府听命于我天地会的法宝。”如何抢先逼得吴三桂造反,好令沐王府归属奉令,正是群雄念念不忘的大事,三人一听此言,悚然动容,齐声称是。徐天川道:“若不是韦香主提醒,我们险些误了大事。”心中对这个油腔滑调的少年越来越佩服。

钱老本道:“眼前之事,是怎生应付大汉奸的手下放火搜查,又怎样设法半这罕贴摩运出大汉奸的辖地。云贵两省各中关口盘查很紧,离开昆明更加不易。”韦小宝笑道:“钱老板,你一口口花雕茯苓猪也运进皇宫去了,再运一口大肥猪出昆明,岂不成了?”钱老本笑道:“运肥猪出城,只怕混不过关,不过咱们可以想别的法子。当死尸装在棺材里,这法儿太旧,恐怕也难以瞒过。”韦小宝笑道:“装死人不好,那就让他扮活人,钱老板,你去剃了他的大胡子,给他脸上涂些面粉石膏什么的,改一改相貌,给他穿上骁骑营官兵的衣帽。我点一小队骁骑营军士回北京去,说是公主给皇上请安,将成婚的吉期禀告皇太后和皇上。让这个没了胡子的大胡子,混在骁骑营队伍之中,点了他哑穴,使他叫嚷不得。吴三桂的部下,难道还能叫皇上的亲兵一个个自报姓名,才放过关?”三人一起鼓掌称善,连说妙计。

韦小宝忽然问道:“昆明地方也有妓院罢?”钱老本等三人相互瞧了一眼,均想:“韦香主要去嫖妓?”钱老本笑道:“那自然有的。”韦小宝笑道:“咱们请玄贞道长去妓院逛逛,他肯不肯去呀?”钱老本摇头道:“道长是出家人,妓院是不肯去的。韦香主倘若有兴致,属下倒可奉陪。”韦小宝道:“你当然要去。不过玄贞道长高大魁梧,咱们兄弟之中,只有他跟大胡子身材差不多。”三人一听,这才明白是要玄贞道人扮那罕贴摩。马彦超笑道:“为了本会的大事,玄贞道长也只有奉命嫖院了。”四人一齐哈哈大笑。

韦小宝道:“你们请道长穿上大胡子的衣服,带齐大胡子的物事,下巴上粘从大胡子脸剃下来的、货真价实的黄胡子,其余各位兄弟,仍然穿了平西王府家将的服色,拣一间大妓院去喝胡闹,大家抢夺美貌粉头,打起架来,钱老板一刀就将道长杀了……”钱老本吃了一惊,但随即领会,自然并非真的杀人,笑道:“韦香主此计大妙。玄贞道长跟我争风吃醋之时,还得叽哩咕噜,大说蒙古话……不过须得另行预备好一具尸体。”

韦小宝点头道:“不错。你们出去找找,昆明城里有什么身材跟大胡子差不多的坏人,随便捉一个来杀了,把尸首藏在妓院之旁。钱老板一杀了道长之后,将众妓女轰了出去。道长翻身复活,把大胡子的衣服穿在那尸首之上。”马彦超笑道:“这具尸首的脸可得剁个稀烂,再将剃下来的那丛黄胡子丢在床底下,好让吴三桂的手下搜查出来,只道是杀人凶手有意隐瞒死者罕贴摩的真相。”韦小宝笑道:“马大哥想得比我周到。大伙儿拿些银子去,这就逛窑子罢!这件事好玩得紧,可惜我不能跟大伙儿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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