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蹦了出来,又是酷热的一天。那天早上的晨祷仪式有点不寻常。一如往常,我们围成半圆形,朝向东方,但这次我被安排在中央的位置。乌达要我以自己的方式答谢上苍,祈求他保佑我们今天一路平安。仪式结束,我们准备上路时,他们告诉我,今天轮到我担任领队。我必须走在前头,引导整个部落前行。“可是,我不会呀,”我说。“我不知道我们要去那里,也不知道怎么寻找我们需要的东西。我真的感激大家的好意,可是我实在不配担任领队。”
“你应该担任领队,”他们说。“时机到了。为了认识你的家园、土地、各阶层的生活,以及你和宇宙间每一种有形或无形的事物的关系,你必须担任领导人。在任何群体中,走在最后面,跟随大家一阵子,是无可厚非的;走在队伍中间,和大家混一段时间,也无伤大雅;但是,每个人总有一天要出面领导整个队伍。你无法了解领导统率的本质,除非你担负起这个责任。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我们都必须体验领导人的任务,毫无例外,迟早而已,如果不在这辈子,就在其它时候。通过任何考验的唯一方式,就是面对考验。每一个层次的所有考验,通常都会以种种形式重复,直到你及格为止。”
负起领队重责
于是,我们开始今天的行程,由我领导整个队伍。今天天气非常炎热,气温似乎超过华氏一百零五度。中午时分,我们停下来歇歇脚,把我们睡觉用的兽皮毯子帐起来遮阴。我们就这样度过一天中最热的时刻,然后继续赶路,一直到很晚,超过了我们通常扎营的时间。没有任何植物或动物出现在我们路途上,充当我们的晚餐。我们也找不到水源。空气有如一个炽热的、静止的真空。我终于放弃寻找,宣布今天的行程结束。
那天晚上,我寻求族人协助。我们没有食物,也没有水。我向乌达求助,他却不理会我。我向其它人求助,虽然他们听不懂我的语言,但我知道他们了解我的心意。我说:“帮助我,帮助我们大家!”我一再恳求,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们顾左右而言他,说什么每个人总有些时候会躲在队伍中。我开始想,在美国,那些无家可归的街头流浪汉,是不是自愿落在社会后面呢?毫无疑问,大多数美国人喜欢待在社会的中间阶层,和大家混在一起。不太富有,也不太贫穷。身体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大奸大恶的事不敢做,小奸小坏的勾当一大堆。但是,迟早我们总要出面,担当起责任来,既然只为自己负责。
我伸出麻木、干枯、焦渴的舌头,舔舐着裂开的嘴唇,不知不觉睡着了。我也搞不清楚,我那晕眩的感觉是饥饿、是酷暑还是疲累造成的。
在我的领导下,我们展开第二天的行程。天气和昨天一样酷热。到了这个时候,我的喉咙已经闭塞了,吞不下任何东西。我的舌头干燥得几乎僵硬了,感觉上,它比平常肿胀好几倍,就像一块干海绵塞在我两排牙齿中间。呼吸很困难,我设法将炽热的空气逼入胸部,这时,我才了解,这些澳洲土著为什么庆幸他们拥有和无尾熊一样的鼻子。他们那宽阔的鼻子和巨大的鼻孔,比起我那哈巴狗的欧洲鼻子,更能应付不断上升的气温。荒凉的地平线越来越险恶。这块土地似乎排拒所有的人类,完全属于人类之外的其它东西。它拒斥所有进步文明,把生命看成敌人。放眼望去,偌大的地方看不见一条道路,天上看不见一架飞机,地面上连野兽的足迹也没有。
我心里有数,如果族人再不帮助我,我们全都死定了。我的步伐非常缓慢,一步拖着一步。远处,我们看见一堆阴暗、浓密的雨云。它就停留在我们前方,嘲弄着我们——我们走得再快、再远,也来不及享受它洒下的丰沛雨水。我们连它投下的阴影都分享不到。我们只能远远望着这堆云,心里想着,阵阵甘露就在我们前方飘洒,而我们却像一群驴子,望着眼前那根摇晃不停的胡萝卜,只有干瞪眼。
走着,走着,我大叫了起来,也许为了证明自己还叫得出声,也许只是因为绝望。但是叫也白叫。大地就像一支凶性大发的怪兽,把我的呐喊声全都吞灭了,一潭潭沁凉的水,出现在我眼前的海市蜃楼;每回我赶到那个地点时,看见的只是一片沙地。
绝望中挣扎
第二天就在又饥又渴、茫然无助的情况中度过。那晚,我感到那么的疲累、沮丧、身体不舒服,连兽皮枕头也没用,就睡着了。说着睡着,不如说是昏死过去。
第三天早晨,我走到每一个族人面前,向他们跪下,用我虚弱的身体所能发出的声音,大声哀求:“请帮助我,请救救我们大家。”这个时候我说话很困难,因为我醒来时,舌头太干了,紧紧帖附在我的口腔内壁,不能动弹。
他们面带微笑,站在我面前,静静凝视着我,倾听着我的哀诉。我猜他们心里是这样想:“我们跟你一样又饥又渴,但这是你必须经历的事,所以,在你学习的过程中,我们只能全力支持你。”没有人伸出援手。
我们走着,走着。没有风,整个天地充满敌意,仿佛对我的侵扰感到十分不满。我找不到帮手,找不到出路。酷热的天气使我的身体麻木了,渐渐失去了知觉。我整个人在垂死的状态中。这是严重的脱水症候。没错,我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我的思维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我回忆起童年。爹一辈子为圣大非铁路公司(Sants Fe Railway)卖力,他长得很帅。我这一生中,每回需要关爱、支持和鼓励时,他总会出现在我身边。妈总是在家里照顾我们,我记得,她常常赈济游民。说也奇怪,镇上那么多家人,这些流浪汉偏偏找上我妈,要求赏点东西吃,而从来没被拒绝过。我姐姐是个高材生,长得漂亮,人缘又好,我最喜欢坐在一旁,看她花好几个钟头梳头,准备赴约。那时我多盼望,长大后跟我姐姐一摸一样。还有我的小弟弟,我记得,他搂着家里那只狗儿,向我们抱怨说,学校里的女生老是想握他的手。小时候,我们姐弟三个人感情很好,在任何情况下都互相扶持。但是,这些年来,我们却变得越来越疏远。如今我流落在澳洲沙漠,他们恐怕也茫然不知吧。我曾在书上读到,当一个人垂死时,生前种种会闪现在他眼前。这一刻,我的一生并不像录影带那样在我脑海中映现;我捕捉到的,只是最奇异的一些往事。
记忆中,我站在厨房里,一面擦拭刚洗过的盘碗,一面背诵一些英文字的拼法。最让我伤脑筋的字是air-condtioning(空气调节)。我又回想到我和一个水手的相爱、我们的教堂婚礼、儿女奇妙的诞生——最先是个男孩,接着是在家里出世的女儿。我一直回忆到我从事过的所有工作、我所受的教育、我获得的学位,忽然警觉:我马上就要死在澳洲的沙漠中。这到底是这么回事?我实现了我的人生目标吗?“主啊,”我心中默祷,“帮助我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立刻,我听到了答案。
我千里迢迢从美国家乡来到这儿,但我的思维方式没有丝毫改变。我来自一个使用左脑的社会。我从小所受的教育,偏重逻辑、判断、阅读、写作、数学、因果关系;在这儿,我面临的却是一个重视右脑的社会,人们根本不理我们那套所谓重要的教育观念和文明措施。这些人擅长使用右脑,发挥创造力、想象力、祈祷、沉默——不管你叫它什么。我曾大声向他们诉说,请求他们帮助。在他们眼中,我一定显得非常无知。他们部落的人有所求时,会默默地提出——心对心、灵对灵、个人对结合所有生命的宇宙共同意识。
直到这一刻,我还认为自己跟他们不同,属于两个世界,互相隔离。他们一再说,我们人类是一体,而他们是以一体的身分生存在大自然中,但我却一直把自己当成旁观者。我刻意跟他们保持距离。我必须和他们结为一体,和宇宙结为一体,以他们的方式进行沟通。
我开窍了。在心灵中,我对启示我的人说声“谢谢”;我默默发出呼唤:“帮助我。拜托,帮助我。”我使用每天晨祷时听到的措辞:“如果这样给我带来最大的好处,也会给全世界所有生命带来最大的好处,那么,让我学习吧!。”
心灵乍现曙光
我心中灵光一现,仿佛听到有人说:“把石头放进你嘴里。”我望望四周,却看不见任何石头。我们正走在细入滴漏的沙上。那个声音又在我心中想起:“把石头放进你嘴里。”然后我想起了当初开始这场旅程时,我挑选的那块石头,如今还收藏在我的乳沟里。它在那儿已经躺了好几个月了。我把它给忘了。我拿出这块石头,放进嘴里允吸,奇迹似的,我的嘴巴开始湿润了起来。我发现我又能吞咽东西了,我又恢复信心,也许今天不会死了。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我心中默念着。我原想放声大哭,但我的身体没有足够的水分制造眼泪。因此我继续在心灵中祈求帮助:“我可以学习,我愿意做一切该做的事,只求你帮助我找到水源。我不知道该怎样做、该注意什么、该往何处寻找。”
我心中又是灵光一现:“把自己当作水。当你能成为水时,你就会找到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好像没什么道理。把自己当作水!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再一次集中心意,忘掉我那个重视左脑的社会灌输给我的成见。我抛弃逻辑;我抛开理智。我把自己完全交给直觉,然后闭上眼睛,开始把自己当作水。我一面行走,一面躺开所有的感观。我能嗅到水,尝到水,感觉到水,听到水,看到水。我浑身寒冷、湛蓝、清澄、混浊、静止、波动、结冰、溶化、蒸发、冒气、下雨、落雪、湿润、滋养万物、四处飞溅、浩浩瀚瀚、无边无尽。我化身为人所能想象到的每一种水的形象。
欢庆于感恩
我们走过平坦的原野,极目所及,一片平矿。眼前只有一座黄褐色的小沙丘,约莫六尺高,上面突出一块石头。它出现在灰褐色荒凉的景色中,显得很不搭调。我迎向白花花的阳光,半闭着眼睛走在沙丘,心神一阵恍惚,在石头上坐了下来。我向下一望,看见那些一路支持着我、无怨无悔的伙伴们全都站在我面前,仰起脸孔,瞅着我,笑得十分灿烂。我勉强向他们笑了笑。然后我往后伸出左手,想稳住我的身体,却摸到了湿湿的东西。我猛然转过头去,就在我身后,我坐的那块石头的另一端,有一个约莫十尺宽、十八寸深的水潭,存满昨天那团嘲笑我们的乌云所降下的雨水。多美丽、多清澈的一潭水啊。
我真的相信,第一口喝下那微温的水时,我比在教堂领到圣餐时还要接近造物主。
我没戴表,无法确定时间,但我估计,从开始设想自己成为水,到大伙儿欢欣鼓舞把头埋进水潭里,为时不超过三十分钟。
我们还在庆祝找到水时,一只巨大的爬虫经过我们身边。它身体极为庞大,看来像史前时代遗留下的生物。那不是海市蜃楼,是活生生的。这只科幻小说式的动物,在我们晚餐时间出现,再凑巧不过了。那一顿丰盛的肉,给我们的晚餐带来欢乐的节庆气氛。
那晚,我第一次了解这些原住民的信念——土地和祖先的特质有密切的关系。沙丘上的那个巨大石窟,耸立在平坦的旷野上,当初极可能就是他们一个女祖先充满奶水的ru房,如今化成石头,继续以雨水滋养后代子孙。私底下,我以我母亲的名字乔琪雅,凯瑟琳(Georgia Catherine),为这座沙丘命名。
我仰望那环绕着我们的无边苍穹,感恩之余,终于领悟,这是一个丰饶的世界。它充满善良、热诚的人;只要我们首肯,他们愿意分享我们的生活。只要我们躺开胸怀互通有无,这个世界到处是食物和水,提供给每一个需要的人。最重要的,现在我懂得珍惜我在生活中获得的许多精神指导。生命逢危机的时候,譬如生命在垂危,和死神擦身而过时,总会有人帮助我,因为我已经唾弃了“我行我素”的自私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