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马车飞一般地行驶,穿过东城,凭着两块腰牌强行打开朱雀城门,顺着笔直的官道,向南方的书院奔去。
车厢内,宁缺紧紧抱着桑桑,右手在车厢壁里摸索,不停地喘息着。他的身体极好,修行浩然气后更是气息悠长,喘息自然不是因为疲惫或辛苦,而是恐惧——因为隔着厚厚的被褥,他也能感到桑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冷。
终于找到以前备好的小酒壶,他没有任何犹豫,用颤抖的手指拧开壶盖,递到桑桑的唇边,一股浓烈的酒香弥漫在车厢里。
桑桑紧闭着眼睛,疏疏的睫毛微微颤动,脸色苍白,略带灰色的嘴唇也紧紧抿着,牙关紧咬,宁缺从酒壶里倒出的烈酒,根本没有办法进入她的嘴,顺着她的唇角便淌了下来,打湿了被褥。
宁缺看着淌下的酒水,看着她虚弱的脸色,身心都被恐惧所占据,竟是吓得有些发软,痛苦地低下头去,把她抱的更紧一些。
桑桑已经很久没有犯病了,更准确来说,从离开渭城来到长安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犯过病,而今天她却病的如此厉害,竟是比宁缺记忆里的每次病都要来的可怕,所以他很恐惧,第一时间做出决定,没有抱着她去医馆,而是抱着她登上马车,向着城南的书院奔去。
书院没有医生,但书院有老师,有师兄们,宁缺相信,只要到书院的时候,桑桑还有呼吸,那么她便不会有事。
事实证明宁缺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抱着桑桑跑进云雾,来到书院后山崖坪上,对着湖那面发出一声大喊尚在睡梦中的师兄师姐们骤然惊醒,纷纷出院迎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七师姐,七师姐临睡前正在绣一幅扑蝶猫,到夜深时才和衣胡乱入睡,此时发髻上还插着根绣花针,脸上还带着倦意与被人吵醒的恼怒。
当她看到宁缺惶恐的神情和他怀里的桑桑后,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面上的倦意与恼怒顿时化作了凝重。她没有向宁缺问话只是看了看桑桑的苍白脸色,便从髻间抽出那根绣花针,闪电般在她颈间刺了四记。
针落入风,桑桑轻嗯一声,依旧紧蹙着眉头没有醒来,但脸上的苍白颜色却淡了几分,重新现出了原本的淡淡黑色。
“师姐……怎么样?”
宁缺看着七师姐颤声问道他以前根本不知道师姐除了阵法绣花,居然还会用针医人,不过看着桑桑的变化,顿时多了很多企盼。
“寒意攻心,有些危险,我只能拿针先镇压住。”七师姐说道。
宁缺的到来惊醒了书院后山湖畔所有人大师兄也出现在远处,只是他的动作还是那般缓慢,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觉得焦虑和着急。
七师姐看着大师兄,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变得放松不少,喊道:“师兄,把老十一从山上揪过来不过可得快些。”
大师兄怔了怔转身走回身后的山林。
七师姐看着宁缺焦急的神情,安慰说道:“问题不大,你先抱着桑桑去草庐,老师在那里便断然不会出事,等老十一过来便妥了。”
宁缺不明白师姐这句话的意思,如果老师肯出手,桑桑自然不会出事只是为什么要等十一师兄?
晨光渐至,笼罩书院后山落在草庐檐上那些如金似玉的草丝上,然后反射到更远处的山林,花树包围的草甸上一片光明。
宁缺和陈皮皮等人站在草庐外,等待着里面的消息。从去年春天开始,桑桑便开始经常进出书院后山,凭着自己做的一手好饭菜和安静性情得到所有人的喜爱与怜惜,此时知道她病的极重,书院弟子们不禁都非常担心,唐小棠甚至已经急的红了眼眶,反而宁缺却比先前要平静了很多。
因为老师已经醒了,这时候正在草庐里,他相信哪怕桑桑已经有一只脚踏进了冥界,老师也有能力把她拉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王持从草庐里走了出来,宁缺赶紧上前,王持看着他说道:“她先天体虚不足,阴寒入腑多年,这等旧疾每发作一次便严重过一次,隐藏镇伏的时间越长,病发便会越严重……我先前诊她脉象,确认前段时间她受过一次大寒,最近又心神思虑过胜,才到了如今这地步。”
宁缺问道:“不会有事吧?”
王持说道:“七师姐金针压脉很及时,我给她煎了副药,应该能稍退寒意,没有什么大干系,只是以后要注意保暖,可不敢受什么风寒。”
宁缺听着这话,顿时放松下来,忽然觉得自己的腿有些软。
王持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看着他疑惑问道:“小师弟,桑桑这病乃自娘胎里带来,过去这些年想来也病发过很多次,渭城没有什么好医生,长安城里更都是一群庸医,你靠什么法子竟让她活到了现在?”
桑桑幼时,宁缺经常带她去看病,辛辛苦苦攒的那些银两,基本上都花在了药铺里,然而却没有什么用处,后来偶尔他发现了一个法子,才让桑桑熬到了今天,此时听着师兄的问话,他不敢有任何隐瞒,老老实实回答道:“后来每次桑桑病发时,我总让她喝一大囊烈酒。”
二师兄一直沉默站在草庐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此时听着宁缺这些年竟是拿烈酒在替桑桑治病,顿时蹙起眉头,显得极为不悦。
王持沉吟片刻后点头说道:“这倒确实是个对症的法子,虽说烈酒暖脉只能暂时治标,但总比那些烂药干净的多。”
幸亏有这样一番评价,不然二师兄绝对不会饶了宁缺。
看着王持的身影消失在花树之中,宁缺今天才知道这位爱对花痴言的十一师兄,竟然是位医道圣手,想着当年初入后山时见着的那个满头花瓣的痴人不禁觉得有些担心,说道:“十一师兄……靠谱吗?”
七师姐说道:“老十一这辈子的精神都在花草之上,哪里是花痴陆晨迦那等只爱其形、不知其魄的蠢物所能比拟,他能识世间一切花草,能辩世间一切花草之用,精通一切草药之术,要他看病那是最靠谱不过。”
听着这话,宁缺总算是放心下来,但却没有完全放心因为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最靠谱的当然就是老师,总得听听老师怎么说。
草庐四面透风,唯有数道屏风,横七竖八地搁在台上,里面有一方大榻,那便是夫子的居所此时桑桑便躺在那处。
桑桑先前醒过来了一会儿,这时候在药力作用下又昏睡了过去,唐小棠把药碗搁到旁边,用滚烫的水把毛巾沁湿,拧至半湿,然后小心翼翼地搭到她依旧冰凉的额头上然后牵着她的小手轻声说着些什么。
隔着屏风看着这幕画面,宁缺觉得好生感激,然后他回头望向夫子,担心问道:“老师,您看……到底有没有事?”
夫子今天起床比平时要早很多,所以心情有些糟糕,只是想着宁缺这时候心情肯定更糟糕所以才忍着没有训斥他。
他端着碗莲子粥吹着气说道:“能有什么事?平日里多晒晒太阳便好。”
看似很不负责任的言语,却让宁缺真的放心下来,因为夫子既然说没事,那么桑桑便肯定没有事只是……晒太阳有用吗?
他走到夫子身旁,接过那碗莲子粥,用调羹小心翼翼地搅着,用前所未有的尊敬态度问道:“老师桑桑这身体……您上次不是说没事了吗?”
夫子说道:“她先天虚寒,这些年又没有正经治过内脏骨髓里不知蕴积了多少阴寒之息,幸亏遇着机缘拜了卫光明为师,能撷昊天神辉,自然便能镇压那些阴寒之息,只要时日长些,她体内的神辉便能把那些阴寒气息丝丝化为虚无,我当日对你说没事,那便就是没事,你是在质疑我?”
宁缺确认莲子粥凉了,恭恭敬敬递了过去,谦卑说道:“老师这话便是在打我脸,弟子只是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夫子看着他嘲讽说道:“怎么回事得问你自己,本来就是个病怏怏的小姑娘,结果还被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主子带着去和夏侯打架……夏侯就这么好杀?为了帮你,她那夜在山崖上大放光明,瞬息之意便耗尽所有神辉,她体内的阴寒之息被镇压了多日,忽然重获自由,自然要觅着时机造反,也不知最近你又怎么欺负她,让这小姑娘罕见的心神失守,才有了如今的危险。”
宁缺沉默无言,心想果然全部都是自己的错,只是桑桑性情恬静甚至有些木讷,能让她心神失守的事情……难道是订亲?
“老师,既然是先天虚寒,那怎么去病根?”
夫子喝了一口莲子粥,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先前便说过,治病很简单,多晒晒太阳,勤修神术,待神术大成之时,小姑娘的病自然痊。”
宁缺想着马上要远行,试探着问道:“此去烂柯寺路途遥远,她如今身体虚弱,弟子……能不能不去?”
夫子大怒,斥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哥?离了小侍女的服侍就不会走路了?即便她要养病,你自己去也是,再说佛宗也有自己的一套本事,烂柯寺那小和尚的医术便是为师也佩服,你自己看去不去。”
宁缺无奈说道:“去便是了,老师你何必发这么大脾气?”
夫子和宁缺的对话,早已让草庐里的弟子们想要发笑,待听着宁缺最后这句话,人们终究是没有忍住笑出声来。
大师兄没有笑,他看着榻上的桑桑,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怜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