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闻李太公敬一言:某公在沈阳,宴集山颠。俯瞰山下,有虎衔物来,以爪穴地,瘗之而去。使人探所瘗,得死鹿,乃取鹿而虚掩其穴。少间,虎导一黑兽至,毛长数寸。虎前驱,若邀尊客。既至穴,兽眈眈蹲伺。虎探穴失鹿,战伏不敢少动。兽怒其诳,以爪击虎额,虎立毙,兽亦径去。
异史氏曰:兽不知何名。然问其形,殊不大于虎,而何延颈受死,惧之如此其甚哉?凡物各有所制,理不可解。如狝最畏狨,遥见之,则百十成群,罗而跪,无敢遁者。凝睛定息,听狨至,以爪遍揣其肥瘠,肥者则以片石志颠顶。狝戴石而伏,悚若木鸡,惟恐堕落。狨揣志已,乃次第按石取食,馀始哄散。余尝谓贪吏似狨,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戢耳听食,莫敢喘息,蚩蚩之情,亦犹是也。可哀也夫!
【翻译】
我曾经听太公李敬一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故事是说有一个人在沈阳,在一座山顶上宴集宾客。那人俯瞰山下的时候,看见一只老虎嘴里衔着什么东西从远处走来,它用爪子在地上挖了个洞,把那东西埋进洞里,掩好洞口之后就走了。于是他派人下山看看老虎埋的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只死鹿。他让人把死鹿拿出来又把洞口虚掩上。过了一会儿,老虎引领着一个黑色的野兽来了,这黑兽身上的毛有几寸长。老虎走在前面,像是请来一位尊贵的客人。到了洞口,那黑兽蹲在一边,用凶猛的目光注视着老虎。老虎用爪子往洞中一探,发现死鹿没有了,就浑身战抖地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黑兽因为受骗而狂怒起来,它用爪子猛击老虎的前额,老虎立即倒地毙命,黑兽也径自离去。
异史氏说:这个黑兽不知叫什么名字。然而就他描述的形象来看,也绝不比老虎大,可是老虎为什么还伸长脖子等死,怕它怕得如此厉害呢?天地万物,都要受到某种事物的制约,这个道理真是难以理解。譬如说猕猴,最害怕狨,远远地看见狨来了,百十成群的猕猴,立即跪成一片,没有一个敢偷跑的。猕猴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狨,等着狨到来,狨则用手逐个捏捏猕猴的肥瘦,如果是肥的,狨就把一个石片放在它的头顶上作记号。猕猴也就头顶着石片伏在那里,吓得呆如木鸡,唯恐石片不小心掉在地上。狨捏完肥瘦,作好了记号,这才按着放石片的顺序挨着个吃掉肥硕的猕猴,其馀的猕猴这时才敢一哄而散。我曾说过,那些贪官污吏就像狨一样,也是根据老百姓的贫富作上记号,然后再按照记号吞食百姓;而老百姓们却俯首贴耳,听任宰食,连大气都不敢喘,那种愚昧无知的样子,跟猕猴是一样的。真是令人悲哀呀!
【点评】
这是一篇寓言故事,写黑兽虽小于虎,不可思议的是虎非常畏惧它。由此故事引发的在“异史氏曰”中所附的另一则“狝最畏狨”的故事,则是本篇的重点。表达了蒲松龄对于老百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
相同的观点和故事,蒲松龄在其散文《公门修行录赘言》中三致其词:“西南巨山中有狨焉,善食猱。猱望见之,群升木。狨至,嘎然一鸣;群猱闻声,如果熟遭劲风,坠满地上,竦息膝立,无敢逸者。狨乃相其硕大,置瓦颠顶而志之,志已,复以爪揣择肥者攫食焉。黠者乘间弃其瓦,揣则遗之。偶一谈及,罔不诧异。余曰此何足异?人类中固不乏也。君不见城邑廨舍中,一狨在上而群狨随之乎?每一徭出,一讼兴,即有无数眈眈者,涎垂嗥叫,则志其顶,则揣其骨,则姑嘬其肉。其懦耶,恐喝之。强耶,械挫之。慷慨耶,甘诱之。悭吝耶,逼苦之。且大罪可使漏网,而小祸可使弥天;重刑可以无伤,而薄惩可以毕命。蚩蚩者氓,遂不敢不卖儿贴妇,以充无当之卮,冤矣!”均可见当日蒲松龄在司法实践方面对于无助的懦弱百姓的同情和强调抗争反抗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