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是谁—1

我是在踏实遇见她的。

计划中的一部小说开了个头,就写不下去了:知青生活过去才十几年,但是那些曾经是耳鬓厮磨的朋友们的音容笑貌却已经淡漠了,亲身经历过的生活也远去了……一句话,找不到感觉啦。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真是这样吧!

为了找回失去的感觉,我又回到河西走廊的小宛农场。在疏勒河边的场部住了几天,继尔又去了踏实分场。上山下乡的第五年,我从场部附近的十四连调到踏实;当时农场领导决定从各个连队抽人,在踏实组建一个新的分场,我们连抽了十个人,七男三女。我在踏实生活了十年,直到知青大返城。

现在的踏实分场只有十几户老职工了,耕种着我们当初开垦出来的土地。我住在队长家里,白天到处走走,晚上和农工们聊天。聊天激发起我许许多多的回忆。

一天下午,我在田野上坐着,看远方的草原。我喜欢这片草原。这片草原叫桥踏草原,是一片未曾开垦过的荒原,长满了一墩一墩的芨芨草。这些草不知生长了多少个世纪,它们的根部腐败了,变黑了,像是大火烧过一样,新的芨芨草从腐草上长出来,比人还高。夏季的干热风吹过,草海上就出现一条暗灰色的波纹,碌碌地滚动,久久地在视野中难以消失。这片草原从踏实向东延续,经过桥子乡到娘子沟,七八十公里。从前在田野上劳动的时候,我常常凝视着它浮想联翩,似乎自己回到了远古时期……

突然,队长骑着马跑过来了,说是又来了一位知青,叫我去看看是否认识。

我问他来人叫做什么名字,他说不知道,是个女的。我连跑带奔,回到队里去。在踏实的几天,我已经觉到了孤独和寂寞:没有了昔日的知青,老职工又都不认识,没有知音。如今来了一位当年的战友,自然是令人兴奋!

生产队办公室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站着一位农民。队长说那知青是坐这辆马车来的。那知青不在办公室,赶车的农民说她往南边的胡杨林去了。

我还不能想出她是谁,但我认定她是当年的踏实知青。当初从小宛来到踏实,荒原上没有房子,我们在南边的胡杨林里挖了几十问地窝子住着;过两年盖了新房,地窝子才扒了。我想她一定是去看从前住过的地窝子了。

走近胡杨林,就见一位穿白衬衫黑色太阳裙的妇女在稀疏的树林中走动。喂,我喊了一声,走近她,她站住了,看我,我却认不出她是谁。这是个中等个头的中年妇女,身体有点发胖。她的眼角上长了细细的鱼尾纹,但是圆圆的脸还显得年轻,漂亮。

"你是……"

我先开口说话,我希望她开口,她只要一说话,我就能判断出她是谁。在城市里有过几次知青的聚会,有些人多年不见,发胖了或者消瘦了,冷不丁地认不出来,但是一听说话的声音就都想起来啦。

"我叫李静惠。"

她说话了,我却仍然想不起她是谁,想不起踏实有过她这个人。我困惑地问她是几班的。她笑了一下,说她不是踏实的,她是小宛六连的兰州知青,文化大革命中上山下乡来到农场的。我惊讶地说,你不是踏实的呀,那你来踏实干什么?她说来河西的第二年她调到场部宣传队,演节目来过踏实。她现在兰州大学工作,这次出差去新疆路过安西县,来踏实看看。

听她说话我想起来了,1972 年农场宣传队确是来踏实演过节目,还真有她这么个人--她似乎是在京剧《智取威虎山》里演常宝的那个姑娘。印象中她是个高中生,比我们这帮六四、六五年来河西的支边青年小好几岁。她那时就是小圆脸,身材匀称,挺漂亮。

我说:"你是喜欢踏实的自然风光才来这儿的吧?这儿比小宛还荒凉。"

她很得体地笑了一下,说:"荒凉有荒凉的美。比起城市的嘈杂和喧闹来,荒凉能净化人的灵魂。"

共同的审美趣味立即使我喜欢上她了,我高兴地邀她到队里去歇歇。她说:"不。我随便走走,一会儿还要回安西县去。"

我明白她是从安西县坐车到踏实乡,然后雇农民的马车来踏实分场的,便说,安西县的班车一天一趟,你回到踏实乡怎么回安西县去?她说住踏实乡招待所,明天回安西县。我说那何必呢!明天小宛农场的吉普车来接我,咱们一起回去吧,你还可以回六连看看去。

我确是想和她聊聊天,再三劝她住一天,我说生产队的办公室有一张床,你可以住那儿。她同意了,并要我保证回到小宛场部后找辆车送她去六连看看。

我们回到队里,把赶马车的农民打发走了,喝点水,然后又走到田野上去。我们在田野上蹈踺了两个小时,看闪着银白色草浪的草原,看近在眼前巍峨高耸的祁连山的雪峰,从山顶的云雾里垂挂下来的冰川。蜃气笼罩着戈壁滩覆盖着草原。蜃气颤抖着,奔流着。我指着被蜃气托起来的一片丘岭般的东西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她说不知道。我告诉她,那是锁阳城。唐代的时候,太子李治和大将军薛仁贵率军征伐西戎,被哈密国之帅苏宝同率军围困在苦峪城里,唐军挖地下的锁阳压饥止渴,等来了援军,大败苏宝同。此后苦峪城改为锁阳城。唐代以后锁阳城衰败,逐渐变成一片废墟。我指着奔跑的蜃气问她,你说,这蜃气像什么?她略一沉吟,说,野马也,尘埃也。我大笑起来,说,真不愧是大学老师。

我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晚饭是在队长家吃的。我做东,买了两只老职工家的鸡,请队长的爱人杀了,吃烧鸡块。

夏季的河西走廊白昼很长,吃过晚饭太阳还悬在西边的田野上空,无比辉煌。我送她回办公室休息,她却说时间还早,到外边走走。我的意思是她看过南边的戈壁滩和小树林了,再看看北边的截山去,可她还是要去胡杨林。她说,想看一下那次来踏实演出住了一夜的地窝子。

夏季的胡杨林欣欣向荣,郁郁葱葱。胡杨树是一种古老的树种,雌雄异株。此时,雌株上的絮果成熟了,绽裂了,黑色的比小米粒还小的种子被释放出来,白色的绒伞载着它,在空气中飘呀飘,像芦絮,像雪花,落在草尖上,落在我们身上。这情景使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情景:黄昏,我们收工回到地窝子,晾在外边的衣裳和被褥上挂满了蒲公英的种子一样的胡杨树种子……但是,我们住过的地窝子已经面目全非了:林间的空地上很整齐地排列着二十几个浅浅的土坑!

我领她走到当年女子排住的地方,问她那次住在几班的宿舍。她只要说出是几班,我就能指出是哪个土坑,并且如数家珍地报出哪几个人当初住在这儿。但是她说不出是几班,她说那天她住的地窝子在西头,一个男知青领她去的,那房子里只有一张木板床。我说一问住一个人的地窝子就两三间,一间是连队的统计员陈克,一间是赶马车的刘志良,还有一间是菜班的齐国瑞,不知你住的是谁那间?她说不知道那人是谁,她没问名字,只记得那人长得黑黑瘦瘦的,大高个子。我回忆一下,那三人还都是瘦长身材,还都长得不白。在河西的田野上生活过的人,哪有长得白的!我进一步问那个人的长相,她又说不清,说夜里进的房子,点个墨水瓶儿做的煤油灯,看不清模样,也不好意思细看,印象不深。

我把她领到最西边的三个很小的土坑旁边,说,你看吧,就这几个坑,不知是哪一个。

她绕着三个坑走了一圈,说认不出来。

这些坑当初都挖了三公尺深的,上边搭上梁,铺上席,压上土,我们住在里边。现在风沙掩埋得剩下二三尺深了。白刺和骆驼草从坑里密密麻麻长出地面,和林间的杂草连成一片。离得稍远一点儿就看不见它们。白刺棵上的浆果成熟了,红得像血珠一样。

这儿是我生活过十年的地方,那时就住在这样的坑里。看着一个个土坑,我的心突然无端地猛跳了几下,一种似惆怅又似悲壮的情绪从我的心底涌起。我忙忙地转身离去,说了声走吧。

走出几步了,没听见她跟上来,扭转身又喊她走,她才离开土坑跟上来,蓦地,我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泪光。

我感到奇怪,站下来问她怎么啦。

她扭回头看着长满了杂草的土坑哽咽着说:"就在这儿的一间地窝子里发生过一件事情,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件事谁都不知道,我丈夫也不知道。"

她是 1969 年春天上山下乡来到小宛农场的,她告诉我,在学校的时候,她就喜爱唱歌跳舞。来到农场不久,她和连队的知青们排练了一段《智取威虎山》,参加全场的文艺汇演。演出一炮打响,她被调到场部宣传队当演员。

宣传队经常下连队演出。那次来踏实演出,原计划当天夜里就返回场部的,因为这个连队新组建不久,条件差,没法安排二十多人的住宿。可是那天晚上演出结束,吃过夜饭,人们都上了卡车,车却发动不起来。司机修了好长时间,没修好,说是一个什么零件坏了,明早上才能给场部打电话叫人送来。这就是说宣传队要在踏实过夜了。本来宣传队的人是从各连队抽上来的文艺骨干,踏实的人也是从各连抽调来的,熟人和熟人见面都恋恋不舍。此刻听说不走了,宣传队的人们和那些站在卡车旁送行的人们都高兴得叫起来,说是不用连队安排住处,他们自己找地方睡觉去。不等队长说话,宣传队呼啦一下散了,被各自的朋友拉走了。

很巧的是就在宣传队决定不回场部的时候李静惠去厕所了,而且去的时间长了些。等她从厕所回来,汽车旁边已经空无一人。

她明白这是宣传队不走了,但宣传队的人去哪儿睡觉过夜,她是不知道的。她扯着嗓门喊了几声宣传队人的名字,也没人应声。她跑到芨芨草席围成的食堂去了一趟,看宣传队是否住食堂的饭棚子,食堂的门却已经上了锁。她又跑到树林子里的地窝子前边去,想问问人,可是敲了两个门,都是男同志宿舍,里边的人回答不知道宣传队住在哪儿。

就在她犹豫是不是敲第三个门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她身旁走过,问了一声谁。她听出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就立即回答自己是宣传队的,正在找宣传队的人。那人说宣传队的人都去找熟人睡觉了,你自己也去找个熟人睡觉吧。

那人说完就走,她急得叫了起来,忙忙地说你别走。她告诉那人,自己是 1969 年来河西的新六连的知青,在踏实没有熟人。她央告那人找一下宣传队长,叫队长给她安排一下住处。那人说谁知道你们队长住在哪间房子,这么多间地窝子,我一问间去问吗?我给你找连长去吧。

那人过了五分钟就走回来,说找不到连长,可能连长下地浇水去了,你自己到女子排去吧,随便砸开哪个门说说,你是宣传队的,要找个地方睡觉。

她没应声,站着没动。她不好意思去砸人家的门,很多地窝子已经熄了灯,她不好意思去惊动人,也害怕遇上不叫她进屋的人。那人看她不动弹,也为难了,说,你去叫门呀,你不叫门怎么办,我也不能去敲女子排的门呀,大半夜的,大家都睡觉了。

听那人这么说,她觉得不能再麻烦他了,便说,那你走吧,我自己想办法。这时候她已经想出法子来了,她说我到汽车上睡去。

那人犹豫了一下,说睡驾驶室也行,走,我送你过去吧。

那人陪她到了食堂那儿的汽车跟前,可是汽车驾驶室的门锁着,拉不开。

这样一来李静惠真的发愁了,难道要在卡车上坐一夜吗?来河西两年多了,她还真没有在房子外边过夜的经历,且不说是否安全,单就是蚊子也让人受不了。往日她就听人说过,踏实的三个蚊子能炒一碟菜。来这儿的这个夜晚,她不停地甩手、跺脚,蚊子还是隔着袜子把脚腕咬了三个疙瘩。

她发愁怎么过夜,其实那个人也发愁了,站了一会,不断地问她怎么办,怎么办。后来,那人建议说:"要不,你实在不愿意去砸女子排的门,那你就到我的房子去住吧。"

"不不。"李静惠说,到男知青的房子去睡觉,她更不好意思了,她想到的是自己去了,一房子的人都得惊动起来,到外边去找住处。

但是那人说:"走吧,就我一个人住,你住我的房子,我找地方睡去。"

她犹豫一下同意了,她还有什么好选择的呢!她跟着那人走。因为天黑,看不清路,也看不见周围的景物,所以她也没认下到底是进了哪间地窝子。她只记得是往西走了一截,下了一个地道,那人叫她站住,推门进去,点着了灯,又喊她进去。

这是一间很小的地窝子,大约六七平方公尺的面积,挨墙一张木板床,是用木头橛子支撑着的。床上挂着蚊帐。床对面的墙根处放着个小木箱。

"你就睡我的床吧。小心蚊子钻进去,这儿的蚊子太毒。"那人把蚊帐整理好了,看看没有什么还要他做的事了,又说:"要喝水的话,茶缸子里有,凉开水。在箱子上放着。"

"不喝。我不喝。"进房后李静惠就很拘谨,因为打扰人家很不好意思,哪里再好意思要水喝。

"那你就睡吧,我走了。"

那人看了她一眼,也注意到了她的拘谨,便从墙壁上拿下一件破棉袄披在身上,就要出门。这时李静惠忙忙地说了一句:"喂,你先别……"

"嗯?"那人扭过脸来,问她什么事。

"嗯……"李静惠吭吭吃吃地说,"你急着走什么呀,我问你,你这房子就睡一个人吗?"

李静惠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她就是因为打扰人家有点难为情,想说几句客气话。但是那人领会错了,以为她胆小,说:

"就我一个人睡。不过你别害怕,你把门顶上睡。那儿有个锨把,顶上,谁也推不开。"

李静惠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睡你的床,你去哪儿睡去?"

自从进了地窝子,那人就忙着整理床,加上灯光又暗,她一直就没看清那人长得什么样。此刻她看清楚了,黑黑的皮肤,眉毛挺黑,身材很高。和她照面的时候,那人的脸上显出腼腆的神情,似乎不好意思和她说话。

"瞎,这你就别管啦,我哪儿不能睡。"

但是李静惠觉到了蹊跷,因为她看见他披上了破棉袄,河西的夏天,浇夜班水的人才穿棉袄的!她便说:"不行,你得说清楚,你上哪儿去睡。"

那人躲开她的目光,支吾说:"我到麦场上去。"

李静惠怔了一下说:"你到麦场上去睡觉呀,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大夏天的,也不冷。"

"蚊子还不把你吃啦!"

"不碍事。我有这个呢。"

那人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团纱布叫她看看,又要走。李静惠明白了,他是要用纱布蒙着头到麦场上去睡觉,便急得叫起来:"你等一下!"

那人站住看她,她说:

"你就不能到别人的房子里去睡吗?"

那人说:"瞎,找那麻烦干什么?大半夜的,都睡觉啦!再说,俩人挤一个床也太热,还不如麦场上痛快,往草堆里一躺……"

李静惠告诉我,那天晚上,那个人执意要上麦场上去睡觉,把床让给她,这种高尚的行动实在是令她感动,她便头脑发热地说了一句:

"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到别人床上去挤,那你就在这儿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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