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7)

……今天清晨呼唤我的那个六号房的少女,是否也和眼前的若林博士同样认错人呢?把我误认为另一个人,这样热心的呼唤、苛责……,无论经过多久时间、受到何等苛责、我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接下来要给我看所谓我过去的纪念事物,事实上也只是和我毫无关连的陌生人的纪念事物吧!描绘不知潜藏於何处、不知其真正身分的冷血凶恶的精神病患……极其怪奇残虐的犯罪纪念事物。让我看这样的东西,岂非是刻意苛责我一定要想起自己根本不知的过去经历

在无止尽的想像中,我不由自主地缩著头,惶恐不已。

若林博士保持著学者风范和谦虚,静静向我点头致意後,从藤椅站起身。他背後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位身材矮小的男人迫不及待的大步走入房内。

矮小男人理著约五分的平头,蓄八字胡,穿白色圆领上衣、黑长裤,脚上穿著用旧皮鞋剪成的拖鞋,左右手各提著黑色手提包和微脏的摺叠椅。随後进入的护士在房间中央放置一个冒著热气的圆钵之後,矮小男人立刻快速打开摺叠椅,然後把黑色手提包置於椅旁,打开,一面从手提包内挑出理发剪、梳子之类的东西,一面朝我点头示意,似乎意味著「请坐」……

这时,若林博士也把藤椅拉近床铺的枕边,朝著我眨眼,好像也在说「请坐」。

我心想:是要让我在这里剪头发吗

於是我赤足下床,坐在折叠椅上。

几乎同一时间,八字须的矮小男人拿著一条白布哗一声围住我全身,然後用浸过热水的毛巾缠住我的头,用力按紧,并且回望若林博士:「像上次那样修剪可以……」

听到这一问,若林博士愣了一下,瞄了我一眼,淡淡回答:「嗯,上回也是找你过来的呀……你还记得当时的剪理方式吗?」

「当然啦!刚好是一个月前的事,又是特别指定,我当然记得。中央部分剪高,让整张脸看起来呈温柔的蛋型……周围剪得很短,感觉上像东京的学生……」

「不错。这次也一样。」

「我知道啦!」

说著,剪刀已在我头上响起。若林博士埋坐在床铺枕旁的藤椅里,从外套口袋抽出红色书皮的洋文书。

我的过去就这样稍微明朗化了。就算和若林博士所说的奇妙因缘故事毫无关系,我也能够一点一点推定自己可以相信的一些事实了。

我是从大正十五年(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成为这个九州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科的住院病患,似乎至昨天为止都生存在梦游状态中,同时不知是在途中,或是在此之前,反正约莫一个月前曾经剪过像学生般的平头,而现在正要恢复当时的模样……

但是……虽然可以这样想像,却也显示一个人的记忆是何等不可倚恃,再说那只是根据与自己毫无关连的医学博士和理发师父所说之言。我真正能够记忆的过去,其实只有今天凌晨的嗡嗡……嗡的时钟声,以及……之後几个小时所发生的事情,至於嗡嗡声音以前的事,对我来说是完全虚无,甚至连自己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

我到底在哪里出生?如何长大成年?如何拥有分辨各种事物的判断力、知识……以及深刻了解若林博士说明内容之可怕的能力?为什么又会完全忘掉这么多几近无限的过去记忆

我闭著眼睛凝视自己脑中的空洞,一面想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觉得自己的灵魂愈来愈缩小,彷佛漂浮在无限虚空中、漫无目的的微生物,我感到寂寞、无聊、悲伤……眼眶发烫……

後颈忽然一阵冰凉,原来是理发师父已经剪好头,在我的颈项涂抹刮胡泡沫。

我低垂著头。

但是,我试著推想,一个月前若林博士也命令理发师父剪过这样的头发,那么,或许一个月前我也有过像今天凌晨一样的恐怖经验,而且,依博士的语气推断,应该不只这位理发师父帮我剪过头发,如果真是这样,在那之前,甚至更早以前,这种事已经反覆不知道多少次了,亦即,我只下过是反覆表演这些动作的一个可悲的梦游症病患而已……

若林博士只是一个进行这类实验的冷酷无情的医学家……不,从今天凌晨至现在、发生於我周遭的一切事情,只不过是我这个梦游症患者的幻觉……因为我正做著现在、在这里、这样被理发修面的梦,但是我真正的肉体并没有在这里,不知已梦游至什么地方……

这样想著,我猛然跳起来,带著围在脖子上的白布往前冲……心里这么想,事实上却发现整颗头被压住,连眼睛、嘴巴都无法张开,屁股不由自主的落回椅子上,缩著头。

那是两根圆竹棍平压在我头上,而且不停转动,压得我几乎气都喘不过来,但是,那种心晴非常舒服……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到底自己是疯子呢?或者谁是疯子?恰似高兴、悲伤、恐惧、不甘心,甚至过去、现在或宇宙万象都与己无关的死者,只是颓然地靠著椅背,不知来自何处的一种轻痒、一种快感从全身每个毛孔渗入骨髓。

事情既然演变至此,也无可奈何了,我的心情几近绝望:虽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今後就唯若林博士的命令是从吧!前途会变成如何也无所谓……

「请出来这边。」年轻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睁开眼一看,有两位护士不知什么时候进入,像对待罪犯似地,从左右两边抓住我的双手。而,理发师也下知何时拿掉围在我脖子上的白布,在门外用力掸落上面的头发。

这时,耽读红色书皮洋文书的若林博士合上书本,拉长他的马脸,轻咳两声,双手指著房门,似乎在说「请往那边走」。

虽然满脸发层和头皮层,我仍勉强睁开眼睛,护士们拖拉著我,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有生以来首次(?)走出门外。

若林博士送至门外,伹中途却不知道跑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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