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农-2

在我的记忆中夹边沟农场有三千人劳动教养,大部分是右派,一小部分在反右斗争中有言论问题的历史反革命和坏分子。人们都叫我们劳教犯,尊称劳教分子。

三千人中有十九名女右派。十九名女右派编成一个女子组,归农业大队的一个分队管。女子组的组长是那秀云。

我到夹边沟的时间还算是早的,只到了五六名女右派。大批男女右派是四、五、六三个月送到夹边沟来的。以后零零碎碎来了些人,那是没完成右派指标的单位补漏补进来的。

李怀珠和毛应星比我来得晚,是六月底来到夹边沟的。毛应星你知道吧,就是"文革"中被枪毙的那个女右派。李怀珠是河北省人。我不记得她是哪个大学毕业的了,反正她是大学毕业生。她和毛应星都在兰州农校当老师,一起划成右派,一起押送到夹边沟来的。李怀珠长长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她的皮肤和毛应星成很大反差:毛应星是南方人,黑黑的皮肤,典型的南方人。

我们十九个人住在一个小院里。我说的小院实际上就是把一栋平房从中间砌了一道墙接到前边一栋平房的墙上,把我们住的几间房和另几间房隔开,就成了一个小院。那边的几间住着男右派。小院的前后左右都是男右派。女右派的房子里砌了土炕,虽然没有柴草烧炕,但比男右派强多了--男右派住地铺。同样大的房子,男右派十二三人住一间,女右派一间房子住四五个人或五六个人。

我和那秀云、李怀珠、豆维柯四个人在一间房睡一张大炕。

那秀云,我前边不是说了吗,1949年我们一起参加工作一起到省公安厅政治部当内勤的。和我丈夫一样,她丈夫陈毓明也是在内部肃反后调出了公安厅,在省劳改局的野外勘测大队工作。陈毓明五七年也划成右派送到夹边沟劳教来了。那秀云是在公安厅划成右派的,也来夹边沟劳动教养。她们两口子已经有四个孩子了,划成右派后把一个送了人,三个托放在亲戚家里。

豆维柯是省交通厅送来的右派,那年二十三岁,是宣传部的干事。她也是撇下两个孩子来接受劳动教养的。初到夹边沟右派们都痛不欲生,近乎活不下去的样子。原因很简单:一是离开了原先工作的岗位,离开了温暖的家庭,在戈壁荒漠上生活,吃不饱,住不暖,落差太大。再就是巨大的思想压力--大部分右派都是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人,四九年前后一腔热血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一下子就成了右派成了阶下囚,思想上的确解不开想不通,觉得这一辈子完蛋了,活着没意思了。还有一种巨大的压力来自家庭:配偶离婚,孩子没人养育,老人没人管,真是妻离子散……

我们女右派的院子里,只要收了工休息下来互相一说话,一问对方的历史,就有人哭起来。一个人一哭,其他人也就同病相怜痛哭起来。经常是一个房子的人哭成一片。

我们当中最悲伤、悲痛欲绝的是张启贤和李怀珠。张启贤是酒泉中级法院的机要员。她划成右派之后原本不该来夹边沟的,因为她只是个一般的右派,不是极右分子,出身好,丈夫还是酒泉中级法院的院长。但就是她丈夫往她的心上扎了一刀:向组织揭发她往省上送文件时坐火车遇到一位熟人,聊天时告诉熟人她是送文件的,文件的内容是一个什么案件。她就又多了一项罪名:泄密。于是两罪并罚把她送到夹边沟。她进夹边沟不久丈夫就与她离婚,并和一位大学生结婚了!她明白了。丈夫是早就看上那位大学生了,蓄意陷害她……

李怀珠痛苦不已的原因是结婚不久夫妻双双划成了右派。且都被送到了夹边沟农场劳教。来夹边沟时她才25岁,大学毕业才两年,还年轻,心理的承受能力不够。她天天以泪洗面。她没有想到,自己一心要为之奋斗的党会把她整成右派,施以如此残酷的打击。在学校里批斗她的时候,有一天夜里睡在床上她突然想不通了,发疯一样赤身裸体跑到操场上去,不想活了……到夹边沟之初,她的情绪坏到了最低点:她是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来接受劳动教养的。她曾经吞食过烟灰和碱面,说是要堕胎,不能把孩子生下来。她说自己是反革命就反革命吧,不能再生个小反革命--不能叫自己的孩子也是反革命,受这种屈辱!

我和那秀云好多次将心比心地劝过她:我们都是有孩子的人,要是像你这样想,难道我们就要把孩子掐死吗?她说我们:你们是劳教之前生的呀,生在家里。我可是要在这里生孩子呀!难道叫孩子在劳教中长大吗?这对他的心灵会造成多大影响呀!我们说,孩子生下了,不管是好长还是赖长总是要长大的!我们的劝说不顶用,管教干部也怕她出事,就破例地把她的在农业队劳教的丈夫毕可成叫来,和她在一起住了几天,叫毕可成做她的思想工作。

毕可成也是农校教师,戴一副近视眼镜,瘦长的身材。

夹边沟有几对这样的夫妻右派,可其他的夫妻没他们这样的福气,不要说同房,想来串个门见个面都是绝对不允许的。在我的记忆中,我们的组长那秀云和丈夫陈毓明只同房过两夜。那还是因为陈毓明早就认识农场场长,场长特意指示大队长梁敬孝,梁敬孝事先叫李怀珠、豆维柯和我到别的房子去睡觉,叫他们夫妻同房一次。

时间消磨心灵的痛苦,我们慢慢地适应夹边沟的劳动生活了,接受残酷的现实了,精神的压力减轻了,开始努力地改造自己的思想了。

李怀珠也不大哭了。

初到夹边沟农场,女右派的劳动是分散的。我们的组长那秀云带着六七个人在磨坊磨面,毛应星和几个人在蔬菜队种菜--毛应星是西南农学院毕业,学的林果和蔬菜专业--还有几个人在农业队劳动,豆维柯、李怀珠和我都在农业队。

在田野上劳动,对于男右派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夏收一天要收割一亩小麦,夏收后翻地也是一天要翻一亩,挖排碱渠的时候一天要挖十方土,不管干到夜里九点十点,必须完成定额,完不成不给晚饭吃。对于女右派是优待的,只要跟着干就行了。可是,所有的女右派都竭尽全力拼命地劳动。我印象太深了:排碱渠挖到一米五深地下就出水了,那是10月中旬的天气了,水已经冻冰了,站在水里挖渠扎骨的冷,可我们干得浑身出汗,只穿身单衣。尤其是豆维柯,为了显示干活积极劳动卖力,上身穿件背心,下身只穿条红裤衩。引得右派们都往我们这边看。

挖排碱渠的时候,李怀珠的肚子已经挺得很大了,她弯不下腰来了,根本就不能抡镐和使铁锨了。她的预产期是11月中旬,可是管教干部不叫她休息。这对她来说很痛苦:干吧,怕累着了导致早产,不干吧,怕管教干部说她不好好改造。她只好挺个大肚子站在二台上往外翻土。后来还是那秀云跟农业大队的大队长梁敬孝说了说,才把她调到磨坊磨面。

磨面也是很累的,要早晨六点起床就去干活,天黑透了才能下班,一天围着磨转,还要淘洗粮食,晾晒粮食,搬动面口袋,罗面。那时候磨坊就有七盘石磨,七头毛驴拉磨。到晚上下班的时候,她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幸亏姐妹们照顾她,大部分时间叫光是看看磨,看住驴不要偷吃面粉……

谢天谢地,李怀珠终于平安地熬到了生产的那一天。那是1958年11月中旬的一天,天气格外冷了一下,因为从昨天傍晚就开始下雪。天亮时雪小了,但是刮起了寒冷潮湿的东北风。这天吃早饭的时候我们被告知:今天休息。夹边沟是没有星期日的,刮大风,下雪或者偶尔下雨的日子才是我们的星期日。这天我什么也没干,吃完了饭就关起门来睡觉,因为房子里没有炉子冻手冻脚的。大约是下午三四点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而且敲得很急,那秀云的声音喊,开门,快开门!我跳下去开门,那秀云搀着李怀珠走进来。李怀珠的脸是惨白的。我吓了一跳,问出什么事了。那秀云说怀珠肚子痛。我知道她要生了,急忙把被褥铺好,把李怀珠扶到炕上躺好。我问她疼得厉害吗?她说这阵儿轻点。那秀云说,我说不叫她干活,叫她坐着,她非要扫磨。我想扫磨就扫磨吧,我罗我的面。我正罗着面听见她哎呀了一声,回头一看,她扶着磨盘蹲下了……

我问那秀云:等会儿才能生吧?

那秀云回答:得到夜里了。你把炕烧上吧。

还在半个月前,梁敬孝在挖排渠的工地上看见了毕可成,说,收工后你抽时间打些柴去,存下,媳妇生娃时把炕烧热。毕可成是个真正的书生,大城市长大的,哪会打柴呀,打了两三天,就背回来两小捆碱蓬放在女右派院子里。我看见了又生气又可怜他,说他:你就是这么打柴的吗?他说那要怎么打?我叫他找工具保管员借了两个耙子,拉了一辆排子车,带他到一片骆驼草草原上,教他如何打柴。河西走廊干旱缺雨,草原上根本就没有树林,没有硬柴可打。小时候见过父亲打柴:每到冬季,父亲就和邻居家的男人们结伴赶着牛车到远方的骆驼草滩上去。他们在荒原上住两天,用耙子把成片的骆驼草的茎秆贴着地面捣折,再扒成堆,再用杈子叉到牛车上。把车装得高高的,用大绳勒紧,拉回家来。打一车柴要花两天的时间。一个冬季要打十几车,打够一年烧的柴。

那天我教毕可成怎么打柴,并且打了一排子车拉回来。后来他就每天收工后打点柴,拉回来堆在我们的小院里。

此刻我忙忙地从院子里抱柴,把炕烧上,然后把李怀珠先前准备好的婴儿用的小被子和尿布翻出来。她准备的尿布不多,我把自己的几件洗净的旧衣裳撕了,放好。她没准备婴儿枕头。我跑了一趟磨坊要了两碗磨面的豌豆回来,用一块手帕缝了个枕头,里边装上豌豆。这时候那秀云已经向梁队长报告过李怀珠要生孩子了,梁队长打发人把毕可成叫来了。他进来时正遇上李怀珠又一次阵痛发作,呻吟不止。吓得他连声问怎么办?那秀云瞪他说,捏住怀珠的手,安慰安慰她。他还真就坐在炕头上捏住李怀珠的手,连声问还痛吗?李怀珠不说话,轻轻地呻吟着。

炕烧热了,房子里开始有点热气。半夜里李怀珠生了个男孩。

如果看累了,收藏一下本页面,下次接着看。
您的名字
您的邮箱
您的站点
验证:   33 +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