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飞从早上就坐在这棵柳树下钓鱼,直到中午还毫无收获。他瞑目靠在树干上,柳丝轻拂着他的睡意。他梦见年轻的爸爸领着五岁的自己去钓鱼,归途中他困了,伏在爸爸背上睡得又香又甜,梦中印象最深的是爸爸宽厚的脊背和坚硬的肌腱。父辈的强大使“那个”小孩睡得十分安心……梦中倏然换了一个场景,衰老的父亲躺在白瓷浴盆里,忧伤深情地看着他,他正替父亲洗澡,父亲瘦骨嶙峋,皮肤枯黄松弛,眼白浑浊,一蓬黑草中的生命之根无力地仰在水面上。那是邓家几条生命之溪的源头啊,他至今记得父亲松弛的皮肤在自己手下滑动的感觉,和自己的无奈和悲哀。
手机的铃声把他唤回现实,不过一时他还走不出梦境的怅然。人生如梦,转眼间自己也是66岁的老人了。
去年他从公安局局长的位子上退休,他的感觉是自己在一天之内就衰老了,健忘,爱回忆往事。妻子早就为他的退休作了准备,买了昂贵的碳纤维杆配凝胶纺丝的日本鱼竿,现在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垂钓上。不过说实话,他至今没有学会把目光盯在鱼浮子上,他只是想有一片清净去梳理自己的一生。
是现任局长龙波清的电话。他问老局长退休后过得可安逸,垂钓技术如何,还嬉笑着问老局长,用不用到市场上买几斤鱼去充自己的战果。邓飞不耐烦地说;
“少扯淡,有正经事快说,别惊了我的鱼。“
龙局长笑道:
“为了充实老局长的退休生活,使你继续发挥余热,我为你揽了一件任务,我想你一定感兴趣的。”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那根‘海竿’的浮子已经动啦。晚上我到你家里谈吧。”
挂了电话,邓飞发现水面上的浮子在轻轻抽动,他忙小心地拉紧钓丝,觉得手上分量不轻。水中鱼儿开始挣扎逃走,他赶紧放线,大概经过半个小时的溜鱼,他总算把一条三四斤重的鲤鱼拉上岸。看着鱼在草地上弹动,他笑着说,这看来是一个好兆头。
那根“海竿”已经设置27年了,邓飞那时39岁,是刑侦处一名科长。有一天他接待了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叫刘诗云,复旦大学生物系的权威,七十多岁,银发银须,身体十分衰弱,走路颤颤巍巍。他是专程来武汉的。
“来不来这儿我犹豫了很久,我不愿因自己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极富天分的年轻人。我的根据太不充分。”刘老沉重地说,递过来一本生物学报,让他看首篇文章。标题是《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与DNA信息的传递》,作者萧水寒。邓飞看过文章的第一印象是,世上竟有人能写出、能看懂如此佶屈的文章,实在令人赞叹。
直到现在,尽管自那根海竿设置之后,他也曾努力博取生物学知识,算得上半个专家了,但那篇文章对他仍相当艰深。当时刘老告诉了文章的大义,说是论述DNA微观构造的精确稳固的信息传递,向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
“这是一篇深刻的论文,如果它确实出自二十岁青年之手,那他无疑才华横溢,是生物学界的未来。但我有一点驱之不去的怀疑。”
刘老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往下说:
“我曾有一个学生孙思远,生前是蓬莱生命研究所所长。实际上,我们的师生关系是挂名的,他的学术成就早就超过了我,生物学界认为他是李元龙--生物学界的教父--的隔世传人。不幸的是,五年前他去阿根廷探亲时,竟然离奇地失踪了,那年他刚刚50 岁。一个杰出科学家的失踪曾惊动了国内、国际警方,但调查迄今毫无结果。”
邓飞也多少回忆起这桩案子,但他不知道它与手头这篇文章有什麽关系。刘老说:
“孙思远生前曾和我有一次闲聊,可以说,这篇文章的轮廓,在那次闲聊中已经勾画出来了,两者完全吻合。当然,单是这种吻合说明不了什麽问题,科学史上有不少事例,不同科学家同时取得某一突破,象焦耳和楞次,达尔文和华莱士等等。但有一件事使我很不放心。”
他看着邓飞,加重语气说道:
“我与孙共事多年,对他的行文风格已经十分谙熟,他的思维极其简捷明快,行文冷静简约,与李元龙的文风很相似,其内在力量是别人无法模仿的。奇怪的是,青年萧水寒的文风却与他十分相似。 ”
那天晚上,邓飞向刘老要了几篇孙思远的文章,强迫自己看下去。第二天会面时,他小心地告诉刘老,他看不出刘老所描绘的绝对的一致性。
刘老苦笑着说:“我绝不是贬低你,你在自己的专业中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专家,但在判断生物学论文风格时,请你相信一个老教授的结论,这一点不必怀疑。”
邓飞问道:“那麽,按你的推断,萧文是剽窃孙的成果?--而且恐怕不仅仅是剽窃,很可能他与孙的离奇失踪有某些关联?”
刘老点点头,阴郁地说:
“我多少作了一些调查,萧水寒是3年前从国外回来的,独力创办了一个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在此之前,他在生物学界籍籍无名,也没有任何学历。你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生物学家,这不合常情。”
但除此之外,刘教授不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临走时,老人再次谆谆告诫:
“我知道自己的怀疑太无根据,我是思想斗争很久才下决心来这儿的,我希望此事能水落石出,使我的灵魂能安心地去见孙思远先生。他的过早去世是生物学界多么沉重的损失啊。如果他是被害,我们绝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不过你们一定要慎重,不能因为我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青年天才的一生。”
他的话透露出他的矛盾心境。邓飞也被他的沉重感染,笑道:
“这点你尽可放心,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140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