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平原乔生,有女黑丑,壑一鼻,跛一足,年二十五六,无问名者。邑有穆生,年四十馀,妻死,贫不能续,因聘焉。三年,生一子。未几,穆生卒,家益索,大困,则乞怜其母。母颇不耐之,女亦愤不复返,惟以纺织自给。有孟生丧偶,遗一子乌头,裁周岁,以乳哺乏人,急于求配,然媒数言,辄不当意。忽见女,大悦之,阴使人风示女。女辞焉,曰:“饥冻若此,从官人得温饱,夫宁不愿?然残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孟益贤之,向慕尤殷,使媒者函金加币,而说其母。母悦,自诣女所,固要之,女志终不夺。母惭,愿以少女字孟。家人皆喜,而孟殊不愿。居无何,孟暴疾卒,女往临哭尽哀。
孟故无戚党,死后,村中无赖,悉凭陵之,家具携取一空,方谋瓜分其田产。家人亦各草窃以去,惟一妪抱儿哭帷中。女问得故,大不平。闻林生与孟善,乃踵门而告曰:“夫妇、朋友,人之大伦也。妾以奇丑,为世不齿,独孟生能知我,前虽固拒之,然固已心许之矣。今身死子幼,自当有以报知己。然存孤易,御侮难,若无兄弟父母,遂坐视其子死家灭而不一救,则五伦中可以无朋友矣。妾无所多须于君,但以片纸告邑宰,抚孤,则妾不敢辞。”林曰:“诺!”女别而归。林将如其所教,无赖辈怒,咸欲以白刃相仇。林大惧,闭户不敢复行。女听之数日寂无音,及问之,则孟氏田产已尽矣。女忿甚,锐身自诣官。官诘女属孟何人。女曰:“公宰一邑,所凭者理耳。如其言妄,即至戚无所逃罪;如非妄,即道路之人可听也。”官怒其言戆,诃逐而出。女冤愤无以自伸,哭诉于搢绅之门。某先生闻而义之,代剖于宰。宰按之,果真,穷治诸无赖,尽返所取。
或议留女居孟第,抚其孤,女不肯。扃其户,使妪抱乌头,从与俱归,另舍之。凡乌头日用所需,辄同妪启户出粟,为之营办。己锱铢无所沾染,抱子食贫,一如曩日。积数年,乌头渐长,为延师教读,己子则使学操作。妪劝使并读,女曰:“乌头之费,其所自有,我耗人之财以教己子,此心何以自明?”又数年,为乌头积粟数百石,乃聘于名族,治其第宅,析令归。乌头泣要同居,女乃从之,然纺绩如故。乌头夫妇夺其具,女曰:“我母子坐食,心何安矣?”遂早暮为之纪理,使其子巡行阡陌,若为佣然。乌头夫妻有小过,辄斥谴不少贷,稍不悛,则怫然欲去。夫妻跪道悔词,始止。未几,乌头入泮,又辞欲归。乌头不可,捐聘币,为穆子完婚。女乃析子令归。乌头留之不得,阴使人于近村为市恒产百亩而后遣之。
后女疾求归,乌头不听。病益笃,嘱曰:“必以我归葬!”乌头诺。既卒,阴以金啖穆子,俾合葬于孟。及期,棺重,三十人不能举。穆子忽仆,七窍血出,自言曰:“不肖儿,何得遂卖汝母!”乌头惧,拜祝之,始愈。乃复停数日,修治穆墓已,始合厝之。
异史氏曰:知己之感,许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为也。彼女子何知,而奇伟如是?若遇九方皋,直牡视之矣。
【翻译】
平原县姓乔的读书人,有个女儿又黑又丑,还豁着鼻子,瘸了一条腿,二十五六岁了也没人来聘娶。城里有个姓穆的书生,四十多岁,妻子死了,家里贫穷无力续娶,就娶了乔家女儿。乔女过门三年,生了一个儿子。不久,穆生便故去了,家里更加贫穷,生活十分困难,乔女向自己母亲求助。母亲很不耐烦,乔女也很生气,不再回娘家,就靠纺线、织布来维持生活。有个姓孟的书生,死了妻子,留下一个儿子叫乌头,才满周岁,因为孩子没有奶吃,急着要续娶,但媒人向他提了几个,他都不满意。忽然见到乔女,非常高兴,暗中让人向乔女示意。乔女拒绝了,说:“我现在穷困到这个地步,嫁给官人可以得到温饱,哪能不愿意呢?然而我又残又丑,比不上别人,所能自信的只有品德了,但如果嫁了两个丈夫,连德也有亏了,那么,官人你看中我什么呢!”孟生愈发尊重她,思慕之情更深,便让媒人送上礼物和金钱去说服乔女的母亲。她母亲很高兴,亲自到女儿家,坚持让女儿答应下来,乔女坚决不嫁。母亲很羞愧,表示愿意把小女儿嫁给孟生。孟家人都很高兴,而孟生却不同意。过了不久,孟生突然得急病死了,乔女到孟家去吊丧,极尽哀思。
孟生本来没有什么亲戚、族人,死后,村中无赖都乘机欺负孟家,把家具掠取一空,正商量着瓜分孟家的田产。家里的仆人也趁乱偷了东西跑了,只有一个老妈子抱着乌头在帐子里哭。乔女问明了原委,非常气不平。听说林生与孟生生前友好,就登门告诉林生说:“夫妇、朋友,是伦常之大端。我因为很丑陋,被世人瞧不起,只有孟生能看重我,从前虽然坚决拒绝了他,然而心已经许给他了。如今,孟生死了,孩子年幼,我自己觉得应当做些事来报答孟生的知己之恩。可是,收养孤儿容易,防止外人欺负很难,如果没有兄弟父母,于是就等着看他子死家亡而不去救,那么五伦之中可以用不着朋友这一项了。我没有更多的事麻烦您,只是请您写一张状子告到县里,抚养孤儿的事,我则不敢推辞。”林生说:“好!”乔女告别他回了家。林生准备按乔女所教的去办,村中的无赖们火了,都威胁他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林生十分害怕,关了门不敢再出去。乔女等了几天,毫无音信,等到一打听,孟家的田产已经分光了。乔女非常气愤,挺身而出到官中去告状。县令问乔女是孟生的什么人。乔女说:“您管理一个县,所凭的只是公理罢了。如果说的话是假的,就是至亲也逃脱不了罪名;如果不假,就是路边人的话也该听。”县令不高兴她说话太直,把她赶了出去。乔女气愤得无处申辩,就到当地大户人家去哭诉。有一位先生听到这件事,为她的义气而感动,代她向县令说明原委。县令一查,乔女说的果然是真的,于是追究了那些无赖的罪行,把他们夺去的产业都追了回来。
有人提议让乔女留在孟家,抚养孤儿,乔女不肯。她锁了孟家的门,让老妈子抱着乌头和她一起回家,另找房子安排她们住下。凡是乌头日常需要的东西,就和老妈子打开门拿出粮食换钱,为他置办。自己则分文不取,带着孩子过穷日子,和从前一样。过了几年,乌头渐渐长大,便为他请老师,教他读书,自己的儿子则叫他学干农活。老妈子劝她让两个孩子一起读,乔女说:“乌头的费用,是他自己的,我消耗别人的钱财来教育自己的儿子,我的心意怎么能表明呢?”又过了几年,乔女替乌头积累了几百石粮食,为他聘娶了名门的女儿,修葺了宅院,把产业给他,让他自己回去过。乌头哭着要和乔女一起住,乔女才答应了,但是,依然像往常一样纺线、织布。乌头夫妇夺走了她的工具,乔女说:“我们母子坐着白吃,心里怎么能安稳呢?”于是整天替乌头经营家业,让她的儿子去田里监工,好像雇工一样。乌头夫妇有小过失,就责备他们,不肯放宽,稍不悔改,乔女就生气地要离开。直到夫妻俩跪着道歉才行。不久,乌头考上了秀才,乔女又要离开他们回家。乌头不同意,拿出钱,给穆生的儿子娶了亲。乔女便让儿子回家过活。乌头留不住,便暗中让人在附近村子为穆子买了百亩地,才让他回去。
后来乔女得了病要回家去,乌头不同意。病加重了,乔女嘱咐说:“一定要把我归葬穆家!”乌头同意了。乔女死后,乌头暗中送些钱给穆子,要将乔女与孟生合葬。到了出殡那天,棺材重得三十个人也抬不起来。穆子忽然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自己说:“不肖儿子,怎么能卖你母亲呢!”乌头害怕了,连忙拜倒祝告,穆子才好了。于是,棺材又停了几天,把穆生的墓地修整妥当,才把他们合葬了。
异史氏说:甘愿为赏识自己、了解自己的人献身,这是刚烈男子的作为。这个女人有什么智慧,却如此了不起?如果遇到善于辨别良马的九方皋,会把她看作男人。
【点评】
这是一篇颂扬丑女的小说。乔女虽然奇丑无比,“壑一鼻,跛一足”,但是封建社会所加给妇女的优秀品质她几乎占全了:“不事二夫,节也;图报知己,义也;锐身诣官,勇也;哭诉缙绅,智也;食贫不染,廉也;幼而抚之,长而教之,仁也,礼也。迨身既死,而犹能止其棺,斥其子,卒以遂其归葬之志,得为完人于地下。”(但明伦)除去封建的贞节外,她为孟生家庭所做的一切令人钦敬,在当今社会也属于完人。
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写丑女有才、有德、建功立业的作品并非没有,本篇的特殊之处在于赋予了孟生和乔女的知己之感上。而“知己之感,许之以身”,正是蒲松龄长期科举坎懔中所渴望的一种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