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伟是甘肃永登县人,中学教师。他也是病号,住在四号病房。他常常来看望老乡张继信。他的身体状况比张继信强得多,还能到处走走。他走到张继信铺前喊了一声张老师,就在张继信和蔺为轩头顶的铺上坐下了。坐下后他似乎发现铺上有点变化,便低着头在蔺为轩脸上看了看说,咦,这是谁?张继信说,蔺为轩,民乐县的副县长。张永伟觉得新鲜,说,他怎么也进病房来了?张继信说,他来有什么奇怪的?张永伟叹息一声:唉,想不到呀,县太爷也落到这个地步了。他可是没怎么受苦呀,来了就当统计,不下大田,场领导还照顾他回民乐一趟,从亲朋好友那里要几十斤粮来。张继信说,大厦将倾,独木何为!张永伟说,嗳嗳,想不到,想不到……
张永伟一连声地感慨着,但过一会儿他又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
张继信惊悸的口气问,哎,你怎么啦,哭什么?
张永伟哭着回答,我是给你说事来的--赵庭基没了。
张继信沉默一下问,啥时间没的?
昨晚上。
张继信静默了。
张永伟抽泣着哭,哭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是给你说过吗?他的情绪一直不好,身体虚弱得很,已经出现过一次休克,我发现了,叫护理员去叫大夫,大夫抢救过来了。从那天以后我就特别注意他,夜里不叫他睡得太死,过一会儿看一下,叫醒了说几句话。昨晚上不小心我也睡着了,发现时已经晚了,大夫打强心针,人工呼吸,也没抢救过来。哎哎哎……
张永伟由抽泣而变为放声大哭,不停地擦眼泪。张继信劝他不要哭了,他愈是大哭不止,哭着说,赵老师是叫贼娃子害死的。从夹边沟过来的时候,在火车上他就叫贼娃子偷了一次,贼娃子把他的行李解开了,把钱、把粮票、把几件衣裳偷走了。后来他写信跟家里要吃的,家里从邮局邮来了十几斤炒面,从邮局拿来的当天又叫贼娃子偷走了。他把包裹挂在墙上,把一件呢子大衣盖在上头解手去了;解完手回来,连大衣带炒面都不见了。他一下子就哭开了……哎哎哎……张老师,我们那一批来夹边沟的人就剩下四个人了,你,我,李世白,还有跑了的施中选……当时我们十二个人上的火车……
张永伟一边说一边哭,到后来居然悲痛至极,哭得喘不上气来,咳嗽不止。
张继信不说话,一直静静地躺着。后来张永伟的哭声小些了,他以很严厉的口气说,赵庭基死了就死了,现在的问题是你想死还是想活?
张永伟止住了哭,静静地坐着看张继信。大约过了五分钟,他说,老哥,你说的话我没听懂,怎么叫我想死想活?
张继信说,不想死吧,你还是想活吧?那就不要哭,把眼泪擦干,回去,回你的病房躺着去,不要想赵庭基了,不要为他伤心。现在给的吃的就那么一点点,吃完了饭一定不能动,要平心静气地躺着,叫食物在胃里完全地消化。记着,听我的话,啥都不要干,不要串门,连话都不要说,就是躺着,不要白白地浪费身体的热量……你懂了吗?
张永伟说,懂了。
懂了就好,回去,到你的房子安静地睡着去。还有一条一定要记住,万万不能想死的事,不能悲伤,不能失去信心,如果心里总想着哎呀要饿死了,见不着女人娃娃了,那你就必死无疑。哀大莫过于心死,就是这意思。人在艰苦的环境里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抱定活下去的希望。如果连活的欲望都没有了,精神垮了,那就死定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还年轻,你的女人年轻,娃娃还小,还等着你回去抚养她们哩,你死了能行?赵庭基死了,赵庭基为啥死了,他家里寄的炒面还少吗?他是精神垮了,精神垮了人就活不成了。我家里给我寄啥了?不就是六月份我兄弟陪着媳妇来了一趟吗?就给我背了十几斤粮食。我不是也没死掉吗?我不想悲伤的事,心里总给自己鼓劲儿:我要活着回去,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团聚哩!
张永伟静静地坐着,过一会儿站起来说,张老师,我回去了。
张继信动也不动一下,说,回去吧,定定儿睡着去。
陈毓明根本就没有睡着。他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听张永伟和张继信说话。张永伟走后,他睁着眼睛躺了几分钟,想着张继信和张永伟的谈话,然后说,张老师,你有几个娃娃。
张继信还是睁着眼睛看房顶,说,一个姑娘。
姑娘多大了?
二十一。
你的姑娘都二十一了?出嫁了吗?
没出嫁。咳,说起我的姑娘,我的心里就不好受呀。我是在西北师院上学的时间结的婚,上完西北师院又去了北京大学,又念书,姑娘我就没怎么管过。后来工作了,住在永登,女人和姑娘住在兰州。再后来我把她们接过去了,我就打成右派了。这时间姑娘中学毕业了,就因为我当了右派,她连大学也进不去,在县百货公司当了个会计。你的娃娃多大了?
我的孩子还小,大的11岁。
你几个孩子?
三个。
娃娃们谁带着?我听说你的家属也来夹边沟了……
家属和我一样,也是右派。去年调到高台农场去了,孩子她带着。
家属和孩子们还好吗?
嗳,谈不上好,饿不死就是了。
饿不死就好,饿不死就好。
饿是饿不死。女人来看过我两趟,说高台的场长是白怀林。白怀林跟我熟,跟我家属也熟悉。我们两口子在公安厅工作时,白怀林在公安厅当总务科科长。他对我的家属和娃娃都照顾,叫家属当统计,按就业人员的待遇,娃娃们管吃管穿,还给了一间房子住。
噢,遇上好人了。
对。白怀林是个好人。在公安厅的时候我就觉着那是个好人。就是没啥文化,后来弄到高台农场当场长去了。
陈毓明沉默一下又说,张老师,你上过两个大学?
张继信回答,两个大学。我先上的是西北师院,就是兰州十里店的那个大学,学的历史。上完西北师院又考的北京大学,在北京大学先上的中文系,中文系毕业又上英语系,光是大学就念了十年。
念了十年大学!
听见陈毓明惊奇的声音,张继信慢慢地扭过脸来了,说,十年,我念了十年大学,十年大学念了个冷棒。
陈毓明怔了一下说,冷棒?
他知道,在甘肃方言里冷棒就是傻瓜。
张继信说,念了十年大学,最后成了右派。不是冷棒是什么?
陈毓明静一下又问,你是怎么定成右派的?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学过历史,到北大后学中文,又学英文。我是旧社会念下书的,工作了几年,全国解放了。旧社会我也经过了,新社会我也过了几年。我在心里把旧社会和新社会比较,还是新社会好。共产党讲的是为大众服务,真心要把个旧中国变变样子,把地主、资本家都打倒了,劳动人民当家做主,要建设一个新中国。所以我心里也非常受鼓舞,觉得共产党好,比国民党好,毛主席也比蒋介石英明,我就敬仰共产党,敬仰毛主席。所以在整风当中心里想啥嘴里就讲啥。
我说了,共产党为啥要提无产阶级专政嘛,这不是太狭隘了吗?应该提全民专政,国家是全民的嘛。这是其一。后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我又说,提点意见有什么不好嘛,怎么往阶级斗争上拉?这是其二。其三是《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该批判》发表,我又提了一条意见:不是叫民主党派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吗,怎么又批判起民主党派来了,这是谁整谁的风?结果我就成了极右分子了。
唉,我成为右派分子真是活该呀!念了十年大学,古人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虽然没读上万卷书,但五千本书是读过了,对中国的历史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不管封建王朝还是民国,历朝历代都是谁打天下谁坐天下,胜者为王,唯我独尊。我却鬼迷心窍,给毛主席提意见,给共产党提意见……你说我不是冷棒是什么?是个冷透了的冷棒!
...
12月初的一天,接近中午时分,一辆马车从西边的戈壁滩驶过来,接近明水农场时拐个弯驶到农场的伙房跟前。一个高个子的女人从装得很高的货物上跳了下来。她高大削瘦,脸容展示出生活的沧桑。她手里提着一个棉布书包和一只面口袋。面口袋里装着几斤粮食。她对这儿的路像是很熟悉,没问一个人就朝着山水沟走去。接近山水沟的时候,她朝着一号病房走去,但是她的眼睛看见了门口摆着的几具尸体,便又绕开去走到通往山水沟的斜坡上。在这里她突然和两个正要上坡的人相遇了。她短促地喊了一声:老陈。
陈毓明也看见她了,只是正午的从南方天空射来的阳光晃眼,他眯缝着眼睛看她,说,哟,你来了?
我给你送点粮食来。你干什么了?
陈毓明朝着北房门口挥了一下手:这不是么,才把几个人……摆好。
女人看了地窝子一眼,发现那儿很整齐地摆放着几具尸体,尸体都是用棉被裹着的。她又问,你现在干什么去?
我们正要到南房去,我现在当护理员了,伺候病人,我们想把那头的死人摆好些。你过来没看见吗,那门口横哩竖哩难看得很。那就这样吧,小艾,你回去吧,不搬了。这是我爱人,看我来了。
艾学荣"噢"了一声,转身回北房去了。陈毓明走上台地来,擦掉鼻尖上挂着的鼻涕说,走吧,到房子里去吧,外头站着太冷。
女人已经快冻僵了,跟着他进了房子。房子里有两个坐着说话的病号认识女人,打招呼说哟嫂子来了,还有几个病号抬头看了一眼又睡下了。女人面对破布条一样躺着的人们一点也不惊奇,把面口袋放在墙角上之后就坐在炉子旁的马扎上。陈毓明说我给你倒点开水,女人说不渴,但他还是倒了一碗开水放在炉子上,然后倚着墙蹲下。他问,你怎么来的?走来的吗?
跟送粮的马车来的。听说明水断粮了,我找管库房的人要了几斤扫下的土粮食,在磨上粉碎了一下给你拿来了。就几斤。
一斤也好呀!断了三天粮了。天天吃树叶子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