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条河-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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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夹杂在文化大革命中轰轰烈烈进行了好几年。出了些邢燕子, 候隽之类的模范人物。辣辣对这些模范不屑一顾。那都是大城市的少爷小姐们,该下来尝点民间甘苦。可辣辣认为自己的孩子们苦够了,四体也勤,五谷也分,用不着接受乡下人的再教育。王家祖祖辈辈都是沔水镇的居民,她决不愿意让儿女这辈人在她手里沦落成种田人。

  趁着社会的混乱,利用王贤良的威望,辣辣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抵抗了来动员得屋和艳春下放的基层干部。王贤良一退休,辣辣就被叫到街道办事处去了。人家郑重地通知她再不是像从前那样与她商量。她家有四个属下放知青:留在城里吃闲饭的得屋和艳春,高中毕业的冬儿,初中毕业的社员。按国家照顾寡妇的政策,四个当中可以任意留城一个,由劳动局安排工作。

  辣辣是个知趣的人,她情知王贤良凤凰落毛不如鸡,也不吵闹,也不叫骂了。冷冷静静细细察问了有关政策就走了。

  得屋是个病人,可以因病留城。辣辣带得屋去医院,他却对答如流,和正常人一样,医生不肯开诊断证明。辣辣脑子拐了一个弯,找老朱头弄了医院的证明。

  社员是辣辣这辈子的靠养,她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走这个心爱的儿子的。辣辣求了孙怪老婆,托人给老师送了礼,因社员成绩太差和有偷窃前科还是上不了高中。辣辣整日在镇上东奔西走,是能办事的人,是不能办事的人她一概都送礼,都央求人家。也该是社员运气好,这天在大街上,辣辣与刘志芳撞了个满怀。刘志芳抬眼一看,脸就成了一尺红布。纯粹是为了解除双方的窘态,辣辣信口胡诌了一句:"贤良老掂念你呢。"

  刘志芳便以为辣辣对她们的关系无所不知了。索性把她当了自己人,对她说了知心话 。

  "他不恨我那就好。请嫂子转告他,我刘志芳决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他有什么困难,只要我能办的就一定会尽力而为。"

  辣辣马上想到了儿子的留城问题。她拉刘志芳到一个角落,大大虚构了一番小叔子对刘志芳的赞美和怀念。不管男女间发生了任何矛盾冲突,女人总是相信男人在背后对她的思念并情愿为之投桃报李。辣辣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她用女性的本能俘虏了刘志芳。当刘志芳听说王贤良正为侄儿王社员的升高中问题寝食不安时,这个教育局副局长满口答应这事包在她身上。

  一个星期后,辣辣如约得到了儿子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和一封信。送辣辣出教育局大门时,刘志芳再三叮嘱一定当天将信转交王贤良。信是封了口的,按辣辣的理解,刘志芳准会告诉王贤良她办了他侄子的事。照王贤良提起刘志芳就头疼的那神气,他肯定不愿让刘志芳替他办任何事,他宁愿看着社员下放,这个人向来都这么迂。

  辣辣揣着信过了三天,等社员去学校报了名之后,她悄悄把信塞到了贵子的衣袋里。 贵子上小学三年级,刚好能认出王贤良的名字,她又是个绝不会拆信,绝不会多话的主儿。

  果然,贵子发现了信之后毫不理睬艳春的追问,径直把信交给了叔叔。

  王贤良看了信,说:"活见鬼了!"

  贵子一问三摇头,她根本不知道信从何来。而约会的日期已经过期。辣辣看见信纸上只有一行字,就问写的什么。王贤良念道:"今晚八点老地方见。"

  辣辣建议小叔子主动找刘志芳再约个时间谈谈,王贤良淡然一笑,说:"我腻了捉迷藏的把戏。约个昨天的日子,不就是暗示一切都是过去了吗?世界上并不就她一个聪明人。"

  辣辣并不很懂小叔子的话,她只需看见小叔子并不为过期的信而十分痛苦就行了。

  下放的圈子缩小到艳春和冬儿身上。辣辣还在奔走,期待天上掉下另一个奇迹,可规定的最后期限到了。

  艳春高度紧张起来。五年前出了罗山奎事件之后,艳春就落下了不停东张西望的毛病。一个大姑娘家,凄凄惶惶四处张望不成体统,辣辣甚至采取了用绷带固定的办法将艳春的头绑在柱子上,也无法改变现状。到了两个必须下放其中一个的关键时候,艳春就和笼子里受惊的小老鼠一样,成天拨浪个头,睁着红丝丝的眼睛盯人。辣辣说:"艳春,我的小姑奶奶, 妈求你别这样,看你妹妹多稳重。"

  冬儿声色不动,安之若素地等待着某个时刻。

  冬儿早就向学校递交了积极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申请书。她万分感谢这场伟大的运动给她提供了远走高飞的机会。从八岁那年目睹父亲的死亡到今天的十七岁,漫长的九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母亲的谩骂和讽刺是她的家常便饭。一个疯子哥哥。一个小偷弟弟。一个自私自利的姐姐。一个死在怀里的福子和半疯半傻的贵子。一个当了童工自以为是的咬金。一个幼小不谙人事的四清。一口留在她书里的浓痰。母亲不知是和姓李的男人还是和姓朱的老头好,偏偏不和叔叔好。

  家里永远不清扫,大门永远不关上,永远没有人问她一句冷热。冬儿早就恨透了这座黑色的老房子。可怜而又蔑视这群兄弟姐妹,叔叔毕竟是这家里的过客,短暂的太阳温暖不了人的心。只有母亲是使她又恨又爱,又想离去又舍不得离去的复杂情绪所在。

  冬儿明知母亲一贯嫌恶她,可她还是想最后证明一下是真是假。如果她公开她已经作出的决定,母亲和姐姐就不会如此焦急,她不,她要把刀交给母亲,她渴望由母亲而不是她割断她们的母女情份。

  手心手背都是肉,辣辣迟迟难以作出决定。按道理应留艳春。艳春都二十岁了,又受到刺激,得赶快找个工作嫁个人。冬儿年纪小,又聪明,日后定有指望奔出农村。但冬儿本来就恨做娘的,这丫头也不知怎么像是母亲前世的冤家,让她下放了,娘儿俩就成死对头了。

  尽管左思右想,该来的时候还是来到了。这天,辣辣把艳春和冬儿叫到房间,关上门, 闲聊似地对她们说:"这艳春还是个姐姐,冬儿马上就要下乡了,也不替她张罗张罗行李。"

  冬儿身子一松,维系着她的千丝万缕嘣地一声断裂了,她的心顿时像断线的风筝摇晃着飞向云空。冬儿由衷地笑了一笑,同时眼泪却瀑布一般奔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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