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流风坡角门转出来,穿过一片藏于冬林后的小径,便来到了宪章广场,步行只是一分半钟的事情。会所里没有人跟着许乐,被薄雪覆盖的草坪四周,也没有什么打眼的人物,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许乐很清楚,邰夫人已没有必要担心自己会轻身远离。
草坪旁有长椅,用了防锈工艺的铁扶手被雕成了复杂的花样,往日里这些长椅都是首都民众最喜欢的休闲之处,今日天寒,却是空了无数把椅子等待着许乐。他随意挑选一把,拂去上面残雪,沉重无比地坐了下来,嘴唇用力地抿着,不停地吸啜着烟卷,片刻功夫,烟便燃烧而尽,他便又点燃了一根。
首都特区的建筑风格与城市布局,总是在往历史沧桑肃穆静美的路子上走,无论是总统府官邸,议会山大厦,财政部方式大楼,还是这片空旷的宪章广场,后现代主义风格为少见,自然也不像港都任意一个十字路口那般,灯牌高耸入天,三维光幕将黑夜闪成白昼,繁华的令人直欲眼晕。
视线越过宪章广场中央雄伟的五人小组雕像衣角,在远处的街角,那里有宪章广场唯一一面悬空的二维光幕,这面聚合于空中的光幕宽约七十米,面积极大,联邦电视台很多年前费了极大的精力,才从联邦管理委员会手中获得的许可。
此时冬日已往莫愁山沉去,天色渐渐地暗下了来,远处超大空中光幕上的新闻画面反而显得清晰了许多。今天的新闻依然还是关注着罗斯、麦德林这一对搭档宣布退选的消息,记者正在联邦各个星球上回馈着民众的反应,麦德林议员的支持者在起始的失望甚至是愤怒之后,也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因为麦德林议员无论是在司法部楼前还是议会大厦门前,都没有用愤而退出这个词语,而是十分诚恳地做了一顶极正义极光辉的大帽子,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新闻画面中,麦德林议员在诚恳地称赞帕布尔议员,环山四州罢工的民众们在流着泪称赞着麦德林议员,议会新闻发言人在沉重称赞联邦民众的成熟理性,京州工商联合会在称赞联邦议会终止听证会的英明,有专家学者在称赞联邦商界在此次纷争中所表现出来的立场,联邦政府某部委在称赞学界人士在此次风波中所展现的客观表现……
所有人都在互相赞美祝福,这是一个团结的联邦,完美的联邦,有人胜利,但没有人失败,有人退出,但没有人退步,却已经没有人想起掀起这场风波的首都日报编辑部,司法部麦德林专案小组的探员,还有那些远自S2青龙山而来,却成为了小丑的反政府军证人们。
许乐又点燃了一根烟,下意识里回头望去,冬林掩映,草坪深处,有飞檐乌瓦白雪隐现其间,那便是流风坡,联邦上层人士聚集之地,而他身处之地却是宪章广场,联邦民众最熟悉的地方,两地相隔极近,所代表的阶层或者说世界,却是截然不同,天差地别。
往后行去,他便是联邦最年轻的中校之二,果壳最年轻的一级技术主管,日后注定将要成为总统的邰之源的亲密伙伴和下属,拥有一个东林孤儿怎么也无法想像的明媚将来。往前行去,他便是联邦逃犯,宪章局通缉目标,或在黑暗中隐藏一生,或马上死于枪下,孤家寡人,怎么也看不清楚将来的凶险道路。
许乐是块石头,对于他来说,这种选择并不是一件难事,事实上他今天来流风坡之前,便已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即便靳管家递过来的文件夹是那样的沉重,那样的令人震惊,挖出了他最大的秘密,可他依然不会有丝毫畏怯,大不了换了颈后的芯片,遁且逃之,杀且伐之,继续一个小人物的执着。
然而……维哥儿在遥远的百慕大,在对方的控制之下,仅这一条,便注定了他此时只能在雪后长椅上沉默抽烟,而无法做出更直接的反应。
烟头插入雪中熄灭,六七根烟头整整齐齐地插在他的脚边,他依然没有想清楚,烟抽多了便没有什么滋味儿,只有令人心焦的焦糊味道,他眯着眼睛,看着广场并不多的人群,偶尔动念:罢了罢了,在联邦社会这个庞大的阴影面前,再做任何抵抗,实在是没有太多的意义。
事实上从知道张小萌还活着,整整骗了自己一年后,他便已经累了,什么事都不想理。在向往平静稳定的集体无意识下,已经没有人再关心麦德林专案的真相,没有人愿意记得临海州暗杀事件和环山四州演唱会恐怖事件里的无辜死伤者,既然这个社会是如此的善忘,他又何必记得?
然而宪章广场那边走来了一群人,这群人年龄不一,有男有女,穿着厚厚的衣服,手里捧着蜡烛,举着约摸半米见方的几张照片,人数很少,看上去稀稀拉拉,没有任何气势,和前些日子围堵司法部大楼的乔治卡林青年军比较起来,这些示威的人群显得十分势单力孤。
人数很少的示威队伍很沉默,大概他们自己也清楚,在当前的社会环境中,自己这些人坚持相信的东西,不为绝大多数人所愿意看到,他们举着的图片很小,远远看着有些模糊,但许乐能够看清楚,图片上面写着演唱会恐怖袭击事件中死者的姓名。
其余几张图片上,是孩子的脸,这几名去看偶像演唱会的孩子,死在了坍塌的看台之下,冰冷的身体被挖出来后,紧闭着眼睛的稚嫩脸蛋上满是黑色灰色的尘土,长长的睫毛安静地搭着,有几根却已经断了,有死青,有苍白,却没有孩子应有的红润,因为他们都已经死了。
沉默的游行队伍走了过来,许乐沉默地看着,然后站起身来,掏出了身上的现金,放到了募款箱中,同时与队伍中的领头者说了几句话。
麦德林议员宣布退出大选之后,那些本来支持帕布尔议员,站在乔治卡林青年军对立面的人群各自散去,这大概是民众朴素的同情弱者,不愿意痛打落水狗的关系,所以在依然指控麦德林为婴儿杀手的人已经极少了。
“我相信首都日报的报道,但环山四州的人并不相信,虽然他们才是这次恐怖袭击最大的受害者。”
游行的组织者是一位中年男人,他接过许乐的香烟吸了两口,有些伤感地说道:“这几名孩子的死者亲人,根本没有钱从S2坐飞船过来,只是选了一个代表,但更令我感到惶恐的是,有些死者家属,直到现在还认为那件事情是反政府军干的,和麦德林这个老王八蛋没有丝毫关系。”
许乐没有说什么,那位中年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感谢,然后带着廖廖可数的同伴,顺着雪后的宪章广场,开始了又一次的绕行。
许乐坐回了长椅,将唇中燃烧完的烟头插入脚边的雪堆中,已经是第九根了,他还没想清楚。
他低着头思考了片刻后,抬起头来对身边的白玉兰说道:“我没烟了,你还有没有?”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直在流风坡正门口等他的白玉兰,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白玉兰用一根手指掀开脸上的黑色发丝,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刚才要我打听的事,已经打听到了一些,司法部那边的具体情况不清楚,专案组撤是撤了,但谁都不知道那些证据是怎么处理的。”
许乐挠挠头,从脚边的雪堆中取出一颗烟头,却发现想再次点燃也没有可能,只好无聊地撕着过滤嘴里的材料发呆。白秘书杀人在行,但毕竟身处的阶层不同,想要查到这些事情,确实有些困难。
“首都日报那边我更没办法知道什么事儿。”白玉兰站在一旁,看着许乐低着的头颅,虽然不是很了解先前发生了什么,但大致了解到,此时困惑许乐的,定然与麦德林专案一事有关。
就在这个时候,许乐怀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没有看上面的来电显示,直接接通问道:“有什么消息?”
“首都日报总编鲍勃被撤职,董事会引用了超级条款,赔偿了他十倍的薪金,相信我,这总编在五年之内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电话那头,利家七少爷利孝通叹息着说:“至于你关心的那位首席记者伍德先生,很不幸今天遭遇到了车祸,人没有死,不过已经住进了医院。”
许乐拿着电话,一动不动。
“在当前的环境下,任何敢于破坏联邦稳定和解的尝试,都将遭受到无数方面联合起来强有力的打击,事实上你也清楚,这种打击力度中,我所属的家族应该出力最大。”利孝通继续平缓道:“据我这边得到的消息,你已经通过了夫人的考核,只要你愿意,你便能以相应的身份进入我们这个圈子,在这种情况下,我劝你还是冷静一些。”
“谢谢。”许乐认真地说道,他和利七少爷应该不算是朋友,而是利益相关方,他是利孝通重点投资的对象,然而在此时此刻,对方还愿意给予他这些方面的帮助,应该说是诚意十足。
利孝通没有再说什么,挂断了电话,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他最开始的时候,主要是想投资许乐与邰家之间的关系,而后来却主要是想投资许乐这个人,因为看好此人就像当年的林半山一样,有打破规矩的能力,然而此时他却有些不好的预兆——就算是林半山本人,面对着如今联邦由上至下,由权贵直至民众的集体意识,想必也根本不敢稍试锋芒,许乐却似乎有些什么别的想法。
一个人,再如何强大的人,面对着整个联邦,也不过只是一个人。
……
首都日报编辑部,一片愁云惨淡,鲍勃总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办公室,苦笑了一声,在众多下属悲伤的目光陪伴下,离开了位于卡宾街上的这幢建筑。
走出报社正门,鲍勃总编回头看了一眼建筑侧方的蚀月标记,想着这些日子里的过往,心中并没有多少悔意,有的只是平静,身为一名媒体从业者,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这才能心安理得,问心无愧。
只可惜自己依然高估了新闻的力量,低估了联邦社会那张无所不在的网络的力量,前些日子自己以及那些媒体能够对麦德林议员发起不遗余力的攻击,那是因为联邦另一方大势力需要自己如此做,当他们两方已然达成协议,分配完利益之后,自己这些人便会被抛弃。
新闻的力量在于揭露事实,告知民众,只可惜在这方面,麦德林那个老家伙,却拥有足够的煽动能力。报社解聘自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大概也是政府方面为了安抚那些狂热的麦德林支持者,所必须要祭出的手段。
只可惜了伍德,这个家伙本来还想在网络上继续自己的报道,哪里知道却被一辆飞驶而来的汽车撞断了双腿……
鲍勃总编额头微痛,心中一片阴寒,苦笑一声,坐上了汽车,对司机说道:“去医院。”
……
离宪章广场并不远的司法部大楼,此时也处于类似的惨淡情绪之中,总统府和联邦议会同时下达的指令,让麦德林专案小组被迫中止了调查行动,而在司法部长辞职之后,独立检查官也只好搬出了自己的办公室。
萧文静和徐松子走了司法部大楼,被扑面而来的寒风一吹,险些打了几个寒颤。他看了徐松子通红的脸蛋一眼,苦笑着替她将风衣的领扣系了起来。通过这段时间日以继夜的工作,这一对第一军事学院的学长学妹,比当初变得更加熟悉,更加信任了一些。
“我应该会被调回国防部,你呢?”徐松子带着一丝忧虑望着他,想到前天总统府命令下达后,萧文静暗中藏起来的那些东西,心情便有些沉重。
“应该回地检署。”萧文静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雪泥,忽然间皱起了眉头,说道:“张小萌这个重要证人的离开,很明显是有人动了手脚。如果能再次找到她,事情或许有转机。”
“所有的案卷资料,都已经移交给了总统府,然后交由中央数据库存档,这个案子已经结束了。”徐松子抱紧了胳膊,轻声说道:“现在没有人能够找到张小萌,如果找到的话,估计也是一具尸体。”
“可事实上已经有了很多证据。”萧文静的眉头皱了起来,说道:“我还想继续查下去。”
徐松子跟着他向前行走,沉默很久后,开口说道:“有需要我的地方,随时找我。”
尖锐的刹车声,在这一对年轻检查官的身边响起,两辆黑色的公务用车急速驶来,在雪地上滑行止住,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从车上走下来几名穿着深色正装的邦调查官官员,其中一人望着萧文静冷冷说道:“萧检查官,你牵涉到宪历六十年十一月末的一件恶性案件,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萧文静面色微白,与徐松子对视一眼,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却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我听不明白。”萧文静看着联邦调查局的官员,皱眉训斥道:“什么案件?就算有案件,也应该是警察局的事情,关你们联邦调查局什么事?”
“你是联邦司法人员,而且案情极为恶劣,所以这个案子由联邦调查局接手。”那名官员冷冷地说道:“涉嫌奸淫幼女,我想我们不需要在大街上讨论吧?”
徐松子愕然地看了萧文静一眼,她当然不会相信这件事情,隐约也猜到,这件事情肯定麦德林专案有关,只是对方究竟凭什么提出这个荒谬的指控?
“奸淫幼女?”萧文静的脸色苍白,却蕴着一丝愤怒与激动,他很快便想到昨天夜里回家时,那个可怜兮兮要求搭顺风车的小女孩儿,然而……难道联邦里还会有人做如此恶心无耻的圈套?他愤怒地说道:“无耻!你们有什么证据!”
“你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我只是请你回去接受调查。”联邦调查局官员嘲讽说道:“虽然没有采集到你的精液,但也有可能是未遂,我可以提醒你,受害者的指甲里找到了你的皮肤组织。”
萧文静深吸一口气,不想再说什么,在这飘雪的傍晚,他却想到了调查虎山道谋杀案时,那个阳光明媚秋天。
他是一个无比尊崇联邦法律的检查官,虽然麦德林专案的撤销,让他开始对这个社会的法律体系产生了一丝怀疑,但他终究还是有信心的,然而今天面对着那可笑而恐怖的罪名,他很自然地想到在那阳光明媚的秋天,那个叫许乐的年轻军官曾经告诉过他,法律这种东西,在很多大人物的手中,就像玩具一样。
……
“最新的消息是,伍德出了车祸,专案组里的萧文静被安了一个罪名,事态很清楚,他们两个是最坚持的人,所以必须被打压下去,如果你还要坚持,你也必然会遭到这种打压。”电话那头,邹郁的声音并不像平时那样平静以致于有些冷漠,而是带着一丝微微的焦虑,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许乐的性格,知道这块臭石头实在太不一般。
许乐的眼睛看着脚边雪堆中如梅花一样的九个烟头,耳里听着邹郁带来的最新消息,心情一片沉重落寞。施公子不在身边,邰之源也不在,他在联邦过百亿人海中,便只能相信邹郁一个,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告诉对方,自己是个联邦逃犯,而且把柄已经被邰夫人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林半山联系不上。”电话那头邹郁快速说道:“我托人找到了南科州的张小花,但连他都不知道林半山失踪了一个月究竟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你在百慕大那边有什么紧急事情,但既然联系不到这个人,我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
许乐很认真地问道:“除了林半山之外,联邦这边还有什么势力可以深入到百慕大深处?我要找一个人,准确地说我要救一个人。”
“林半山在百慕大三角星域非常强势,但联邦在那边的影响力却极弱,他是一个异类,除了他之外,我真想不到别的人。”邹郁在电话那头忽然沉默很久,才缓声说道:“当然,如果你能找到西林军区的人,这又另当别论。”
西林军区,联邦第四军区,联邦与帝国的前线,控制着联邦进入百慕大的空间通道,被联邦七大家之一的钟家把持了无数年。在浩翰的宇宙中,三个大的势力在星河里各据一方,百慕大三角星域毫无疑问是其中最弱的一环,但却是最自由疯狂的一个世界,以三角星域的资源及人口,能够在联邦与帝国的对峙中依然生存的极好,除了证明那里的人们极为强悍的生存能力,肯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面对着百慕大星域时,无论是联邦还是帝国,都可以表现的无比强势,但谁也没有办法真正地深入影响,更谈不上控制。唯一的例外便是林半山,这个出自联邦七大家的浪子,靠着生生死死,长袖善舞,用了六年的时间,在百慕大的地下社会里,拥有了自己特殊的地位与强大的实力。
知道李维在遥远的百慕大,许乐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将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朋友救出来,所以才会想到通过邹郁去寻求林半山的帮助,虽然他也曾经想过,林半山毕竟是林家的人,但高速铁路上的匆匆一遇,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他觉得那个肩若刀削山峰一样的男人,值得他期盼。
然而林半山却已经失踪了一个月。现在许乐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还有西林军区,既然连林半山都能找,西林军区的人找一找又何妨?许乐知道自己是在病急乱投医,然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抬起头来,从身边抓了一把雪涂在脸上,让自己发烫的脸稍微冷静一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脑子里那个穿着白色睡裙的小女孩儿身影赶走,伸手进军装的内衣口袋,摸索了半天,才摸出了一个已经有些折旧的卡片。
在首都空港收到这张卡片之后,他一直细心贴身保存,就连重伤昏迷的时候,这张卡片也没有离开他的身边。到了今天,他只能祈求这张卡片能够像传说中的魔卡一样,召唤出法力无穷的神灵来。
按照卡片上那一串号码拨了过去,等待了很久,许乐用微哑的声音轻声说道:“您好,我找钟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