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绿水长流08

  8

  橙黄色的玛瑙戒指在台灯下闪射着温暖柔和的光芒。

  我斜躺在床上。

  逛了一天有点累。本来打个小盹,洗个热水澡,去餐厅吃晚饭——很舒服。但这只戒指蹲在桌子上,猫眼一样望着我,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吃晚饭很可能又遇上他。我如果戴着戒指,会不会显得我看重了这个玩笑,引起他的某些想法。如果不戴戒指,会不会使他认为我在故意回避这个玩笑,回避当然是想到了某些应该回避的问题。男女之间,大大方方开玩笑是不用回避的,只有不大方了才开始躲闪。

  我斜躺在床上,心里说:见他妈的鬼!

  怎么遇上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他是何许人也?居然使人发愁了。

  吃饭的时间就要到了。我想那就看天意吧。我摸出一枚硬币。规定分面是戴,徽面是不戴。我洗了手,郑重其事地跪在地毯上扔了三次硬币,两次是分,——次是徽。结果是戴。我毅然戴上了戒指。

  果然他已经在餐厅。他坐在我们吃过两次饭的小餐桌旁。见我进来,他点点头,指了指椅子。服务员并没征求我的意见,自然送了两份菜到小餐桌上。

  我坦然走过去坐下,打了个招呼,说:嗨。

  他说:嗨。玩得好吗?

  我说:好。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谈美庐及其它别墅的历史。一直到吃完饭谁都不曾注意到我手指上的玛瑙戒指。倒是我在柜台结帐付款时,收款小姐说:您这戒指真别致!

  我吃惊。说:是吗?它好看?

  这时他已离开柜台。

  小姐说:好看。这颜色配皮肤挺好。很贵吧?

  我说:小姐,五块钱。

  只有一个餐厅小姐看重这枚戒指。我暗笑自己,这就叫作:天下本无事,庸人自忧之。

  他等在餐厅门外。他问,那小姐和你谈什么呢,

  我说:谈天气。

  他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一丝嘲笑。

  我说:我问她庐山是不是总这样突然下暴雨。

  他说:她肯定说是的。

  我说:是的。

  晚饭后照例是散步。他问:你去过如琴湖吗?

  我说:没有。

  他说:那就去如琴湖吧。从牯岭街上走,二十分钟。民间传说中有个故事,说是一年中有一个夜晚如琴湖上会升起浓雾,浓得完全看不见湖水,浓得人在对面碰上了鼻子都看不见对方。

  我说:为什么有这么浓的雾?

  他说:传说嘛,无非是说一对神仙情侣在这夜私会等等,意思不大。旅游区的景点总被人乱编些滥俗的故事。不过,湖本身挺好看的。

  我说:你去过?

  他说:我来庐山不止一次了。有一次夜晚在如琴湖边散步。

  我说:可见到浓雾与神仙?

  他说:当然是没有。一般是薄雾。

  我们散漫地穿行在满街的游客中。游客们穿着随意,色彩鲜艳,眼睛看山看水看景色,不像在日常生活中尽盯着看人。与他们在一起舒服惬意。我将手抄在裙子口袋里不时从里头掏几颗青豆吃。我的眼睛也东张西望,什么好看就看什么。弄不好就把身边陌生的朋友给丢了。发现丢了我会四下望他找他,因为有他陪着,我的安全感强多了。我大摇大摆在街上,心中很感谢这位陌生的朋友。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样,是个躲进庐山想当一会儿孤鸟和飘萍的人。我们仿佛没把人的一切身外之物当回事。我们对对方丝毫不好奇,不猜测,不多管闲事,需要的时候就叫一声:嗨。很好,我想,遇上这么一个酷像我自己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他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嗬!

  我跑过去。我问:怎么啦?

  他站在一个买冰棍的老太婆对面。

  我问:出什么事啦?

  他说:我准备买两支雪糕,你猜这老太婆说有什么卖?

  我说:有什么卖?

  老大婆毫不明白地呆笑。

  他说:她问我买不买娃娃头?

  他讶异得像个孩子。

  我说:瞎,娃娃头是一种雪糕的名字,许多城市都有的。

  是吗?他说。你不觉得瘆人?

  我说:不。习惯了。

  他顽皮地夸张地说:那我请你吃颗娃娃头。

  我说:谢谢,我愿意吃颗娃娃头。

  我们一人举一支做成娃娃脑袋的雪糕,咬了一口,想想,两人捧腹大笑。

  一路吃一路笑不觉天色渐渐暗下来,到如琴湖时已经暮色四合。如琴湖顾名思义,是说这湖泊像一把琴的模样。湖不大,有亭台水榭,九曲回廊,绕湖一周是石径,石径边长满闲花野草。我们一前一后沿着湖走。他说:这湖不错吧?

  我说:一般。

  我来自千湖之省。我见过洞庭湖,鄱阳湖,洪湖,东湖,西湖,太湖,这小小如琴湖只能说一般。

  他说:怎么是一般?这水多好!

  我说:那你肯定是北方人了。话一出口。我立即咬住了嘴唇。我管他是哪里人呢!我这不是多事吗?

  他说:对。北方人。

  我赶紧望了他一眼。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很紧张。我说错话了。我们萍水相逢,如闲云野鹤,超凡脱俗,自得其乐,相安无事,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撕掳起凡俗琐事,岂不哆地一下子跌入泥坑。哪里人?做什么事?婚姻如何?家庭怎样?幸福还是不幸福?其实这世界上人人都一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这些干什么!

  尤其有许多男人好谈婚姻的不幸,妻子如何地与他隔膜,如何地不理解他。社会对这种现象有一归纳,这一步叫做痛说革命家史,打动女人同情心。一般已婚男人追求女人惯用这种方式。当然,这有些刻薄男人们,打击面太大。不过逢人便诉苦的男人总是令人不屑的。

  我非常害怕他也是个婚姻不幸的男人。

  幸好他懂得我的意思。他揶揄道:就你是一个明白人?

  他淡淡地笑着,不慌不忙散他的步。

  我一下于觉得怪没趣。我想在他面前我是不是自以为是了一些?

  我们进了一座亭子。坐在那儿看湖水。湖上有层轻雾。轻雾里透出远远近近的灯火。

  我诚恳地向他道了个歉。

  我说:嗨,对不起。刚才我可能有点自作聪明。因为经常碰上一些不明白的人。

  他说:不客气。你这态度倒是难能可贵。

  这时,如琴湖上忽然云烟氖氢,白雾四起。我说:你看你看!

  他说:哦天啦!

  白雾眼望着一刻浓似一刻。只一会儿,如琴湖看不见了。远近的灯火模糊了继而消失了。很快我们所在的亭子里也充满了白色的雾。我坠入茫茫云海之中。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想我是与一个传说相遇了!

  我伸出手,在雾中挥动。一种没天没地无边无际的无限感使我惊惧,敬畏和感动。在黑夜里,雾是那么的白,一种迷濛的白。人在这种白雾中觉得自己轻若翩鸿,渺若尘屑。在有一刻里,我相信了仙界的存在。因为除了雾,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一股股清凉云气浸人我的肌肤,我闻到青草和陈年腐叶混合的腥味,我细听四周,只有遥远地方传来的虫鸣和一种莫名的震颤声。难道仅仅是一片雾就能隔绝人间灯火,声响和人间的气味吗?此雾分明只应天上有!

  他说:嗨。

  吓了我一跳。他离我很近,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模糊朦胧的他很像我从前在哪儿见到过的一个熟人。我挣扎着,就像梦中的挣扎那样没有行动只有意念。我常在梦中一边做梦一边提醒自己别当真,这是做梦。我的理智可以伴随我走到梦境最深处。所以,我没醉过酒。

  他说:多好的雾!

  他说:就像一个故事,说出来谁也不信。

  我深有同感。如果将来我如实描写如琴湖这一晚的浓雾,谁信?我想好在人们只认可虚构的东西,文字也只是一种虚构生活的工具。能够写出来的故事已经掺杂了许多人为的因素。就像一个婴儿从母体出来便会沾染世间风尘。白壁无暇的天然的真实只在我心中。如琴湖这奇妙的浓雾只在我心中。

  在回宾馆的路上我们各自回味着自己的感受。我们默默行路没有交谈。好到极致,奇妙到极致就和痛苦到极致一样,无法交谈。

  走进灯火辉煌的宾馆大厅,我们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好像重回人间了。

  他邀我在大厅里坐坐,歇歇脚。我同意了。

  我们坐在大厅的沙发里,喝着矿泉水。他抽烟。穿制服的小姐立即为他换了一只洁净的烟灰缸。我看着小姐在地毯上走过来走过去的玲珑的脚。我想:高跟鞋就是漂亮。

  他说。嗨,我得开诚布公和你说件事。

  我点头,继续喝矿泉水。

  他说:刚才我在如琴湖感受到了神话的存在。

  我说:这我相信

  他说:浓雾和一对神仙情侣。

  我笑笑。我说:只有浓雾。你是一个明白人。别胡说八道。

  他说:我说的是真话。真的。和你在一起真舒服。就像和我自己在一起一样真实自然。我要告诉你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我苦笑,继续喝矿泉水。大厅明亮如昼,谁都不会说昏话。我觉得我掉进了他的陷阱。从理发店的轻音乐磁带到如琴湖的浓雾。我垂下头,双手揉搓太阳穴。

  明天见。他说:明天我要和你好好谈一次。至少你得听我好好谈一次。

  他摸了摸我低垂的头,像个父亲。他说: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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