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狱

【原文】
 
邑之西崖庄,有贾某被人杀于途。隔夜,其妻亦自经死。贾弟鸣于官。时浙江费公祎祉令淄,亲诣验之,见布袱裹银五钱馀,尚在腰中,知非为财也者。拘两村邻保审质一过,殊少端绪,并未搒掠,释散归农,但命地约细察,十日一关白而已。逾半年,事渐懈。贾弟怨公仁柔,上堂屡聒。公怒曰:“汝既不能指名,欲我以桎梏加良民耶!”呵逐而出。贾弟无所伸诉,愤葬兄嫂。一日,以逋赋故,逮数人至。内一人周成,惧责,上言钱粮措办已足,即于腰中出银袱,禀公验视。公验已,便问:“汝家何里?”答云:“某村。”又问:“去西崖几里?”答:“五六里。”“去年被杀贾某,系汝何人?”答云:“不识其人。”公勃然曰:“汝杀之,尚云不识耶!”周力辨,不听,严梏之,果伏其罪。
 
先是,贾妻王氏,将诣姻家,惭无钗饰,聒夫使假于邻。夫不肯,妻自假之,颇甚珍重。归途,卸而裹诸袱,纳袖中,既至家,探之已亡。不敢告夫,又无力偿邻,懊恼欲死。是日,周适拾之,知为贾妻所遗,窥贾他出,半夜逾墙,将执以求合。时溽暑,王氏卧庭中,周潜就淫之。王氏觉,大号。周急止之,留袱纳钗。事已,妇嘱曰:“后勿来,吾家男子恶,犯恐俱死!”周怒曰:“我挟勾栏数宿之赀,宁一度可偿耶!”妇慰之曰:“我非不愿相交,渠常善病,不如从容以待其死。”周乃去,于是杀贾,夜诣妇曰:“今某已被人杀,请如所约。”妇闻大哭,周惧而逃,天明则妇死矣。公廉得情,以周抵罪。共服其神,而不知所以能察之故。公曰:“事无难办,要在随处留心耳。初验尸时,见银袱刺万字文,周袱亦然,是出一手也。及诘之,又云无旧,词貌诡变,是以确知其真凶也。”
 
异史氏曰:世之折狱者,非悠悠置之,则缧系数十人而狼籍之耳。堂上肉鼓吹,喧阗旁午,遂頳蹙曰:“我劳心民事也。”云板三敲,则声色并进,难决之词,不复置念,耑待升堂时,祸桑树以烹老龟耳。呜呼!民情何由得哉!余每曰:“智者不必仁,而仁者则必智,盖用心苦则机关出也。”“随在留心”之言,可以教天下之宰民社者矣。
 
邑人胡成,与冯安同里,世有隙。胡父子强,冯屈意交欢,胡终猜之。一日,共饮薄醉,颇倾肝胆。胡大言:“勿忧贫,百金之产不难致也。”冯以其家不丰,故嗤之。胡正色曰:“实相告:昨途遇大商,载厚装来,我颠越于南山眢井中矣。”冯又笑之。时胡有妹夫郑伦,托为说合田产,寄数百金于胡家,遂尽出以炫冯。冯信之。既散,阴以状报邑。公拘胡对勘,胡言其实,问郑及产主皆不讹。乃共验诸眢井。一役缒下,则果有无首之尸在焉。胡大骇,莫可置辨,但称冤苦。公怒,击喙数十,曰:“确有证据,尚叫屈耶!”以死囚具禁制之。尸戒勿出,惟晓示诸村,使尸主投状。
 
逾日,有妇人抱状,自言为亡者妻,言:“夫何甲,揭数百金出作贸易,被胡杀死。”公曰:“井有死人,恐未必即是汝夫。”妇执言甚坚。公乃命出尸于井,视之,果不妄。妇不敢近,却立而号。公曰:“真犯已得,但骸躯未全。汝暂归,待得死者首,即招报令其抵偿。”遂自狱中唤胡出,呵曰:“明日不将头至,当械折股!”押去终日而返,诘之,但有号泣。乃以梏具置前作刑势,却又不刑,曰:“想汝当夜扛尸忙迫,不知坠落何处,奈何不细寻之?”胡哀祈容急觅。公乃问妇:“子女几何?”答曰:“无。”问:“甲有何戚属?”“但有堂叔一人。”慨然曰:“少年丧夫,伶仃如此,其何以为生矣!”妇乃哭,叩求怜悯。公曰:“杀人之罪已定,但得全尸,此案即结,结案后,速醮可也。汝少妇,勿复出入公门。”妇感泣,叩头而下。
 
公即票示里人,代觅其首。经宿,即有同村王五,报称已获。问验既明,赏以千钱。唤甲叔至,曰:“大案已成,然人命重大,非积岁不能成结。侄既无出,少妇亦难存活,早令适人。此后亦无他务,但有上台检驳,止须汝应身耳。”甲叔不肯,飞两签下,再辩,又一签下。甲叔惧,应之而出。妇闻,诣谢公恩。公极意慰谕之,又谕:“有买妇者,当堂关白。”既下,即有投婚状者,盖即报人头之王五也。公唤妇上,曰:“杀人之真犯,汝知之乎?”答曰:“胡成。”公曰:“非也。汝与王五乃真犯耳。”二人大骇,力辨冤枉。公曰:“我久知其情,所以迟迟而发者,恐有万一之屈耳。尸未出井,何以确信为汝夫?盖先知其死矣。且甲死犹衣败絮,数百金何所自来?”又谓王五曰:“头之所在,汝何知之熟也!所以如此其急者,意在速合耳。”两人惊颜如土,不能强置一词。并械之,果吐其实。盖王五与妇私已久,谋杀其夫,而适值胡成之戏也。乃释胡。冯以诬告,重笞,徒三年。事结,并未妄刑一人。
 
异史氏曰:我夫子有仁爱名,即此一事,亦以见仁人之用心苦矣。方宰淄时,松裁弱冠,过蒙器许,而驽钝不才,竟以不舞之鹤为羊公辱。是我夫子生平有不哲之一事,则松实贻之也。悲夫!
 
【翻译】
 
县城西崖庄,有个商人在路上被人杀死了。过了一夜,他妻子也上吊死了。商人的弟弟告到官里。当时,浙江人费祎祉在淄川做县令,亲自去验尸,发现包袱里裹着五钱多银子还在死者腰中,断定不是谋财害命。费公传来两村邻居,审问一番,也没有什么头绪,并没用刑,就都放了回去,只是让地保们仔细侦察,每十天报告一次。过了半年,事情渐渐松懈下来。商人的弟弟抱怨费公心慈手软,多次上公堂来吵闹。费公大怒,说:“你既然不能指出凶手的姓名,难道想让我用枷锁伤害好人吗!”把他轰出了衙门。商人的弟弟无处申诉,只好气愤地安葬了兄嫂。一天,衙门因为拖欠赋税的事,抓来了几个人。其中有个叫周成的,害怕受到刑罚,上前说钱粮已经筹备够了,便从腰中拿出一个钱袋,呈上去请费公验看。费公验完,便问:“你家在哪?”答道:“某村。”又问:“离西崖几里?”答道:“五六里。”“去年被杀的那个商人,是你的什么人?”答道:“不认识。”费公勃然大怒,说:“你杀了他,还说不认识!”周成极力辩解,费公不听,对他进行严刑拷打,他果然招认了。
 
原来,商人的妻子王氏准备去亲戚家,因为没有首饰,觉得没面子,就唠唠叨叨让丈夫去邻居家借。丈夫不肯去,妻子就自己去借了来,并且很珍惜它。回家路上,她把首饰摘下来包在钱袋里,放在袖子中,到了家,发现首饰丢了。她不敢告诉丈夫,自己又赔偿不起,后悔得要死。那天,周成恰好在路上捡了这个钱袋,知道是商人妻子丢的,就暗中趁商人外出,半夜跳墙到商人家,准备拿首饰逼商人妻子与他通奸。当时天很热,王氏睡在庭院里,周成悄悄过去奸污了她。王氏醒过来大喊。周成急忙制止她,把钱袋留下,还了她首饰。事完后,王氏叮嘱他说:“以后不要来了,我家男人很厉害,被他发现,恐怕我们都活不成!”周成生气地说:“我拿着够在妓院玩几宿的钱,怎么能玩一次就行了呢!”王氏安慰他说:“我不是不愿意和你相好,我丈夫常患病,不如慢慢等他死后再说。”周成一听便走了,于是杀了商人,当夜又来到王氏那里,说:“现在你丈夫已经被人杀了,请你履行你的话。”王氏听了大哭,周成害怕地跑了,天亮后,王氏也死了。费公查清了此案的前后经过,判周成抵罪。大家都很佩服费公的神明,却不知道他是怎么查清的。费公说:“这不难办,只要时时处处留心就行。当时验尸时,我看见钱袋上绣着万字纹,周成的钱袋也一样,是出于同一人之手。等我审问周成时,他又说不认识死者,他言语支吾,神情多变,因此判定他就是真正的凶手。”
 
异史氏说:世上断案的人,对待案件,不是漠然不顾,就是一下子抓来数十个人用刑折磨。公堂上拷打声不断,喧闹纷杂,断案人于是皱着眉说:“我是尽心办事啊。”等到退堂下班,就花天酒地,沉湎于声色,哪里还会把难办的案子放在心上,专等升堂时,胡乱判案,使众多无辜的人牵累受害。唉!这么办案,怎么可能真正了解民情呢!我常说:“有智慧的人不一定仁爱,而仁爱的人则一定会有智慧,这是因为尽心竭力就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处处留心”这句话,可以教导天下所有治理百姓的官员。
 
县里有一个叫胡成的,和冯安是同乡,两家世代不和。胡成父子强硬,冯安曲意与他们交好,但胡成始终不信任他。一天,两个人在一起喝了酒,微有醉意时,互相说了些心里话。胡成吹牛说:“不用怕穷,百两银子的钱财不难弄到。”冯安知道胡家并不富裕,因此嘲笑他。胡成一本正经地说:“实话告诉你:昨天路上遇见了一个大商人,带了很多行李,我把他推到南山的枯井里了。”冯安又嘲笑他。当时,胡成有个妹夫郑伦,托他说合购买田产,寄存了几百两银子在胡家,胡成于是拿出来向冯安炫耀。冯安就相信了。酒席一散,冯安便暗中写了状子告到官府。县令费公把胡成抓去对证,胡成说了实情,问郑伦和卖田产的人,都这样说。于是,一块儿去枯井那里检查。放一名差役下去看,果然有一具无头尸体在里面。胡成惊骇极了,没有话辩解,只说冤枉。费公大怒,打了胡成几十个嘴巴,说:“证据确凿,还叫冤枉!”命令用死囚刑具拘禁他。又吩咐不要把尸体弄出来,只发告示到各村,让死者家属来认领。
 
过了一天,有一个妇人递上状子,自称是死者的妻子,说:“丈夫何甲,带了几百两银子出去做买卖,被胡成杀死了。”费公说:“井中是有死人,恐怕未必就是你丈夫。”妇人坚持说是。费公才命人将尸体弄出井,一看,果然是。妇人不敢走近,只站在那里号哭。费公说:“凶犯已经抓住了,但尸体不全。你暂时先回去,等找到了死者的头,就立刻告诉你,要他抵命。”于是从狱中把胡成传唤出来,向他呵道:“明天不拿头来,一定打断你的腿!”派人押着胡成去找,转了一天回来,问他,只是号哭。于是费公把刑具摆在前面,作出要动刑的样子,却又不动,说:“想你当天夜里扛着尸体很匆忙,不知头掉到哪里了,怎的不仔细找找?”胡成哀求宽限些时候好好找。费公于是问妇人:“你有几个子女?”答:“没有。”问:“何甲有什么亲戚?”“只有一个堂叔。”费公感叹道:“你年轻丧夫,孤苦伶仃地怎么生活啊!”妇人于是哭起来,叩头请求怜悯。费公说:“杀人之罪已经定下来了,只等得到全尸,这个案子就结了,结案后,你可以马上再嫁。你一个年轻妇人,以后不要再抛头露面出入公门了。”妇人感动得哭了起来,叩了头便走下堂去。
 
费公马上签发文书,让乡里人代为寻找尸体的头。过了一天,就有同村王五,报告说已经找到了。费公讯问,验看清楚后,赏了他千吊钱。又传唤何甲的堂叔到公堂,说:“这个大案已经查清了,然而人命重大,不经过一些年月是不能结案的。你侄子既然没有儿子,你侄媳妇年轻,也难以生活,早点儿让她嫁人吧。此后也没有其他事,如果有上级长官来复查,只须你来应付就行了。”何甲的叔叔不肯答应,费公立即发下两支动刑的竹签,何甲的叔叔还是不答应,费公又发下一签。何甲的叔叔害怕了,答应了就出来了。妇人听说了,便来向费公谢恩。费公极力安慰她,又宣布:“有要娶这个妇人的,可以当堂说明。”这话传下去后,马上有要求婚娶的,就是那个报告找到人头的王五。费公传妇人上堂,说:“杀人的真凶,你知道是谁吗?”妇人回答说:“胡成。”费公说:“不对。你和王五才是真凶。”两人大惊,极力说冤枉。费公说:“我早就知道案子的真相,之所以迟迟不揭发出来,是恐怕万一冤枉了好人。尸体还未出井,你凭什么确信是你的丈夫?一定是事先知道他死了。而且何甲死的时候还穿得破破烂烂,哪里来的几百两银子?”又对王五说:“头在什么地方,你是多么熟悉啊!之所以这么着急地找出了,就是为了你俩快些结合。”俩人吓得面如土色,不能狡辩一句。对他俩一块儿用刑,果然都说了实话。原来王五与妇人私通很久了,俩人谋杀了她的丈夫,恰好胡成开了这样的玩笑。于是放了胡成。冯安以诬告罪被重重打了一顿,判刑三年。案子了结,没有对一个人乱用刑罚。
 
异史氏说:我的先生一向有仁爱的名声,只此一件事,就可以看出仁人的用心良苦。我的先生担任淄川县令时,我刚刚成人,受到先生过分的夸奖和期许,但是愚笨缺乏才华的我,辜负了先生的厚望。假如我的先生生平有一件事情不明智的话,那就是我造成的。悲哀啊!
 
【点评】
 
本篇由两个公案故事组成。主人公都是蒲松龄考中秀才时的淄川县令费祎祉。两则故事虽然属于公案的范畴,突出的却不是案件本身,而是主人公费祎祉的仁爱,随处留心,也就是勤政爱民的优秀品质。两则故事描写细腻平稳,从容端凝,都有较长的“异史氏曰”,字里行间既有费祎祉的人格精神在,也有着作者深长的追思情感在。
 
费祎祉对于蒲松龄有知遇之恩,卷一的《叶生》中丁乘鹤就有费祎祉的影子。冯镇峦评论此篇说:“聊斋不如人,只甲乙两科耳。为问当时两科中人至今有一存者否?而聊斋名在千古。费公知人之名,转借聊斋以传,呜呼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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