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深秋的一天,我终于寻到了席宗祥,在兰州市东城巷一栋很旧的楼房的顶层。听说我是专为了解夹边沟的情况来找他的,他大为惊讶。他一边叫我进房子一边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是夹边沟出来的?又是怎么找到我家的?我说你叫我坐下呀,坐下我再跟你说。
席宗祥剪着一头很短的白发,面孔红润,运动员似的身材,根本就不像个六十七岁的老人。尤其是他听了我的话,一只手搔了搔后脑勺,笑着说请坐请坐,脸上出现难为情的神色,就像是个大孩子。
我坐下了,从书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他:你看看这封信,看完信我再说。
他接过信坐下了,看信,仅仅看了个开头,就嘿儿嘿儿笑了:俞兆远,嘿嘿,是俞兆远介绍你来的呀。
我也笑了:对了,三年前去金塔县采访俞兆远,他就写了这封信。他说你们是好朋友,叫我拿着他的信来找你,你会接受采访的。他说你是个开朗的人,有什么说什么,不会藏藏掖掖躲躲闪闪。
那你怎么现在才来?老俞三年前给你的这封信嘛。
席宗祥一口的兰州方言,我便也用方言回答。
是三年了,主要是这几年来我都在河西采访,一个县一个县一个人一个人地找。再说,我也是二中毕业的,我想,等我采访完了河西的人,回过头来再采访你也不晚。
他似乎有点惊讶:你也是二中毕业?
我说,对呀,我们是校友呀,你不是五零年二中初中毕业的吗?我是六五年毕业的。
他说,我哪年毕业的你都知道了?
我笑了:那还能不知道吗?好几个人都跟我说过你。我还知道,你是怎么划成右派的。还知道你在夹边沟的戏剧性的故事……你就谈一谈吧,谈一谈你的故事。
席宗祥也笑了:嘿嘿,我有什么可谈的嘛。夹边沟的右派大都是知识分子,而我才是个中学生--连高中都没读完--我跟人家不一样。
这才是我千方百计要找到你的原因。我觉得太有意思了,不管是当右派或是在夹边沟,你跟别人都不一样。说吧,请从头说起。
经过一阵寒暄和聊天,我和席宗祥谈得很投机,就像是老朋友见面一样。很快地他就讲起自己的故事来———要说我去夹边沟,那还得从1951年说起。你不是知道吗,我是1950年在二中初中毕业的。然后我就去师大附中上高中。师大附中是甘肃最好的中学,现在也是最好的中学--甘肃省的重点中学,高考录取比例全省第一。我上师大附中的目的,也就是想将来考个好大学,名牌大学,可是1951年出了一件事。
那年秋天的时候,我已经上高二了,天已经凉了,好像是10月中旬的一天。那时候学校条件不好,虽说是名牌中学,但课桌很旧了,桌面坑坑洼洼不平,我经常在桌子上铺一张报纸。那天,我往桌子上换了一张新报纸。换好之后在板凳上坐着,发现报纸上印着毛主席的大幅照片。也怪了,平常看见毛主席的照片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可是那天看着毛主席的照片,总觉得毛主席长得太秀气,有点女人相,不威风。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就是这种感觉,可能是当时我把他和斯大林相比的原因吧。那时候我们的教室里就挂着马恩列斯的伟人像,斯大林穿着元帅服,留着八字胡,很威风的样子。于是,我就拿起毛笔给毛主席画了一副胡子,斯大林的胡子。
画完胡子我还挺高兴的,觉得长胡子的毛主席很威风,像个男子汉,大人物。然后我就到操场上打篮球去了。我上学的时候特别爱打篮球,我的身体好,个子也高,是校篮球队的队员。一场篮球还没打完,有个同学就跑来叫我了,说班主任老师叫我到办公室去一下。
班主任老师叫我是正常的事,我是班里的体育委员,经常为开展全班的体育活动和老师商量这事那事,班主任还对我挺好的。谁知那天到了办公室,班主任脸色很难看,问我为什么给毛主席像画胡子。我当时没把那事情当什么严重的事,就承认是我给毛主席画胡子了,还说了为什么画的。班主任听我说完,训起来了,说,是这么简单的事吗?这可是政治问题呀!他说是政治问题,我还不服气,说这是什么政治问题,不就是画个胡子吗。老师很生气,又说我,你这是污辱毛主席。我更不服气了,说,去年夏天教导处的老师把半抽屉没用的学生照片倒在垃圾堆上,有几个同学把照片拿到教室里,给女的画胡子,给男的画辫子,你也看见了,也没说是污辱同学。我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说,给同学们画胡子不是污辱,为什么给毛主席画胡子就成了污辱了? 这句话我当时没说,因为我看老师的脸色很严肃,很难看,我有点胆怯。
当时,老师似乎也被我的话说得语塞了,有一阵子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这个席宗祥呀,你考虑问题的方式成问题呀!你惹下祸了,你还没认识到怎么惹下祸了。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写个检查,明天给我交上来。
老师叫我写检查,我回去就写了。说实在的,我那时候脑子里缺根政治斗争的弦。不光是我,我们的同学当中有很多人都缺政治斗争的弦。我们都认为,上中学嘛,就是为了将来考大学,将来有个好工作。什么要求进步呀,入党入团呀,为共产主义奋斗呀,那时候还没有在脑子里扎下根来,班里要求入团入党的人还是少数。如果哪个同学入团了,批下来了,其他同学还笑话人家:哎呀,成了团员了,将来能当官呀。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的,共产党建国才两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入党入团,还没认识到入党入团的重要性。那时候同学们当中还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不像后来:把入团入党放在一切事情之上。
当时的思想状况就是这样,可是那天回去之后我还是动了脑子,认真写了个检讨书,给自己扣大帽子:我的行为是对毛主席的不尊重,是污辱了毛主席。毕竟那时候共产党已经建国两年多了,天天喊毛主席万岁,我也怕把这件事扯到政治立场上去,说我反对毛主席反对共产党。
但就是这样,过了一天,老师还是叫我在全班作检查。作检查的时候,学校教导处主任都参加了;检查完之后,班上的积极分子们发言批判我,还喊了口号:打倒席宗祥的反动思想!
没有,没有喊打倒席宗祥。到底,那时候的政治气氛还不像五七年的浓厚,阶级斗争的螺丝拧得还不是特别紧,还讲一点政策性--没把我当阶级敌人来批斗。
陆陆续续开了四五次批判会,批判会就停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可是这时候我的心里灰溜溜的,觉得丢人现眼得很,这个学再也不能上了。放寒假的时候我就交了个退学报告,回家去了。
回家去干什么呀。我们家在水磨沟住,就是桦林坪和四墩坪之间的那条沟里。那边离阿干镇煤矿近,我们家已经在那里住了两代人了,从我爷爷那一代开始就是烧砂锅的:夏天把煤买下,合泥做成砂锅坯子,再烧好放着,冬季的时候卖给农民或者挑担子沿街叫卖的小贩,三毛钱一个大的,七毛钱一套--一大一中一小。小本生意,我父亲和一个叔叔一年四季做砂锅,忙的时候再雇一两个人,不忙的时候就自家人做,全家人忙。我实在不愿意做这个活,心想读了十年书,就一辈子挖泥蛋蛋吗?我在家里帮我父亲做了半年砂锅,就又离开家了。是我表叔介绍的,到市建筑公司的建筑工地当个管理员。对于这个工作,我从心里是不满意的,虽然算个干部,但却是成年累月在工地上待着,什么吃喝拉撒睡都要管,一天到晚乱糟糟的,但又找不到好工作,就一直凑合着。到了1954年的元月,建筑公司搞冬训,实际就是内部肃反,叫大家交待解放前干过什么。我是五二年才参加工作的,觉得事情与我无关,开会时不发言,结果领导却不指名地点我:有的人历史上犯过错误,有严重问题,可是不主动交待。我一听是点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不就是给毛主席像画了个胡子吗,怎么抓住不放呢。第二天我就不去开会了,写了个假条说我要考大学,请长假--又回家了。
当然了,大学我是考不上的,我连高二都没有读完嘛。我就又在家待下了。待到五五年底,公私合营,我们家的砂锅作坊和其他五六家砂锅作坊合在了一起,成了个陶器手工业合作社。当时合作社没有一个文化人,合作社的领导就来动员我,说你都二十几岁的人了,没个工作,在家里闲着,叫你老爹养你呀!干脆参加合作社吧,给我们当个会计。我那时已经结婚了,没有合作社的时候依靠父亲生活还可以,可是一搞合作化,父亲一个人才挣几十元钱,生活发生了困难,我也就同意到合作社工作了,月工资六十元。
在陶器合作社当了两个月会计,五六年初七里河区轻工业联社又成立了一个职工业余学校,在小西湖的骆驼巷小学租了一间教室上课。那时候没老师,就又把我调去当专职教师了。业余学校都是夜里上课,白天跟着领导这里跑那里跑,叫我替他们写材料搞宣传,一天到晚挺忙的,可是把我的工资降到三十元了。我对降工资有意见,就说工作比过去多了,怎么工资倒降了?领导对我说,你过去是工人,现在是干部了,政治待遇高了。工资就少些呗。我当然不满意,就说,我要养家口,三十元的工资哪够用的?国民党的时候,一个小学老师一个月要挣两三个警察的工资,现在是共产党领导,当老师的连半个警察的工资都挣不上,我怎么养家口?当时我就提出来不当老师了,还回合作社当会计去,领导不同意。
当了一年多不到两年老师,整风运动开始了。整个大鸣大放我就没说一句话,因为给毛主席像画胡子的那件事我晦气了五六年,上不了大学,找不上个好工作,我还敢再提什么意见吗!那时候我们那个学校归七里河区政府合作科和市手工业管理局双重领导,整风时与七里河区文教科在一起学习和开会。一天下午开会时,我和一个叫姚家达的夜校老师坐在一起吸烟。当时整风小组的组长已经宣布现在开会,大家不要说话了,但很多人都在说话,没理会他,他就点我的名说,席宗祥,你再不要说话了!我根本就没有说话嘛,我在那儿吸烟嘛,他无缘无故点我的名,我就心里很反感,就顶了他一句:你看见我说话了吗?你怎么胡点名哩!
第二天就开始批判我,又是大字报,又是积极分子们发言,说我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方给毛主席像画胡子,这是反对毛主席,反对共产党,说我对毛主席、共产党有刻骨仇恨;还说我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方还说过什么什么……对于这些断章取义的批判我当然不服气,就顶,就吵,结果,我就成右派了。
我的右派是1958年4月10日,由整风小组的领导宣布的:问题严重,态度恶劣,定为右派,保留公职,劳动教养。
宣布我劳动教养之后,领导还组织我们几个去劳动教养的人学习了一个劳动教养条例,说,劳动教养并不是劳改,只是行政处分的最高手段,你们去了好好劳动,改造思想,如果改造得好,几个月就回来了,回来以后还可以回原单位工作。领导宣读条例,目的是叫我们去了好好劳动,改造思想,我却记下了这么一句话:不愿意去农场劳动教养的,可以开除公职,自谋生计。于是,领导刚讲完话,我就说了:你们就把我开除公职吧,我要自谋生计,我不去农场劳动教养。
其实,劳动教养条例是骗人的。这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我妈就告诉我,早晨我上班走了之后,学校的负责人安殿策就到我家去了,说是要户口本用一下,中午就送回来了。我问我妈他要户口本干什么,我妈说她也不知道人家把户口本拿去干了啥事。我妈是个不识字的人,她把户口本拿过来叫我看,说你看一下,到底人家拿去做啥了。我接过来一看,才发现我的户口被注销了,写着一行字:迁往夹边沟农场。
我想自谋生计的幻想也落空了。那时候派出所三天两头查户口,谁家从外地来个客人住三天以上都要去派出所报临时户口,不报临时户口,街道干部就天天来撵,再要是不走,派出所就来人把你带走。我没有户口了,当然就不能在兰州待了。4月20日,整风领导小组又宣布了几个劳动教养的右派,公安局来了两个警察,把我们都送到夹边沟去了。
我当右派就是这样一个过程。我在前边跟你说了,夹边沟的右派大部分都是知识分子,有不少高级知识分子,有共产党的不少高级干部,都是有文化有思想的。我既没有文化,又没什么思想,把我弄到夹边沟去真是滑稽得很。
说到这儿,席宗祥就要结束他的故事,他说,我在夹边沟的事情就不说了吧。你这两年采访了不少人,可能已经知道得不少了,说起来没啥意思。
我说,不行不行,你一定要谈谈在夹边沟的经历。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就是要听你在夹边沟的故事的。好几个人都跟我谈到了你在夹边沟的事,说是很滑稽,但谁都说不清楚。你一定要详细谈一谈。
看我坚持要他谈夹边沟亲身经历过的事,他静了一下,搔搔白花花的头顶,脸上出现天真的窘态,他说--夹边沟,咳,在夹边沟的事说起来可就多了,一时半时说不完的,我就挑一两件跟你说说吧。初到夹边沟的时候,我的确是老老实实,非常努力地改造思想了。为什么呢?我认真把自己的人生经历思考了一下,我觉得自己真倒霉:旧社会我还是个学生,也没参加过什么反动党团,新社会也没有反对过共产党,也没有参加过反革命组织,怎么就落到了劳动教养的下场?经过反复的思考,我认识到自己的确是有错误:没有写过入团入党申请,没有靠拢过党组织,思想里没有突出政治要求进步的意识。我的思想是资产阶级思想,因为我的家庭是个小业主--公私合营的时候,我们家的财产入进合作社里,还给我家作了一千元的价。
想通了这些,我就努力地改造思想了,积极地劳动,还向领导写了保证书、思想认识。我下决心要洗心革面,脱胎换骨,重新做人。那时候我在基建队挖排碱渠,定额是一人一天挖十方土,我每天都超额完成;后来调到农业队,翻地的定额是一天一人翻一亩地,用铁锨翻,我一天翻二亩。五八年五九年大跃进,夹边沟农场也大跃进大干苦干搞打擂台争红旗,有一天我半夜里一个人下地,翻地到天亮,白天又翻了一天,翻到天黑透了,看不见铁锨了。这一天翻了三亩半地,挣了个全场第一。那时候为什么这样干?就是为了把自己改造好,早日摘掉右派帽子。那次打擂台争了个第一,人们都议论,国庆节的时候肯定要给一批右派摘帽子,我打擂台立了一次大功,一定会给我摘掉的。盼呀盼呀,终于盼到了那年的国庆节开大会,三千名右派摘了三个人的帽子。摘了帽子也不叫回家,给他们的待遇是劳改期满留场就业人员的待遇,一月24元的工资,和就业人员在一起劳动。我们进场的时候,夹边沟有几十个就业人员,他们的任务是领着我们这些劳教分子下地劳动。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是很大的,对全体右派的打击也是很大的。我们被宣布送夹边沟劳教前,领导讲过,到了夹边沟如果劳动得好,改造得好,几个月就回家了,可是现在摘了帽子的人也不叫回家,这不是成了无期徒刑吗?已经两年了,我忍饥挨饿,拼命地干。本来,我的身体已经累垮了,也饿垮了,再加上这次思想上的打击,我一下子精神就垮了:国庆节过完,我就起不了床了,去伙房打饭连路都走不动了。
在夹边沟农场我得感谢俞兆远。俞兆远是兰州市西固区劳资科的科长,还兼着民政科的科长。这个人是聪明人,他自从进了夹边沟农场,没要过家里一分钱,也没叫亲属寄过食品,到处偷吃的,劳动时偷懒耍滑,不出力,但他和分队长、管教干部关系还好,原因是他在农村长大的,会干活,领导经常叫他领着我们干这种活那种活,他把领导哄得好。他还有同情心,看我真的垮了,就跟队长说了说,要把我调到放水组去,专门给地里浇水。一开始我还不愿意去放水组。夹边沟的水金贵得很,我怕跑了水追究责任。俞兆远就说我:你不知道放水的好处--浇水是个轻松的工作,就是挖口子堵口子,不挖口子堵口子的时候就在田埂上坐着休息。平时还能从菜地偷个萝卜偷点菜吃,也能挖几个土豆吃。要是夏季庄稼成熟的时候,还能从麦田里搓点麦粒吃,吃不完的在地边上埋起来,困难时再挖出来充充饥。
于是我就调过去了。一调过去我才发现浇水真是个好活,五九年秋收,我就偷下了几十斤糜子埋在沙包里,把五九年的冬季熬过去了。那时候我也想通了,保命要紧,能偷就偷,能吃上一口就吃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