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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刀-上

四个劲装结束的汉子并肩而立,拦在当路!

若是黑道上山寨的强人,不会只有四个,莫非在这黑沈沈的松林之中,暗中还埋伏下大批人手?如是剪径的小贼,见了这麽声势浩大的镖队,远避之唯恐不及,哪敢这般大模大样的拦路挡道?难到竟是武林高手,冲着自己而来?

凝神打量四人:最左一人短小精悍,下巴尖削,手中拿着一对峨眉钢刺。第二个又高又肥,便如是一座铁塔摆在地下,身前放着一块大石碑,碑上写的是“先考黄府君诚本之墓”,这自是一块墓碑了,不知放在身前有何用意?黄诚本?没听说江湖上有这麽一位前辈高手啊!第三个中等身材,白净脸皮,若不是一副牙齿向外突了一寸,一个鼻头低陷了半寸,倒算是一位相貌英俊的人物,他手中拿的是一副流星锤。最右边的是个病夫模样的中年人,衣衫褴褛,咬着一根旱烟管,双目似睁似闭,嘴里慢慢喷出烟雾,竟是没将这一队七十来人的镖队瞧在眼里。

那三人倒还罢了,这病夫定是个内功深湛的劲敌。顷刻之间,江湖上许多轶闻往事涌上了心头:一个白发婆婆空手杀死了五名镖头,劫走了一支大镖;一个老乞丐大闹太原府公堂,割去了知府的首级,倏然间不知去向;一个美貌大姑娘打倒了晋北大同府享名二十馀年的张大拳师……越是貌不惊人、漫不在乎的人物,越是功夫了得,江湖上有言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瞧着这个闭目抽烟的病夫,陕西西安府威信镖局的总镖头、“铁鞭镇八方”周威信不由得深自踌躇起来,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了一摸背上的包袱。

他这枝镖共有十万两银子,那是西安府的大盐商汪德荣托保的。十万两银子的数目确是不小,但威信镖局过去二十万两银子的镖也保过,四十万两的银子也保过,金银财物,那算不了什麽。自从一离开西安,他挂在心头的只是暗藏在背上包袱的两把刀,只是那天晚上在川陕总督府中所听到的一番话。

跟他说话的竟是川陕总督刘于义刘大人。周威信在江湖上虽然赫赫有名,但生平见过的官府,最大的也不过是府台大人,这一次居然是总督大人亲自接见,那自然要受宠若惊,自然要战战兢兢,坐立不安。

刘大人那几句话,在心头已不知翻来覆去的重温了几百遍:“周镖头,这一对刀,叫做‘鸳鸯刀’,当真是非同小可,你好好接下了。今上还在当贝勒的时候,便已密派亲信,到处寻觅。接位之后,更下了密旨,命天下十八省督府着意查访。好容易逮到了‘鸳鸯刀’的主儿,可是这对宝刀却给那两个刁徒藏了起来,不论如何侦察,始终如同石沈大海一般,天幸是本督祖上积德,托了皇上洪福,终于给我得到了。嘿嘿,你们威信镖局做事还算牢靠,现下派你护送这对鸳鸯宝刀进京,路上可不许□漏半点风声。你把宝刀平安送到北京,回头自然重重有赏。”

“鸳鸯刀”的大名,他早便听师父说过:“鸳鸯刀一短一长,刀中藏着武林的大秘密,得之者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这五个字,正是每个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最大愿望。周威信当时听了,心想这不过是说说罢了,世上那有什麽藏着“无敌于天下”大秘密的“鸳鸯刀”?哪知川陕总督刘大人竟是真的得到了“鸳鸯刀”,而且差他护送进京,呈献皇上。这对刀用黄布密密包裹,封上了总督大人的火漆印信。他当然极想见识见识宝刀的模样,倘若侥幸得知了刀中秘密,“铁鞭镇八方”变成了“铁鞭盖天下”自然更是妙不可言,但总督大人的封印谁敢拆破?周大镖头数来数去,自己总数也不过一个脑袋而已。

总督大人派了四名亲信卫士,扮作镖师,随在他镖队之中,可以说是相助,也可以说是监视。在镖队起程的前一天,总督府又派了几名戈什哈来,将他一家老小十二口,全都“请”到了驻防军的营房里,说到周总镖头赴京之后,家中乏人照料,怕他放心不下,因此接了他家眷去安置。周威信久在江湖行走,其中的过节岂有不知?那不是怕周大镖头放心不下一家老小,而是刘大人放心不下这一对宝刀,因此将他高堂老母和妻妾儿女一起逮了去为质。这对“鸳鸯刀”倘若在这道中有甚失闪,自己的脑袋要和身子分家,那是不用客气了,全家老小也都不必活了。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风头出过,钉板滚过,英雄充过,狗熊做过,砍过别人的脑袋,就差自己的脑袋没给人砍下来过,算得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但从未像这一次走镖那样又惊又喜,心神不宁。如果宝刀平安抵京,刘大人曾亲口许下重赏,自然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不定皇上一喜欢,竟然赏下一官半职,从此光宗耀祖,飞黄腾达,周大镖头变成了周大老爷周大人。

从西安到北京路程说远不远,说近可也不近,一路上大小山寨少说也有三四十处。寻常黑道上的人物,他铁鞭镇八方也未必放在心上,八方镇不了,镇***一方半方也还将就着对付,但“得了鸳鸯刀,无敌于天下”这两句话,要引起多少武林高手眼红?于是他明保盐镖,暗藏宝刀。纵然镖银有甚失闪,只要宝刀抵京,仍无大碍。一坐上官,周大老爷公堂上朝外一坐,招财进宝,十万两银子还怕赔不起?再说,大老爷只有伸手要银子,那有赔银子的?

周威信左手一按腰间铁鞭,瞪视身前的四个汉子,终于咳嗽一声,抱拳说道:“在下道经贵地,没跟朋友们上门请安,甚是失礼,要请好朋友恕罪。”心中打定了主意:“能够不动手便最好,否则那痨病鬼可有些难斗!江湖有言道:‘小心天下去得,莽撞寸步难行’。”只听得那病夫左手按胸,咳嗽起来。

那矮小的瘦子一摆峨眉刺,细声细气的道:“磕头请安倒是不用了。你保的是什麽宝贝,给我们留下吧!”周威信一惊,心道:“镖车启程时,连我最亲近的镖师也只知保的是银子,怎地这人却知我保的是宝物?江湖有言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真须小心在意。”于是抱拳又道:“请恕在下眼生,要请教四位好朋友的万儿。”那瘦子道:“你先说吧。”周威信道:“在下姓周名威信,江湖上朋友们送了个外号,叫作‘铁鞭镇八方’。”那病夫冷笑道:“嘿,这外号倒也罢了,只是这‘镇’字得改一改,改一个‘拜’字。”那瘦子一愣,道:“改成‘拜’字?嗯,姓周的,我大哥给你改了个匪号,叫作‘铁鞭拜八方’!我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说罢四个汉子一齐捧腹大笑。

周威信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忍得一时之气,可免百日之灾。’”当下强忍怒气,说道:“取笑了!四位是哪一路的好汉?在哪一座宝山开山立柜?掌舵的大当家是哪一位?”那瘦子指着那病夫道:“好,说给你听也不妨,只是小心别吓坏了。咱大哥是烟霞神龙逍遥子,二哥是双掌开碑常长风,三哥是流星赶月花剑影,区区在下是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盖一鸣!”

周威信越听越奇,心道:“这人的外号怎地罗里罗唆一大串!”只听那瘦子又道:“咱四兄弟义结金兰,行侠仗义,专门锄强扶弱,劫富济贫,江湖上人称‘太岳四侠’那便是了!”周威信心想:“听这四人外号,想来这瘦子轻功了得,那壮汉掌力沈雄,这白脸汉子流星锤有独到的造诣,那‘烟霞神龙逍遥子’七字,更是武林前辈、世外高人的身份。‘太岳四侠’的名头倒没听见过,但既称得上一个‘侠’字,定然非同小可。江湖上有言道:‘宁可不识字,不可不识人。’”于是抱拳说道:“久仰久仰!敝镖局跟四侠素来没有过节,便请让道,日后专诚拜谒。”

盖一鸣双刺一击,叮叮作响,说道:“要让道那也不难,我们也不要你的镖银,只须借一两件宝物用用,那也行了。”周威信道:“什麽宝物?”盖一鸣道:“嘿嘿,你来问我,这可奇了。你自己不知道,我怎知道?”

周威信听到这里,知道今日之事决计不能善罢,这“太岳四侠”自是冲着自己背上这对“鸳鸯刀”而来,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容情不动手,动手不容情。’这四人一出手必是厉害杀着。”当下缓缓抽出双鞭,道:“既是如此,在下便领教太岳四侠的高招,哪一位先上?”他回头一招手,五名镖师和总督府的四名卫士一齐走近。周威信低声道:“对付这些绿林盗贼,不用讲什麽江湖规矩,大夥儿来个一拥而上。江湖上有言道:‘只要人手多,牌楼抬过河。’”自己心中却另有主意:“让他们和四侠接战,我却是夺路而行,护送鸳鸯刀赴京才是上策。江湖上有言道:‘相打一蓬风,有事各西东。’”

只听盖一鸣道:“大镖头,我是双刺盖七省,斗斗你的铁鞭拜八方。咱哥儿两打一个七上八落,七荤八素!”说着身形一幌,抢了上来。周威信竟不下马,举起铁鞭一格,使一招“桃园夺槊”,将他峨眉刺格在外档,双腿一挟,骑马窜了出去。盖一鸣叫道:“好家伙,大镖头要扯乎!”周威信转头叫道:“我到林外瞧瞧,是否尚有埋伏!”说着纵马向外奔出。花剑影流星锤飞出,迳打他后心。周威信左鞭后挥,使一招“夜闯三寨”,当的一声响,将流星锤挡了回去。

他和花盖两人兵刃一交,只觉二人的招数并不如何精妙,内力也是平平,一转头,但见那逍遥子仍是靠在树上,手持旱烟管,瞧着众镖师将太岳三侠为在垓心,竟是丝毫不动声色。周威信心中一惊:“待等那人一出手,我稍迟片刻,便要无法脱身了。江湖上有言道:‘晴天不肯走,等到雨淋头。’”回手将铁鞭鞭梢在马臀上一戳,坐骑发足狂奔,一瞥眼间,猛见逍遥子手一扬,较道:“看镖!”身侧风声响动,黑黝黝一件暗器打到。周威信举鞭一挡,拍的一响,那暗器竟黏在钢鞭之上,并不飞开。他心中更惊:“这逍遥子果然是高手,连所使的暗器也大不相同。江湖上有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时坐骑丝毫不停,奔出了林子。周威信见身后无人追来,定一定神,瞧钢鞭上所黏的暗器时,原来是一只沾满了污泥的破鞋,烂泥湿腻,是以黏在鞭上竟不脱落。

他更加吃惊,心想:“武林高手飞花摘业也能伤人,他这双破鞋飞来,没伤我性命,算得是手下留情。”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纵马飞驰,还是静以待变。忽听得林中有人杀猪似的大叫一声,接着一片寂静,兵刃相交之声尽皆止歇。周威信惊疑不定:“难道在这顷刻之间,众镖师和四名卫士一起遭到了太岳四侠的毒手?”

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总镖头——总镖头——”听口音正是张镖师。周威信摸一摸背上包着鸳鸯刀的包袱,却不答应。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若要精,听一听;站得远,望得清。’”过了片刻,又有人叫道:“总镖头——快回来!贼子跑了,给我们赶跑啦。”

周威信一怔,心道:“那有那麽容易之事。”一拉马缰,圈过马头,只见林中奔出名趟子手来,欢天喜地的叫道:“总镖头,点子走啦,脓包的紧,全不济事。”周威信喜交集,道:“当真?”趟子手道:“大夥儿一拥而上,奋勇迎敌。那痨病鬼给张镖师刀,砍得肩头带花,四个人便都跑了。”周威信眼见事情不假,心中大喜,纵马回入林,说道:“林外有十来个点子埋伏,给我一阵赶杀,通统逃了!”说着这谎话时,不自脸上微微一红,心道:“江湖上有言道:‘做贼的心虚,放屁的脸红。’我可得定下神,别让人瞧出了破绽。”

张镖师扬着单刀,得意洋洋的道:“什麽太岳四侠,原来是胡吹大气!”众镖子和卫士纵声大笑。周威信瞧着竖立在地上的那块墓碑,兀自不明所以。忽听得林子后面传来“唉哟,哎哟”的呻吟之声。周威信道:“是受伤的点子!”众人一阵风般奔了过去。听那呻吟声是从一片荆棘丛中发出,数十人四下散开,登时将棘丛团团围住。周威信喝道:“小毛贼,快出来吧!”棘丛中呻吟声却更加响了。周威信手一扬,拍的一声,一枝甩手箭打了进去。里面那人“啊”的一声惨叫,显已中箭。

两名趟子手齐声欢呼:“打中了!总镖头好箭法!”提刀抢进,将那人揪了出来。众人一见,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原来那人却是押解镖银的大胖子汪盐商,衣服已给棘刺撕得稀烂。江湖上有言道:“十个胖子九个富,只怕胖子没屁股。”这个大胖子汪盐商屁股倒是有的,就是屁股上赫然插了一支甩手箭!

太岳四侠躲在密林之中,眼见威信镖局一行人走得远了,这才出来。花剑影撕下一块衣襟,给逍遥子裹扎肩头的刀伤。常长风道:“大哥,不碍事吗?”逍遥子道:“没事,没事!咱们好汉敌不过人多,算不了什麽。”花剑影道:“我早说敌人声势浩大,很不好斗,二哥偏要出马,累得大哥受了伤。”盖一鸣道:“这批浑人糊涂得紧,听得咱们太岳四侠响当当的英名居然不退,那有什麽法子?”逍遥子道:“这也怪不得二弟,要劫宝贝嘛,总得找镖局子下手。”常长风道:“现下怎生是好?咱们两手空空,总不能去见人啊。”

盖一鸣道:“依我说……”话犹未了,忽得听林外脚步声响,有人自南而北,急奔而来。盖一鸣探头一望,下垂的眉毛向上一扬,说道:“来的共是两人!这一次咱们两个服侍一个,管教这两只肥羊走不了!”常长风道:“对!好歹也要弄他几十两银子!”捧起了墓碑,抱在手里。原来他外号叫作“双长开碑”,便以墓碑作兵器,仗着力大,端起大石碑当头砸将过去,敌人往往给他吓跑了。至于墓碑是谁的,倒也不拘一格,顺手牵碑,瞧是那个死人晦气,死后不积德,撞上他老人家罢了。当下四人一打手势,分别躲在大树之后。

那两人一前一后,奔进林子。前面那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手执单刀,大声喝骂:“贼婆娘,这麽横,当真要杀人麽?”太岳四侠一怔,瞧后面追来那人却是个少妇。那女子背上负着个婴儿,手执弹弓,吧吧吧吧,一阵声响,连珠弹猛向那壮汉打去。那壮汉挥单刀左档右格,却不敢回身砍杀。逍遥子见一男一女互斗,喝道:“来者是谁?为何动手?”盖一鸣一声口忽哨,四人齐从大树后奔出,喝道:“快快住手。”那壮汉向前直冲,回头骂道:“贼婆娘,你这般狠毒,我可要手下无情了!”那少妇骂道:“狗贼!今日不打死你,我任飞燕誓不为人。”

便在此时,太岳四侠已拦在那壮汉身前。少妇任飞燕叫道:“林玉龙,你还不给我站住?”林玉龙对阻在身前的常长风喝道:“闪开!”头一低,让开身后射来的一枚弹丸,只听得“哎哟”一声,弹丸恰好打中了常长风鼻子。常长风大怒,骂道:“臭婆娘!你打中我啦!”任飞燕道:“打了你又怎样?”吧吧两响,两枚弹丸对准了他射出。常长风高举墓碑,挡了个空,两枚弹丸一中胸口,一中手臂,不由得手臂一酸,墓碑砰的一响掉在地下,“哎哟”一声,跳将起来,原来墓碑显灵,砸中了他脚趾。

盖一鸣和花剑影见二哥吃亏,齐向任飞燕扑去。任飞燕拉开弹弓,一阵连珠弹打出。盖一鸣眉心中了一弹,花剑影却被打落了一颗门牙。盖一鸣大叫:“风紧!风紧!”

任飞燕被四人这麽一阻,眼见林玉龙已头也不回的奔出林子,心中大怒,急步抢出,回首吧的一响,一弹打出,将逍遥子手中的烟管打落在地。这一弹手劲既强,准头更是奇佳,乃是弹弓术中出名的“回马弹”。任飞燕微微一笑,转头骂道:“林玉龙你这臭贼,还不给我站住。”只听得林玉龙遥遥叫道:“有种的便跟你大爷真刀真枪战三百回合,用弹弓赶人,算什麽本事?”

耳听得两人越骂越远,向北追逐而去。花剑影道:“大哥,这林玉龙和任飞燕是什麽人物?”逍遥子沉吟道:“林玉龙是使单刀的好手,那妇人任飞燕定是用弹弓的名家。”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花剑影道:“这少妇相貌不差,想是那姓林的瞧上了她,意图非礼。”逍遥子道:“正是,想咱们太岳四侠行侠仗义,最爱打抱不平,日后撞上了林玉龙这淫棍,定要好好叫他吃点苦头。”常长风道:“说不定那林任二人有杀父之仇,也不知谁是谁非。***,脚上这一下子好痛。”说着伸手抚脚。逍遥子正色道:“那姓林的满脸横肉,一见便知不是善类。那姓任的女子虽然出手鲁莽,但瞧她武功,确是名门正宗。”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常长风还待辩驳,忽听得林外一人长声吟道:“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丈夫何事空啸傲?不如烧却头上巾……”随着吟声,一个少年书生手中轻摇摺扇,缓步入林,后面跟着一位书僮,挑着一担行李。

花剑影手指间拈着一枚掉下的门牙,心中正没好气,见那书生自得其乐的漫步而至,口中还在吟哦,只听得他说什麽黄金、白银,当下向盖一鸣使个眼色,一跃而前,喝道:“兀那书生,你在这里叽哩咕噜的罗唆什麽?吵的大爷们头昏脑胀,快快赔来。”

那书生见了四人情状,吃了一惊,问道:“请问仁兄,要赔什麽?”盖一鸣道:“赔我们四个的头昏脑胀啊。每个人一百两银子,一共是四百两!”那书生舌头一伸,道:“这麽贵?便是当今皇上头疼,也用不着这许多银子医治。”盖一鸣道:“皇帝老儿算什麽东西?你拿我们比作皇帝,当真大胆,这一次不成了,四百两得翻上一翻,共是八百两。”那书生道:“仁兄比皇帝还要尊贵,当真令人好生佩服。请问仁兄尊姓大名,是什麽来头。”盖一鸣道:“嘿嘿,在下姓盖名一鸣,江湖上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太岳四侠中排名第四。”那书生拱手道:“久仰,久仰。”向花剑影道:“这一位仁兄呢?”

花剑影眉头一皱,道:“谁有空和你这酸丁称兄道弟?”一把推开那书僮,提起他所挑的篮子一掂,入手只觉重甸甸的,心头一喜,打开篮子一看,不由得到抽一口凉气,原来满篮子都是旧书。常长风喝道:“呸!都是废物。”那书生忙道:“仁兄此言差矣!圣贤之书,如何能说是废物?有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常长风道:“书中有黄金?这些破书一文钱一斤,有没人要。”这时盖一鸣以打开扁担头另一端的行李,除了布被布衣之外,竟无丝毫值钱之物。太岳四侠都是好生失望。

那书生道:“在下游学寻母,得见四位仁兄,幸如何之?四位号称太岳四侠,想必是扶危济困,行侠仗义,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了。”逍遥子道:“你这几句话倒还说得不错。”那书生到:“今日得见英侠,当真是三生有幸。在下眼前恰好有一件为难之事,要请四位大侠拔刀相助,赐予援手。”逍遥子道:“这个容易!我们作侠客的,倘若见到旁人有难而不伸手,那可空负侠客之名。”那书生连连作揖道谢。盖一鸣道:“到底是谁欺侮了你?”那书生道:“这件事说来惭愧,只怕四位兄台见笑。”花剑影恍然大悟,道:“啊,原来是你妹子生得美貌,给恶霸强抢去了。”那书生摇头道:“不是,我没有妹子。”盖一鸣鼓掌道:“嗯,定是什麽土豪还是赃官强占了你的老婆。”那书生摇头道:“也不是。我还没娶亲,何来妻室?”常长风焦躁起来,大声道:“到底是什麽事?快给我爽爽快快的说了吧。”那书生道:“说便说了,四位大侠可别见怪。”

太岳四侠虽然自称“四侠”,但江湖之上,武林之中,从来没让人这麽大侠前、大侠后的恭敬称呼,这时听那书生言语之中对自己如此尊重,各人都是胸脯一挺,齐道:“快说快说,有什麽为难之事,太岳四侠定当为你担代。”那书生团团一揖,说道:“在下江湖漂泊,道经贵地,阮囊羞涩,床头金尽,只有恳求太岳四侠相助几十两纹银。四侠义薄云天,在下这里先谢过了。”

四侠一听,不由得一齐皱起眉头,说不出话来。他们本要打劫这个书生,那知被他一番言语,反给挤的下不了台。双长开碑常长风伸手一拍胸口,大声道:“大丈夫为朋友两胁插刀,尚且不辞,何况区区几十两纹银?大哥、三弟、四弟,拿钱出来啊。我这里有——”伸手到怀里一掏,单掌不开,原来衣囊中空空如也,连一文铜钱也没有。

幸好花剑影和盖一鸣身边都还有几两碎银子,两人掏了出来,交给书生。那书生打躬作揖,连连称谢,说道:“助银之恩,在下终身不忘,他日山水相逢,自当报德。”说着携了书僮,扬长出林。

他走出林子,哈哈大笑,对那书僮道:“这几两银子,都赏了你吧!”那书僮整理给人翻乱的行李,揭开一本旧书,太阳下金光耀眼,书页之间,竟是夹着无数一片片薄薄的金叶子,笑道:“相公跟他们说书中自有黄金,他们偏偏不信。”

太岳四侠虽然偷鸡不着蚀把米,但觉得做了一件豪侠义举,心头倒是说不出的舒畅。盖一鸣道:“这书生漫游四方,定能传扬咱们太岳四侠的名头……”话犹未了,呼听得銮铃声响,蹄声得得,一乘马自南而来。逍遥子道:“各位兄弟,听这马儿奔跑甚速,倒是一匹骏马。不管怎麽,将马儿扣下来再说,便是没什麽其他宝物,这匹马也可当作礼物了。”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忙解下腰带,说道:“快解腰带,做个绊马索。”当下将四根腰带接了起来,正要在两棵大树之间拉开,那匹马已奔进林来。

马上乘客见四人蹲在地上拉扯绳索,一怔勒马,问道:“你们在干什麽?”盖一鸣道:“安绊马索儿……”话一出口,知道不妥,回首一瞧,只见马上乘客是位美貌少女,这一瞧之下,先放下了一大半心。那少女问道:“安绊马索干嘛?”盖一鸣站直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道:“绊你的马儿啊!好,你既已知道,这绊马索也不用了。你乖乖下马,将马儿留下,你好好去吧。咱们太岳四侠绝不能欺侮单身女子,自坏名头。”那少女嫣然一笑,说道:“你们要留下我马儿,还不是欺侮我吗?”盖一鸣结结巴巴的道:“这个嘛…自有道理。”逍遥子道:“我们不欺侮你,只欺侮你的坐骑。一头畜生,算得什麽?”他见这马身躯高大,毛光如油,极是神骏,兼之金勒银铃,单是这副鞍具,所值便已不菲,不由得越看越爱。

盖一鸣道:“不错,我们太岳四侠,是江湖上铁铮铮的好汉,绝不能为难妇孺之辈。你只需留下坐骑,我们不碰你一根毫毛。想我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那少女伸手掩住双耳,忙道:“别说,别说。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们是谁,是不是?”盖一鸣奇道:“是啊!不知道那便如何?”那少女微笑道:“咱们既然互不相识,若有得罪,爹爹便不能怪我。哼,好大胆的毛贼,四个儿一齐上吧!”

四人眼前一幌,只见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对双刀,这一下兵刃出手,其势如风,纵马向前一冲,俯身右手一刀割断了绊马索,左手一刀便往盖一鸣头顶砍落。盖一鸣叫道:“好男不与女斗!何必动手……”眼见白光闪动,长刀已砍向面门,急忙举起钢刺一档。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但觉那少女的刀上有股极大黏力,一推一送,手中兵刃拿捏不住,登时脱手飞出,直射上数丈之高,钉入了一棵大树的树枝。

花剑影和常长风双双自旁抢上,那少女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左右双刀连砍,花常两人堪堪招架不住。那少女见了常长风手中的石碑,甚是奇怪,问道:“喂,大个子,你拿着的是什麽玩意儿?”常长风道:“这是常二侠的奇门兵刃,不在武林十八般武器之内,招数奇妙,啊呦……哎呦!”却原来那少女反转长刀,以刀背在他手腕上一敲。常长风吃痛,奇门兵刃脱手,无巧不巧,又砸上先前砸得肿起了的脚趾。

逍遥子见势头不妙,提起旱烟管上前夹攻,他这烟管是精铁所铸,使的是判官笔招数,居然出手打穴点穴,只是所认穴道不大准确,未免失之尺寸,谬以万里。那少女瞧得暗暗好笑,卖个破绽,让他烟管点中自己左腿,只感微微生疼,喝道:“痨病鬼,你点的是什麽穴?”逍遥子道:“这是‘中渎穴’,点之腿膝麻痹,四肢软瘫,还不给我束手待缚?”那少女笑道:“中渎穴不在这里,偏左了两寸。”逍遥子一怔,道:“偏左了,不会吧?”伸出烟管,又待来点。那少女一刀砍下,将他烟管打落,随即双刀交于右手,左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那马一声长嘶,直窜出林。逍遥子给他拿住了后颈,全身麻痹,四肢软瘫,只有束手待缚。太岳四侠余下的三侠大呼:“风紧,风紧!”没命价撒腿追来。

那马瞬息间奔出里许。逍遥子给她提着,双足在地下拖动,擦得鲜血淋漓,说道:“你抓住我的风池穴,那是足少阳和阳维脉之会,我自然是无法动弹,那也不足为奇,非战之罪,虽败犹荣。”那少女格格一笑,勒马止步,将他掷在地下,说道:“你自身的穴道倒说得对!”突然冷笑一声,伸刀架在他颈中,喝道:“你对姑娘无礼,不能不杀!”逍遥子叹了口气道:“好吧!不过你最好从我天柱穴中下刀,一刀气绝,免得多受痛苦!”那少女忍不住好笑,心想这痨病鬼临死还在研究穴道,我再吓他一吓,瞧是如何,于是将刀刃抵在他头颈“天柱”和“风池”两穴之间,说道:“便是这里了。”逍遥子大叫:“不,不,姑娘错了,还要上去一寸二分……”

只听得来路上三人气急败坏的赶来,叫道:“姑娘连我们三个一起杀了……”正是常长风等三侠。那少女道:“干什麽自己来送死?”盖一鸣道:“我太岳四侠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姑娘杀我大哥,我兄弟三人不愿独生,便请姑娘一齐杀了。有谁皱一皱眉头,不算是好汉!”说着走到逍遥子身旁,直挺挺的一站,竟是引颈待戮。

那少女举刀半空,作势砍落,盖一鸣裂嘴一笑,毫不闪避。那少女道:“好!你们四人武艺平常,义气却重,算得是好汉子,我饶了你们吧。”说着收刀入鞘。四人喜出望外,大是感激。盖一鸣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我们太岳四侠定当牢牢记在心中,日后以报不杀之恩。”那少女听他仍是口口声声自称“太岳四侠”,丝毫不以为愧,忍不住又是格的一笑,说道:“我的姓名你们不用问了。我倒是要问你们,干嘛要抢我的坐骑?”

盖一鸣道:“今年三月初十,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诞辰……”那少女听到萧半和的名字,微微一怔,道:“你们识得萧老英雄吗?”盖一鸣道:“我们不识萧老英雄,只是素来仰慕他老人家的英名,算得上是神交已久,要乘他五十诞辰前去拜寿。说来惭愧,我们四兄弟少了一份贺礼,上不得门,因此……便……所……这个……”那少女笑道:“原来你们要抢我的坐骑去送礼。嗯,这个容易。”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说道:“这只金钗给了你们,钗上这颗明珠很值钱,你们拿去做为贺礼,萧老英雄一定喜欢。”说着一提马缰,那骏马四蹄翻飞,远远去了。

盖一鸣持钗在手,但见钗上一颗明珠又大又圆,宝光莹然,四侠虽然不大识货,却也知是一件希世之珍。四侠呆呆望着这颗明珠,都是欢喜不尽。逍遥子道:“这位姑娘慷慨豪爽,倒是我辈中人。”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那少女坐在甘亭镇汾安客店的一间小客房里,桌上放着一把小小酒壶,壶里装着是天下驰名的汾酒。这甘亭镇在晋南临汾县与洪洞县之间,正是汾酒的产地。可是她只喝了一口,嘴里便辣辣的又麻又痛,这酒实在并不好喝。为什麽爹爹却这麽喜欢?爹爹常说:“女孩子不许喝酒。”在家中得听爹爹的话,这次一个人偷偷出来,这汾酒非得好好喝上一壶不可。但要喝上这一壶,可还真不容易。她又喝了一大口,自觉脸上有些发热,伸手一摸,竟是有些烫手。

隔壁房里的镖客们却是你一杯、我一杯的不停乾杯,难道他们不怕辣吗?一个粗大的嗓子叫了起来:“夥计,再来三斤!”那少女听着摇了摇头。另一个声音说道:“张兄弟,这道上还是把细些的好,少喝几杯!江湖上有言道:‘手稳口也稳,到处好藏身。’待到了北京,咱们再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场。”先前那人笑道:“总镖头,我瞧你也是稳得太过了。那四个点子胡吹一轮什麽太岳四侠,就把你吓得……嘿,嘿……夥计,快打酒来。”

那少女听到“太岳四侠”的名头,忍不住便要笑出声来,想来这批镖师也跟太岳四侠交过手啦。只听那总镖头说道:“我怕什麽了?你那知道我身上挑的千斤重担啊。这十万两盐镖,也没放在我姓周的心上。哼,这时也不便跟你细说,到了北京,你自会知道。”那张镖师笑道:“不错,不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嘿嘿,鸳鸯刀啊鸳鸯刀!”

那少女一听到“鸳鸯刀”三字,心中砰的一跳,将耳朵凑到墙壁上去,想听得仔细些,但隔房刹时之间声息全无。那少女心中一动,从房门中溜了出去,悄步走到众镖师的窗下一站。只听得周总镖师说道:“你怎知道?是谁泄漏了风声?张兄弟,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压低了嗓门,但语调却极是郑重。那张镖师轻描淡写的说道:“这里的兄弟谁人不知,那个不晓?单就你自己,才当是个什麽了不起的大秘密。”周总镖头声音发颤,忙问:“是谁说的?”张镖师道:“哈哈,还能有谁?是你自己。”周总镖头更急了,道:“我几时说过了?张兄弟,今日你不说个明明白白,咱哥儿们可不能算完。我姓周的平日待你不薄啊……”只听另一人道:“总镖头,你别急。张大哥的话没错,是你自己说的。”周总镖头道:“我?我?我怎麽会?”那人道:“咱们镖车一离西安,每天晚上你睡着了,便尽说梦话,翻来覆去总是说:‘鸳鸯刀,鸳鸯刀!这一次送去北京,可不能出半点岔子,得了鸳鸯刀,无敌于天下……’”

周威信又惊又愧,那里还说得出话来?怎想得到自己牢牢守住的大秘密,只因为白天里尽是想着,脑中除了“鸳鸯刀”没再转其他念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睡梦中竟会说了出来。他向众镖师团团一揖,低声道:“各位千位不可再提‘鸳鸯刀’三字。我今晚起,我用布包着嘴巴睡觉。”

那少女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乐,暗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一对鸳鸯刀,竟然在这镖师身上。我盗了回去,瞧爹爹怎麽说?”

原来这少女姓萧名中慧,她爹爹便是晋阳大侠萧半和。

萧半和威名远震,与江湖上各路好汉广通声气。上月间得到讯息,武林中失落有年的鸳鸯刀重现江湖,竟为川陕总督刘于义所得。这对刀和萧半和大有渊源,他非夺到手中不可,心下计议,料想刘于义定会将宝刀送往京师,呈献皇帝,与其到西安府重兵驻守之地抢夺,不如拦路抢劫。岂知那刘于义狡猾多智,一得到宝刀,便大布疑阵,假差官、假贡队,派了一次又一次,使得觊觎这对宝刀的江湖豪士接连上当,反而折了不少人手。萧半和想起自己五十生辰将届,于是撒下英雄帖,广邀秦晋冀鲁四路好汉来喝一杯寿酒,但有些英雄帖中却另有附言,嘱托各人竭尽全力,务须将这对宝刀劫夺下来。当然,若不是他熟知其人的血性朋友,请帖中自无附言,否则风声泄漏,打草惊蛇,别说宝刀抢不到,只怕还累了好朋友们的命。

萧中慧一听父亲说起这对宝刀,当即跃跃欲试。萧中和派出徒儿四处撒英雄帖,她便也要去,萧半和派人在陕西道上埋伏,她更加要去。但萧半和总是摇头说道:“不成!”她求得急了,萧半和便道:“你问你大妈去,问你妈妈去。”萧半和有两位夫人,大夫人姓袁,二夫人姓杨。中慧是杨夫人所生,可是袁夫人对她十分疼爱,和自己亲生的女儿一般无异。杨夫人说不能去,中慧还可撒娇,还可整天说非去不可,但袁夫人一说不能去,中慧便不敢辩驳。这位袁夫人对她很是慈和,但神色间自然有一股威严,她从小便不敢对大妈的话有半点违拗。

然而抢夺宝刀啊,又凶险,又奇妙,这是多麽有趣的事。萧中慧一想到,无论如何按捺不住,终于在一天半夜里,留了个字条给爹爹、大妈和妈妈,偷偷牵了一匹马,便离了晋阳。她遇到了要去给爹爹拜寿的太岳四侠,觉得天下的英雄好汉,武功也不过如此;她听到了镖师们的对话,觉得要劫夺鸳鸯刀,也不是什麽难事。

她转过身来,要待回到房中,再慢慢盘算如何向镖队动手,只跨出两步,突然之间,隔着天井的对面房中传出当的一声响,这是她从小就听惯了的兵刃撞击声。她心中一惊:“啊哟,不好!人家瞧见我啦!”却听得一人骂道:“当真动手麽?”一个女子声音叫道:“那还跟你客气?”但听得乒乒乓乓之声不绝,打得甚是激烈,还夹杂一个婴儿的大声哭叫。对面房中窗格上显出两个黑影,一男一女,每人各执一柄单刀,纵横挥霍,拼命砍杀。

这麽一打,客店中登时大乱。只听得周总镖头喝道:“大夥儿别出去,各人戒备,守住镖车,小心歹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萧中慧一听,心想:“这麽不要性命拼斗,那里是调虎离山的假打?只可惜他不出来瞧瞧,否则倒真是盗刀的良机。”再瞧那两个黑影时,女的显已力乏,不住倒退,那男的却步步进逼,毫不放松。她侠义之心登起,心想:“这恶贼好生无礼,夤夜抢入女子房中,横施强暴,这抱不平岂可不打?”带要冲进去助那女子,但转念一想:“不好!我一出手,不免露了行藏,若是教那些镖师瞧见了,再下手盗刀便不容易。”当下强忍怒气,只听得兵刃相击之声渐缓,男女两人破口大骂起来,说得是鲁南土语,萧中慧倒有一大半没能听懂。

她听了一会,烦躁起来,正要回房,忽听得呀的一声,东边一间客房的板门推开,出来一位少年书生。只听他朗声说道:“两位何事争吵?有话好好分辨道理,何以动刀动枪?”他一面说,一面走到男女两人的窗下,似要劝解。萧中慧心道:“那恶徒如此凶蛮,谁来跟你讲理?”只听得那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又起,小儿啼哭之声越来越响,蓦地里一粒弹丸从窗格中飞出,拍的一声,正好将那书生的帽子打落在地。那书生叫道:“啊哟,不好!”接着喃喃自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还是明哲保身要紧。”说着便慢慢退回房中。

萧中慧既觉好笑,又替那女子着急,心想那恶贼心无忌惮,这女子非吃大亏不可。但这时那房中斗殴之声已息,客店中登时静了下来。萧中慧心下琢磨:“爹爹常说,行事当分轻重缓急,眼前是盗刀要紧,只好让那凶徒无法无天。”当下回到房中,关上了门,躺在炕上,寻思如何劫那宝刀:“这镖队的人可真不少,我一个人怎对付得了?本该连夜赶回晋阳,去跟爹爹说知,让他来调兵遣将。可是倘若我用计将刀盗来,双手捧给爹爹,岂不是更妙?”想到得意之处,左边脸颊上那个酒窝儿深深陷了进去。可是用什麽计呢?她自幼得爹爹调教,武功甚是不弱。但说到用计,咱们的萧姑娘可不大在行,肚里计策不算多,简直可以说不大有。

她躺在炕上,想得头也痛了,虽想出了五六个法儿,但仔细一琢磨,竟是没一条管用。朦朦胧胧间眼皮重了起来,静夜之中,忽听得笃、笃、笃……一声一声自远而近的响着,有人以铁杖敲击街上的石板,一路行来,显然是个盲人。

敲击的声音响到客店之前,曳然而止,接着那铁杖便在店门上突、突、突的响了起来,跟着是店小二开门声、呵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哀求着要一间店房。店小二要他先给钱,老瞎子给了钱,可是还差着两吊。于是推拒声、祈恳声、店小二骂人的污言秽语,一句一句传入萧中慧的耳里。

她越听越觉那盲人可怜,当下翻身坐起,在包袱中拿了一小锭银子,开门出去,却见那书生已在指手划脚、之乎者也的和店小二理论,看来他虽要明哲保身,还是不免要多管闲事。只听他说道:“小二哥,敬老恤贫,乃是美德,差这两吊钱,你就给他垫了,也就完啦。”店小二怒道:“相公的话倒说得好听,你既好心,那你便给他垫了啊。”那书生道:“你这话又不对了。想我是行旅之人,盘缠带得不多,宝店的价钱又大得吓人,倘若随便出手,转眼间便如夫子之厄于陈蔡了。因此,所以,还是小二哥少收两吊钱吧。”

萧中慧噗哧一笑,叫道:“喂,小二哥,这钱我给垫了,接着!”店小二一抬头,只见白光一闪,一块碎银飞了过来,忙伸手去接。他这双手银子是接惯了的,可说百不失一,这般空中飞来的银子,这次却是生平头一遭遇上,不免少了习练,噗的一声,那块银子已打中他的胸口,虽说是银子,打在身上毕竟也有些疼痛,忍不住“啊邀”一声叫了出来。

那书生道:“你瞧,人家年纪轻轻的一位大姑娘,尚自如此好心。小二哥,你枉为男子汉,那可差得远了。”萧中慧向他扫了一眼,只见他长脸俊目,剑眉横飞,容颜间英气逼人,心中一跳,忙低下头去。只听那老瞎子道:“多谢相公好心,你给老瞎子付了房饭钱,真是多谢多谢,但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我瞎子记在心中,日后也好感恩报德。”那书生道:“小可姓袁名冠南,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老丈你尊姓大名啊?”那老瞎子道:“我瞎子的贱名,叫做卓天雄。”

萧中慧心中正自好笑:“这老瞎子当真是眼盲心也盲,明明是我给的银子,却去多谢旁人。”突然间听到“卓天雄”三字,心头一震:“这名字好像听见过的。那天爹爹和大妈似乎曾低声说过这个名字,那时我刚好走过大妈门口,爹爹和大妈一见到我,立时便住了口。但说不定是同名同姓,更许是音同字不同。我爹爹怎能识得这个老瞎子?”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随着店小二走入内院。经过萧中慧身旁时,袁冠南突然躬身长揖,说道:“姑娘,你带了很多银子出来麽?”萧中慧没料到他竟会跟自己说话,脸上一红,似还礼不似还礼的蹲了一蹲,说道:“怎麽?”袁冠南道:“小可见姑娘如此豪阔,意欲告贷几两盘缠之资!”萧中慧更没料到他居然会单刀直入的开口借钱,越加发窘,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呆了一呆,转过脸去。那书生道:“好,既不肯借,那也不妨。待小可去打别人主意吧!”说着又是一揖,转身回进了房中。

萧中慧心头怦怦而跳,一时定不下神来,忽然之间,那边房里兵刃和喝骂声又响了起来,砰的一声大响,窗格飞开,一个壮汉手持单刀,从窗中跃出,左手中却抱了个婴儿。跟着一个少妇从窗里追了出来,头发散乱,舞刀叫骂:“快还我孩子,你抱他到那里去了?”两人一前一后,直冲出店房。萧中慧见那少妇满脸惶恐之情,怒气再也难以抑制,心道:“这凶徒抢了她的孩子,如此伤天害理,非伸手管一管不可!”忙回房取了双刀,赶将出去。远远听见那少妇不住口的叫骂:“快放下孩子,半夜三更的,吓坏他啦!你这千刀万剐的恶贼,吓坏了孩子,我……我……”萧中慧寻声急追,那知道这凶徒和少妇的轻身功夫均自不弱,直追出里许,眼见二人双刀相交,正自恶斗。那凶徒怀抱孩子,形势不利,当即将孩子放在一块青石之上,挥刀砍杀。萧中慧停步站住,先瞧一瞧那凶徒的武功,但见他被膂力强猛,刀法凶悍,那少妇边打边退,看来转眼间便要伤在他的刀下。萧中慧提刀跃出,喝道:“恶贼,还不住手?”右手短刀使个虚式,左手长刀竟刺那凶徒的胸膛。

那少妇见萧中慧杀出,呆了一呆,心疼孩子,忙抢过去抱起。那凶徒举刀一架,问道:“你是谁?”萧中慧微微冷笑,道:“打抱不平的姑娘。”挥刀砍出,她除了跟爹爹及师兄们过招之外,当真与人动手第一次是对付太岳四侠,第二次便是斗这凶徒了。这凶徒的武功可比太岳四侠强得太多,招数变幻,一柄单刀盘旋飞舞,左手不时还击出沉雄的掌力。萧中慧叫道:“好恶贼,这麽横!”左手刀着着进攻,蓦地里使个“分花拂柳式”,长刀急旋。那凶徒吃了一惊,侧身闪避。萧中慧叫道:“躺下!”短刀斜削,那凶徒左腿上早着。他大吼一声,一足跪倒,兀自举刀齐劈,引得他横刀挡架,一腿扫去,将他踢倒在地,跟着短刀又刺他右腿。

陡然间风声飒然,一刀自后袭到,萧中慧吃了一惊,顾不到伤那凶徒,急忙回刀招架,这一回“狮子回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当的一声,双刀相交,黑暗中火星飞溅。她一看之下,更加惊得呆了,原来在背后偷袭的,竟然是那怀抱孩子的少妇。这少妇一刀被她架开,跟着又是一刀。萧中慧识得这一招“夜叉探海”志在伤敌,竟是不顾自身安危的拼命打法,当即挥短刀挡过,叫道:“你这女人莫不是疯了?”那少妇道:“你才是疯了?”单刀斜闪,溜向萧中慧长刀的刀盘,就势推拨,滑近她的手指。萧中慧一惊,见这少妇力气不及那凶徒,但刀法之狡谲,却远有过之。

这时那凶徒已包扎了腿上伤口,提刀上前夹击,两人一攻一拒,招招狠辣。萧中慧暗暗叫苦:“原来这两人设下圈套,故意引我上当。”她刀法虽精,究是少了临敌的经历,这时子夜荒坟,受人夹击,不知四下里还伏了多少敌人,不由得心中却自怯了,一面打,一面骂道:“我和你们无怨无仇,干麽设下这毒计害我?”那凶徒骂道:“谁跟你相识了?小贱人,无缘无故的来砍我一刀。”那少妇也喝道:“你到底是什麽路道,不问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问那凶徒道:“龙哥,你腿上伤得怎样?”语意之间,极是关切。那凶徒道:“***,痛得厉害。”萧中慧奇道:“你们不是存心害我麽?”那少妇道:“你到底干什麽的?这麽强凶霸道,自以为武艺高强麽?我瞧也不见得,可真是不要脸哪。”萧中慧怒道:“我见你给这凶徒欺侮,好心救你,谁知你们是假装打架。”那少妇道:“谁说假装打架?我们夫妇争闹,平常得紧,你多管什麽闲事?”

萧中慧听得“夫妇争闹”四字,大吃了一惊,结结巴巴的道:“你们…你们是夫妻?”当即向后跃开,脑中一阵混乱。那壮汉道:“怎麽啦?我们一男一女住在一房,又生下孩子,难道不是夫妻麽?”萧中慧奇道:“这孩子是你们的儿子?”那少妇道:“他是孩子爸爸,我是孩子妈妈,碍着你什麽事了?他叫林玉龙,我叫任飞燕,你还要问什麽?”说着气鼓鼓的举刀半空,又要抢上砍落。

萧中慧道:“你们既是夫妻,怎地又打又骂,又动刀子?”任飞燕冷笑道:“哈哈,大姑娘,等你嫁了男人,那就明白啦。夫妻若是不打架,那还叫什麽夫妻?有道是床头打架床尾合,你见过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没有?”萧中慧脱口而出,说道:“我爹爹妈妈就从来不吵嘴不打架。”林玉龙抚着伤腿,骂道:“***,这算什麽夫妻?定然路道不正!啊哟,啊哟……”任飞燕听得丈夫呼痛,忙放下孩子,去瞧他伤口,这神情半点不假,当真是一对恩爱夫妻。林玉龙兀自喃喃骂道:“***,不拌嘴不动刀子,这算是什麽夫妻?”

萧中慧一怔,心道:“嘿,这可不是骂我爹娘来着!”胸口怒气上冲,又想上前教训他,但以一敌二,料想打不过,眼见那婴儿躺在石上,啼哭不止,一转身抱起婴儿,飞步便奔。

任飞燕替丈夫包好伤口,回头却不见了儿子,惊道:“儿子呢?”林玉龙“啊哟”一声,跳了起来,说道:“给那贱人抱走啦。”任飞燕道:“你怎不早说?”林玉龙道:“你自己抱着的,谁叫你放在地下?”任飞燕大怒,飞身上前,吧的一声,打了他一个嘴巴,喝道:“我给你包伤口啊!死人!”林玉龙回了一拳,骂道:“儿子也管不住,谁要你讨好?”任飞燕道:“畜生,快去抢回儿子,回头在跟你算帐。”说着拔步狂追。林玉龙道:“不错,抢回儿子要紧。臭婆娘,自己亲生的儿子也管不住,有个屁用?”跟着追了下去。

萧中慧躲在一株大树背后,按住小孩嘴巴,不让他哭出声来,眼见任林夫妇边骂边追,越追越远,心中暗暗好笑,突然间身子一阵热,一惊低头,只见衣衫湿了一大片,原来那孩子拉了尿。她好生烦恼,轻轻在孩子身上一拍,骂道:“要拉尿也不说话?”那孩子未满周岁,如何会说话?给她这麽一拍,放声大哭起来。萧中慧心下不忍,只得“乖孩子、好宝贝”的慢慢哄他。哄了一会,那孩子合眼睡着了。萧中慧见他肥头胖耳,脸色红润,傻里傻气的甚是可爱,不由得颇为喜欢,心想:“去还给她爹爹妈妈吧,吓得他们也够了。”眼见这对夫妇双双向北,当下也不回客店,向北追去。

行了十馀里,天已黎明,那对夫妻始终不见,待得天色大明,到了一座树木茂密的林中,鸟名声此起彼和,野花香气扑鼻而至。萧中慧见林中景色清幽,一夜不睡,也真倦了,于是捡了一处柔软的草地,以树养神,低头见怀中孩子睡得香甜,过不多时,自己竟也睡着了。

阳光渐烈,树林中浓荫匝地,花香愈深,睡梦中呼听得“威武—信义,威武—信义”一阵阵镖局的趟子声远远传来,萧中慧打个呵欠,双眼尚未睁开,却听得那趟子声渐渐近了。

来的正是威信镖局的镖队。

铁鞭镇八方周威信率领的镖局人众,逦迤将近枣香林,只要过了这座林子,前面到洪洞县一直都是阳关大道,眼见红日当空,真是个好天,本来今日说什麽也不会出乱子,可是他心中却不自禁的暗暗发毛。镖队后面那老瞎子的铁杖在地下笃的一声敲,他心中便是突的一跳。

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镖队后面,初时大夥儿也不在意,但坐骑和大车赶得快了,说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终跟在后面。周威信觉得有些古怪,向张镖师和詹镖师使个眼色,鞭打牲口,急驶疾奔,刹时间将老瞎子抛得老远。他心中一宽。但镖车沈重,奔行不快,一会儿便慢了下来。过不多久,笃、笃、笃声隐隐起自身后,这老瞎子居然又赶了上来。

这麽一露功夫,镖队人众无不相顾失色,老瞎子这等轻功,当真厉害之极。镖队一慢,那瞎子却也并不追赶向前,铁杖击地,总是笃、笃、笃的,与镖队相距十来丈远。

眼见前面黑压压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声道:“张兄弟,大夥儿得留上了神,这老瞎子可真有点邪门,江湖上有言道:‘念念当如临敌日,心心便似过桥时。’”张镖师昨天打跑了太岳四侠,一直飘飘然的自觉英雄了得,听周威信这麽说,心道:“就算他轻身功夫不坏,一个老瞎子又怕他何来?我瞧你啊,见了耗子就当是大虫。”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使出打飞蝗石手法,沉肘扬腕,向那瞎子打了出去。只听得嗤嗤声响,石子破空,去势甚急,那瞎子更不抬头,铁杖微抬,当的一声响,将那石子激了回来。张镖师叫道:“啊哟!”那石子打中了他额角,鲜血直流。镖队中登时一阵大乱。

张镖师叫道:“贼瞎子,有你没我!”纵马上前,举刀便往瞎子肩头砍了下去。那瞎子举杖一格,张镖师手中单刀倒翻上来,只震得手臂酸嘛,虎口隐隐生疼。詹镖师叫道:“有强人哪,并肩齐上啊。”众人虽见那瞎子武功高强,但想他终究只是一人,眼睛又瞎了,好汉敌不过多,于是刀枪并举,七八名镖师、卫士,将他围在垓心。那瞎子毫不在意,铁杖轻挥,东一敲,西一戳,只数合间,已将一名卫士打倒在地。

周威信远远瞧着,只见这老瞎子出手沉稳,好整以暇,竟似丝毫没将众敌手放在心上,蓦地里见他眼皮一翻,一对眸子精光闪烁,竟然不是瞎子,跟着一转身,抬腿将詹镖师踢开了个筋斗。周威信大骇,知道这瞎子绝非太岳四侠中的逍遥子可比,却是当真身负绝艺的高手,想到自己背上的责任,高叫:“张兄弟,你将这老瞎子拿下了,可别伤他性命。我先行一步,咱们洪同县见。”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险处须当避,不是才子莫吟诗。’”双腿一挟,纵马奔向林子。

刚驰进树林,只见一株大树后刀光闪烁,他是老江湖了,心下暗暗叫苦:“原来那瞎子并非独角大盗,这里更伏下了帮手。”当下没命价鞭马向前急驰,只驰出四五丈,便见一个人影从树后闪了出来。

周威信见这人手持单刀,神情凶猛,当下更不打话,手一扬,一枝甩手箭脱手飞出,向那人射去,同时纵骑冲前。那人挥刀格开甩手箭,骂道:“什麽人,乱放暗青子?”另一人跟着赶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没有麽?”拉开弹弓,吧吧吧一阵响,八九枚连珠弹打了过来,有两枚打在马臀上,那马吃痛,后腿乱跳,登时将周威信掀下马来。周威信早已执鞭在手,在地上打个滚,刚跃起身来,吧的一声,手腕上又中一枚弹丸,铁鞭拿捏不住,掉在地下。那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抢上,双刀齐落,架在他颈中,一人问道:“你是什麽人?”另一人问道:“干麽乱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瞧见我的孩子没有?”另一人又问:“有没有见一年轻姑娘走过?”先一人又问:“那年轻姑娘有没有抱着孩子?”

片刻之间,每个人都问了七八句话,周威信便是有十张嘴,也答不尽这许多话。原来这两人正是林玉龙和任飞燕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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