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红尘16:黄绍江先生的专辑《瞬间·长笛与乐队》

  怕误车当然是个借口。为了早点离开西苑饭店,我提前两小时来到了火车站,广场上人挤人。全国各地的方言话音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人们都只盯着自己将要去的地方,对其它毫无兴趣。许多人甚至都懒得说话,在唇上叼一张纸,纸上写着求购某次列车车票,然后坐在广场上闭眼打盹。

  我取出了沉重的旅行包,左右各一只交叉挂在肩上。没走几步就走不动了,肩头火辣辣疼。我茫然地混在人群中,

  不知道如何度过这两小时的时光。我甩下旅行包,朝它们狠狠踢了两脚。我引颈遥望,专门遥望驶进广场的各种小车。但从小车出来的人都使我非常失望。我无人送别。我伤心地强迫自己别指望奇迹发生。我告诉自己这是现实生活!不是文学作品!

  但是现实生活当中也有许多极有趣的事。当我目光落到广场右侧的一堵围墙上的时候,我不禁咧嘴笑了。围墙粉了个大白脸,上面正在刷巨幅标语。正楷美术字,鲜艳的红油漆。我的童年就是在这种氛围中度过的。刷标语是我童年的游戏。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涌上心头。我乍一看以为是幻觉,定神一看是真实的。刷标语的人穿着牛仔裤,屁股兜上沾了一巴掌醒目的红油漆。

  我拖着两只包过去。坐在包上用手作搭檐,观看太阳下正在形成完整口号的标语。它们是:党的改革开放政策一百年不变。我看得入了迷。

  我正入迷,一个人在我身后叫了声我的名字,我毫无戒心地回了头,突然一耳光猛搧到我脸上。

  我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掀倒在地,鲜血顿时流出了我的鼻子。

  “谁?”我愤怒地面对广场上的人群叫喊,“是谁?”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全都是无辜的模样。打我的人仿佛遁地入天了。我坐在地上,手背是擦鼻子的血,手掌是一掌的灰垢,既没人出来扶起我也没人出来承担责任。我再叫两声“谁?”,人们就发笑了。

  人们肯定觉得滑稽,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滑稽。我明白这是老赵在捣鬼。他只给了我一耳光也许还是客气的。

  最后还是刷标语的小伙子过来扶起了我。面对人们的讥笑他大声对我说:“我是看你一直在欣赏我的字。”

  “谢谢。”我说。我捂着鼻子拖着两只包慢慢向候车室走去。


  站台上,我最后望了望北京的天空。天空有太阳但云是灰色的。灰色的云缓缓移去使人有了一腔的惆怅。

  列车鸣笛了。我上了车。列车一阵剧烈颤抖停了下来。我再次下车,看天空。不一会儿又鸣笛上车,刚启动又停下来。车厢里闷,我只得随大部分乘客又一次下车。我再看天空,云依然是灰色,可我心里一片空白,连惆怅的情绪都调动不起来了。惆怅还有点诗意,可恨这列车一再出毛病,教我们生活中的诗意何以持续呢?我真倒霉!

  列车终于开动了。

  列车一出站就开始了点歌节目。我把自己一盒心爱的磁带送到播音室,说我点播这磁带上的音乐。穿上列车制服显得俊俏的播音员小姐问我这音乐为谁点播?我说为这趟去远方的车。为与我同行的全体乘客,为辛勤劳动着的全车乘务员。最后一句是讨她喜欢的,果然她欢喜地笑了,说我马上放。

  这盒磁带是长笛演奏家黄绍江先生的专辑,名叫《瞬间·长笛与乐队》。我之所以喜爱黄先生的长笛演奏,那是因为我童年至少年的那段时光熏陶在黄先生的笛声中。那时候,我在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穿着极不正规的芭蕾鞋在大街上演出芭蕾舞剧《白毛女》,伴奏的是唱片。唱片里明丽的轻盈的“北风那个吹”就是黄先生的长笛吹奏的。那时候,黄绍江先生是上海芭蕾舞团管弦乐队的首席长笛。现在是新加坡国家交响乐团首席长笛演奏家。这盒《瞬间》是现在新加坡的黄先生吹奏的。使用的是一支金子做的长笛。金子做的长笛缺乏竹笛那开裂一般的嘶嘶声,这是我唯一的小小的遗憾。

  我从武汉千里迢迢揣着《瞬间》到北京,如意算盘是与我共同拥有某段经历的朋友一块儿听听这音乐的。谁知朋友太忙呢。人家都在忙正事,忙大事,怎么就我傻乎乎的像没长大似的。就我这样,还配要挟领导?还配算计老赵?还配敌视王先生?

  黄绍江先生用他的金笛吹起了悠扬深情甜美却也忧伤的乐曲。我趴在枕头上,用湿毛巾敷住被打肿的半边脸,在笛声中泪如雨下。

  列车在我的泪雨中与北京彻底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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