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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秀-第九章

与天下的日子一样,吉庆街的日子,总是在一天一天地过去。

早上,太阳出来了,人也出来了,各式各样的,奔各自要去的地方,脸上的表情,都让别人猜不透;黄昏,太阳沉没在城市的楼群里面,人也是各式各样,又往各处奔去,脸上的表情,除了多出一层灰尘和疲倦,也还是让人猜不透。若是抽象地这么看着芸芸众生,只能觉得日子这种东西,实在是无趣和平庸。

也只有日子是最不讲道理的,你过也得过,你不想过,也得过。人们过着日子,总不免有那么一刻两刻,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口里就苦涩起来,心里就惶然起来,没有没落的。吉庆街的夜晚,便也因此总是断不了客源了。

吉庆街是夜的日子,亮起的是长明灯。没有日出日落,是不醉不罢休的宴席。

人们都来聚会,没有奔离。说说唱唱的,笑笑闹闹的,不是舞台上的演员,是近在眼前的真实的人,一伸手,就摸得着。看似假的,伸手一摸,真的!说是真的,到底也还是演戏,逗你乐乐,挣钱的!挣钱就挣钱,没有谁遮掩,都比着拿出本事来,谁有本事谁就挣钱多,这又是真的!用钱作为标准,原始是原始了一点,却也公平,却也单纯,总比现在拿钱买到假冒伪劣好多了。卖唱的和买唱的都无所谓,都乐意扮演自己的角色,因为但凡动脑筋一想,马上就明白:人人都是在这生活的链条当中,同时卖唱和买唱,只是卖唱和买唱的对象不同而已,老虎怕大象,大象却还怕老鼠呢。表演者与观看者互动起来,都在演戏,也都不在演戏;谁都真实,谁都不真实。别的不用多说,开心是能够开心的。人活着,能够开心就好!什么王侯将相,荣华富贵呢!

来双扬的鸭颈生意,她从来都不是很犯愁的。

她不用动脑筋,仅凭吉庆街的人气;她也知道吉庆街总归是有人来吃饭的,吃饭肯定是要喝酒的,喝酒肯定是要鸭颈的。来双扬非常清楚,对于中国人,大肉大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她的鸭颈,不用犯愁。所以来双扬夜夜坐在吉庆街,目光里的平静是那种满有把握、通晓彼岸的平静,这平静似乎有一点超凡脱俗的意思了。

生活呈现出这样的局面,使来双瑗异常悲愤。

来双瑗的目光是犀利的,是思辨的,是智慧的,可是她就是熬得双眼红红,目光烦躁不堪。通过较长时间的努力,来双瑗积极地曝光了社会热点问题,吉庆街夜市大排档受到广大居民的强烈谴责。吉庆街又遭到了一次取缔。然而,取缔的结果还是与以往一样,吉庆街大排档就像春天的树木,冬天睡了一觉,春天又生机勃发了,并且树干还粗大了一轮。这是来双瑗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政府大约是要想别的办法了。要不然,事情看起来就很滑稽了,到底是在棒杀还是在吹捧呢?

来双瑗与姐姐来双扬,又发生了一场龃龉。还是车轱辘话题,扬扬你为什么一定要过这种日夜颠倒的不正常的生活?来双扬便咬牙切齿地低声说:“崩溃!”

姐妹俩详细的对话就不用复述了。尽管来双瑗这一次把问题的性质提到了环保和文化的高度,来双扬这个卖鸭颈的女人,三言两语,就把妹妹的话题家常化、庸俗化了。来双扬说:“你在穷诈唬什么呀!”来双扬搬起指头数数这过去的日子,她解决了来家老房子的产权问题;也解决了与卓雄洲的关系问题;还带来金多尔看了著名的生殖系统专家,专家说多尔的包皮切口恢复得很好,不会影响只会增强将来的性功能,来双扬高兴得给多尔找了更高级的乒乓球教练。来双扬搞好了与父亲和后母的关系;交清了来双瑗她们兽医站半年的管理费;九妹出嫁了;小金也本分了一些;久久似乎也长胖了一点儿,来双扬在逐步地减少他的吸毒量,控制他对戒毒药产生新的依赖;来双扬自己呢,还挤出一点儿钱买了一对耳环,仿铂金的,很便宜,但是绝对以假乱真!

来双瑗做了什么?她全力以赴地做了档节目,以为可以改天换地,结果天地依旧。来双瑗气得两眼望长空,双手拍在桌子上。良久,来双瑗才文不对题地说:“我,要做一个甘于寂寞的人。”来双扬只得摇摇头,随妹妹自己去了。来双扬无法与来双瑗对话。一个人既然甘于寂寞,何必还要宣称呢?宣称本身不就是不甘于寂寞吗?来双瑗还是一个青果子,只有少数白头发的老文人和她自己酸掉大牙地认为她是一个纯美的少女,可是她早就过了少女阶段了。看来以后为来双瑗操心的事情,还真不少呢。

卓雄洲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是来双扬采取的主动姿态。让别人买了自己两年多的鸭颈,什么都不说,吊着人家,时间也太长了。来双扬还发现自己逐渐喜欢上了卓雄洲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这样下去,来双扬在吉庆街的夜市上就坐不稳了。

恋爱的女人,一定是坐立不安的。一个魂不守舍坐立不安的女人,怎么全心全意做生意、守摊子?可是来双扬必须卖鸭颈。她不卖鸭颈她靠什么生活?

来双扬主意一定,就要把她和卓雄洲之间的那个结局寻找出来。她是一个想到就做的女人。

来双扬和卓雄洲的结局是什么?在他们约会之前,来双扬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最美好的结局是,卓雄洲突然对她说:“我离婚了,我要和你结婚。”最不美好的结局是,卓雄洲说:“我不能离婚,你做我的情人吧。”恋爱中的女人总是很幼稚,来双扬设想的结局就跟小人书一样简单分明,可是生活怎么会如此简单分明呢?

不管来双扬如何昏头,她还真是有一点儿见识的。来双扬自己单独居住,她却没有把和卓雄洲的约会放在自己的房间。来双扬想过了,她自己的房间虽然方便和安全,但是假如结局不好,那么她的房间,岂不伤痕累累,惹她一辈子伤心?

一处房产,对于一个普通百姓来说,可不是好玩的东西,是人生的归宿和依靠,不是能够用火烧掉,用水洗掉的,不能让自己的老巢受伤。

来双扬把卓雄洲约到了雨天湖度假村。

雨天湖度假村在市郊。雨天湖是一大片活水湖,与长江和汉水都相通的。从度假村别墅的落地窗望出去,远处湖水渺渺,烟雾蒙蒙;近处芦苇蒿草,清香扑鼻;不远不近处,是痴迷的垂钓者,一弯长长的钓鱼竿,淡淡的墨线一般,浅浅地划进水里。多么好看的一切!

落地窗玻璃的后面,是一方花梨木的中式小几,几子两边,雕花的靠椅,坐了来双扬和卓雄洲。几子上面摆了带刀叉的水果盆,两杯绿茶,还有香烟和烟灰缸。

一张大床,在套间的里面。推拉门开着,床的一角正好在视线的余光里,作为一种暗示而存在,有一点艳情,有一点性感,有一点鼓励露水鸳鸯逢场作戏。

宾馆的床,都是具有多重意思的,也少不了暧暧昧昧的。

卓雄洲看着外面说:“真是人间好风景啊!我恨不能就这样坐下去,再一睁开眼睛,人已经老了。”来双扬心里也是这么一个感觉,她说:“是啊是啊。”

卓雄洲没有谈到离婚,也没有谈到结婚,更没有谈到情人。他的话题,从两年以前的某一个夜晚谈起,说的尽是来双扬。是来双扬的每一个片断,是来双扬每个侧面,是对来双扬每个部位的印象。来双扬喜欢听。被一个男人这么在意,来双扬心里很得意,很高兴,很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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