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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一年的初春气候不太好,偏冷,偏干。虫子在土里不肯出来。洪湖的农民在农历四月份还袖着棉袄的袖筒天天望天。到谷雨的前一天突然地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透透的春雨,雨丝是暖和的,还打了雷。一天一夜之后雨停了,日头出来了,夜里立刻就听到了卿卿的虫叫。接下来春意一刻浓似一刻,农民犁了地,眼看就要插秧了。
啸秋决定不再等待。秧一插下去,田还怎么重新分配?啸秋的笔记本上记着他找严壮父谈了二十七次话。重温友谊,开导启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已经仁至义尽。戎马生涯已经将严壮父铸造成了一介武夫,脑子里铁板一块,他是不是以为老朋友老同学就不敢动他?他如果这么以为就错了。共产党人讲什么老朋友老同学?讲党性!
啸秋在村里发现马有良挑了一担秧苗急急往田里去,他喝住了马有良。
“你的秧苗出齐了?”
马有良恭顺地答:“报告党代表,出齐了。”
“你是全村最早的秧吗?”
“是最早的。”
“你挑回去吧。”
“挑回哪里?请党代表指教。”
“挑回哪里随你便。今天不准插秧。”
马有良惨白了脸:“明天可以插不?”
“明天我会告诉你的。”啸秋挥手示意马有良走开。他今天就解决问题。他今天就提供严壮父一个暴露的机会。他说:“去请严壮父师长及苏维埃全体干部,开紧急会议。”
严壮父在门口打草鞋,他的业余爱好就是打草鞋。他动了许多脑筋,把草鞋改进得既美观又耐用。马二年说稀奇,他爷爷打草鞋,爹也打草鞋,几十年都一种打法。严壮父说:“这就是知识的力量。知识分子一旦穿草鞋就会运用知识改造它。”
马二年说:“我很愿意做知识分子。”
严壮父纠正说:“做工农知识分子。”
紧急会议的通知就是这个时候来的。通讯员是严壮父的人,就汇报了啸秋对马有良的行为。严壮父猜测啸秋要拔他这颗钉子了。这片地区,顶他的只有严壮父,最有权的也只有严壮父,啸秋拔他是早晚的事。
严壮父在赴啸秋的紧急会议之前召开了红二军团第十八师营以上干部紧急会议。这批干部全是严壮父北伐时的部下,一听啸秋要开会,个个都拔出枪要护驾。严壮父为了保全本师实力,下达了三条命令。他说:“第一:任何人不许跟着我去开会。第二:我出了任何意外不许谁去找啸秋。第三:马二年从即刻起调到侦察连。他拥有我交付的特殊使命。可以擅自行动。”
大家啪地立正敬礼。
马二年哭起来,说什么也要跟着去开这次会。严壮父让两个警卫绑了他。最后严壮父朝他的部下行了个非常正规的军礼。
会议室设在地主马道昌的词堂里。严壮父迈着军人步伐迈进词堂时,几十个干部都望着他,按常规,他来得太迟了。
啸秋不动声色,心里说:好!你迟到!你给颜色我看!
党政军干部到齐之后,啸秋作了措词严厉的讲话,彻底批判了本地区长期执行的非布尔什维克路线。最后宣布推翻已经执行的分田政策,从明天开始重新分田。
干部们面面相觑,最后的期待都落在了严壮父身上。
严壮父说:“依你该怎么分?”
啸秋说:“不要依我,是依党的政策。”
“怎么分?”
“地主不分田,富农只能分坏田。比如马有良的田就该分给孙剃头。”
严壮父望着啸秋,非常希望同他有几个目光的交流。啸秋不交流。
严壮父说:“现在正是春耕大忙季节。你误它一季,它误你一年哪!明年我们吃什么?部队吃什么?”
啸秋说:“路线错了就误了中国革命!看深远一点儿同志!”
严壮父气得发抖,心想啸秋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呢?
严壮父说:“我不同意这个建议。”
“不是建议,是决议。”啸秋一字一句地说:“严师长,我们不能再迁就你。是你说过有土不豪,有绅不劣,对吗?”
“对。我开万人大会说的。这是事实。”
“反动。什么事实?事实是没有不吃鸡的黄鼠狼,天下乌鸦一般黑。”啸秋甩出了厚厚一本材料,说,“看,这就是你的反动行为右派言论,是广大干部群众揭发的。我看了非常痛心。我作为你的老朋友老同学,我非常痛心。我一直帮助你,找你谈心,可你自恃军功,拒不认罪。看来你那资本家的家庭对你影响大深刻了,你没有——几乎从没有真正站在无产阶级劳苦大众一边。要不然,怎么会给地主分田呢?”
啸秋将材料拍了拍,送到严壮父面前,逼近严壮父低声说:“要么你对我有私仇,故意对抗我。”
这次会议座位的安排是有预谋的。一般军方干部坐一块儿,党的干部坐一块儿,政府干部坐一块儿。啸秋让工作人员将党政干部座位搬到了自己身边,军方座位摆在对面。军方这次只来了严壮父一个人,那么啸秋靠近严壮父低声说话时别人听不清楚。
严壮父不屑地说:“扯淡,我对你有什么私仇?”
啸秋说:“因为柳真清。”
严壮父扭过头去不听。
“因为我把柳真清弄到了手。”
严壮父说:“你敢再说一遍这种肮脏话?”
“因为我把柳真清弄得了手。”
严壮父一下子弹跳起来,一手抓住啸秋的脖子,另一只手狠狠击过去。啸秋惨叫一声,捂着脸倒下了。
啸秋成功了。严壮父当时就被扣留下来。在场干部无话可说。怎么可以无故毒打党代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