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闻人生,河南人。抱病经日,见一秀才入,伏谒床下,谦抑尽礼。已而请生少步,把臂长语,剌剌且行,数里外犹不言别。生伫足,拱手致辞。秀才云:“更烦移趾,仆有一事相求。”生问之,答云:“吾辈悉属考弊司辖,司主名虚肚鬼王。初见之,例应割髀肉,浼君一缓颊耳。”生惊问:“何罪而至于此?”曰:“不必有罪,此是旧例。若丰于贿者,可赎也。然而我贫。”生曰:“我素不稔鬼王,何能效力?”曰:“君前世是伊大父行,宜可听从。”
言次,已入城郭。至一府署,廨宇不甚弘敞,惟一堂高广。堂下两碣东西立,绿书大于栲栳,一云“孝弟忠信”,一云“礼义廉耻”。躇阶而进,见堂上一扁,大书“考弊司”。楹间,板雕翠字一联云:“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游览未已,官已出。鬈发鲐背,若数百年人,而鼻孔撩天,唇外倾,不承其齿。从一主簿吏,虎首人身。又十馀人列侍,半狞恶若山精。秀才曰:“此鬼王也。”生骇极,欲却退。鬼王已睹,降阶揖生上,便问兴居。生但诺。又问:“何事见临?”生以秀才意具白之。鬼王色变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气象森凛,似不可入一词。生不敢言,骤起告别。鬼王侧行送之,至门外始返。
生不归,潜入以观其变。至堂下,则秀才已与同辈数人,交臂历指,俨然在徽[纟+墨]中。一狞人持刀来,裸其股,割片肉,可骈三指许。秀才大嗥欲嗄。生少年负义,愤不自持,大呼曰:“惨惨如此,成何世界!”鬼王惊起,暂命止割,跷履逆生。生忿然已出,遍告市人,将控上帝。或笑曰:“迂哉!蓝蔚苍苍,何处觅上帝而诉之冤也?此辈惟与阎罗近,呼之或可应耳。”乃示之途。趋而往,果见殿陛威赫,阎罗方坐,伏阶号屈。王召讯已,立命诸鬼绾绁提锤而去。少顷,鬼王及秀才并至。审其情确,大怒曰:“怜尔夙世攻苦,暂委此任,候生贵家,今乃敢尔!其去若善筋,增若恶骨,罚令生生世世不得发迹也!”鬼乃棰之,仆地,颠落一齿。以刀割指端,抽筋出,亮白如丝。鬼王呼痛,声类斩豕。手足并抽讫,有二鬼押去。
生稽首而出。秀才从其后,感荷殷殷。挽送过市,见一户,垂朱帘,帘内一女子,露半面,容妆绝美。生问:“谁家?”秀才曰:“此曲巷也。”既过,生低徊不能舍,遂坚止秀才。秀才曰:“君为仆来,而令踽踽以去,心何忍。”生固辞,乃去。生望秀才去远,急趋入帘内。女接见,喜形于色。入室促坐,相道姓名。女自言:“柳氏,小字秋华。”一妪出,为具肴酒。酒阑,入帷,欢爱殊浓,切切订婚嫁。既曙,妪入曰:“薪水告竭,要耗郎君金赀,奈何?”生顿念腰橐空虚,惶愧无声。久之,曰:“我实不曾携得一文,宜署券保,归即奉酬。”妪变色曰:“曾闻夜度娘索逋欠耶?”秋华嚬蹙,不作一语。生暂解衣为质,妪持笑曰:“此尚不能偿酒直耳!”呶呶不满志,与女俱入。生惭。移时,犹冀女出展别,再订前约。久久无音,潜入窥之,见妪与秋华,自肩以上化为牛鬼,目睒睒相对立。大惧趋出,欲归,则百道歧出,莫知所从。问之市人,并无知其村名者。徘徊廛肆之间,历两昏晓,凄意含酸,响肠鸣饿,进退无以自决。忽秀才过,望见之,惊曰:“何尚未归,而简亵若此?”生觍颜莫对。秀才曰:“有之矣,得勿为花夜叉所迷耶?”遂盛气而往,曰:“秋华母子,何遽不少施面目耶!”去少时,即以衣来付生,曰:“淫婢无礼,已叱骂之矣。”送生至家,乃别而去。生暴绝,三日而苏,言之历历。
【翻译】
闻人生,河南人。他病了整整一天,见一个秀才走进来,在床下伏地拜见,谦卑恭敬,礼数周全。随后他请闻生出去走走,拉着闻生的手臂长谈,边走边说个没完没了,走出几里之外还不告别。闻生停住脚步,拱手告别。秀才说:“麻烦您再走几步,我有一事相求。”闻生问什么事,回答说:“我们这些人全归考弊司管辖,司主名叫虚肚鬼王。头一次见他,按惯例应割下大腿上的肉,请您在虚肚鬼王面前给求个情。”闻人生吃惊地问:“你们犯了什么罪到了这种地步?”秀才说:“不必有罪,这是惯例。如果贿赂丰厚的话,可以赎罪。可是我穷。”闻生说:“我素来与鬼王不熟,怎么能为你效力呢?”秀才说:“您前世是鬼王的祖父辈,他应该能听从您的意见。”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进了城。来到一所官府,房舍不太宽敞,只有一间大堂高大宽广。堂下一东一西立着两块石碑,绿色的字比笆斗还大,一边是“孝弟忠信”,一边是“礼义廉耻”。大步跨越台阶来到堂上,只见堂上悬挂着一块匾,上面大书“考弊司”三字。堂前的柱子上,有一副在木板上雕刻的绿色大字对联,上写:“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闻人生还未游览完,当官的已经出来了。只见他卷发驼背,好像好几百岁了,而鼻孔朝天,嘴唇向外翻着,挨不上牙齿。他身后跟着一个主管文书簿籍的小吏,虎头人身。又有十馀人列队侍立,长相大半面目狰狞凶恶,好像山中怪兽。秀才说:“这就是鬼王。”闻人生害怕极了,想后退。鬼王已经瞧见,他走下台阶作揖请闻生上堂,就问候起居。闻人生只有唯唯诺诺。鬼王又问:“您有什么事光临这里?”闻人生就把秀才的意思和盘托出。鬼王脸色一变说道:“这事有成例,就是父亲下命令我也不敢应承!”态度十分严厉,好像听不进一句话。闻生不敢开口,马上起身告别。鬼王侧身送客,一直送到门外才返回。
闻人生没有回家,偷偷溜回去想看看动静。来到大堂之下,只见秀才和几个同辈人,已经反绑双臂,拶着手指,真真切切地绑缚在那里。一个面目凶恶的人持刀过来,将秀才的大腿裸露出来,从腿上割下一片肉,约有三指来宽。秀才疼得大声号叫,声音快要嘶哑了。闻人生年轻仗义,气愤得不能自持,大声喊道:“如此黑暗,成什么世界!”鬼王惊惶站起,命令暂时停止割肉,迈步上前迎接闻人生。闻人生已经气愤愤地出去了,把刚才见到的惨景告诉了所有街市上的人,并准备向上帝控告鬼王。有人讥笑他说:“你真迂腐啊!苍天茫茫无际,你上哪儿去找上帝而向他诉说冤屈呢?鬼王这等家伙只与阎罗离得近,你向阎罗喊冤或许还能回应。”说着就给他指明了路径。闻生奔往那里,果然看见宫殿台阶威严显赫,阎罗正在那儿端坐着,闻人生跪伏在台阶上喊冤叫屈。阎罗召他上殿审问已毕,立即命令几个鬼卒带着绳索提着锤走了。不一会儿,鬼王和秀才一同被押上殿来。经过审问,得知闻人生所说确属事实,阎罗非常生气地说:“可怜你先世攻读勤苦,暂时委派你任鬼王之职,等着投生富贵人家,如今你竟敢如此!应该抽去你的善筋,增加你的恶骨,罚你生生世世不得出人头地!”鬼卒就棰击鬼王,鬼王仆倒在地,磕掉一颗牙齿。鬼卒又用刀割开他的手指尖,抽出筋来,白亮亮的像丝一样。鬼王大声喊痛,嗥叫之声像杀猪一样。手脚的筋都抽完了,他才被两个鬼卒押走。
闻人生给阎罗叩了头出来。秀才跟在后面,感恩戴德,情意恳切。秀才挽着闻人生送他走过街市,见一户人家朱帘垂挂,帘内露出一个女子的半张脸,容貌打扮绝顶美丽。闻人生问:“这是谁家?”秀才说:“这里是妓院。”走过之后,闻人生对那女子有种流连不舍的感觉,就执意不要秀才送。秀才说:“您为我而来,而让您独自孤零零地回去,我于心何忍!”闻人生坚决不要他送,秀才这才走了。闻人生望着秀才走远了,急忙奔到帘子里面。女子迎上来相见,喜形于色。进到室内,两人亲密地坐在一块,互相道了姓名。女子自己说:“姓柳,小名秋华。”一个老太太出来,为他们备办了酒菜。喝完酒,进入帷帐,欢爱甚浓,恳切地订立婚嫁之约。天亮以后,老太太进来说:“柴水都已用完,要破费郎君的金钱,怎么办?”闻人生顿时想到自己腰包空虚,惶恐惭愧,无言以对。过了许久才说:“我实在是没带一文钱,应该写个欠债的字据,回到家立即奉还。”老太太脸色一变,说道:“你听说过妓女要账的吗?”秋华在一旁皱眉蹙额,一言不发。闻人生只好暂时把衣服脱下来作为抵押,老太太拿着衣服笑着说:“这还不够还酒钱的呢!”唠唠叨叨很不满意,和秋华一道进去了。闻人生深感羞愧。过了片刻,闻人生仍希望秋华出来拜别,重申一下先前的婚约。可是久久没有动静,就偷偷进去窥视,只见老太太和秋华两个自肩以上已化为牛鬼,鬼眼闪闪发光,相对而立。闻人生吓坏了,急忙返身逃了出来,想回家,可是岔路极多,不知走哪条路好。询问街市上的人,并没有知道他的村名的。闻人生在街上徘徊了两天两夜,辛酸悲伤,加上饥肠辘辘,真是进退两难。忽然那个秀才从这里经过,看见闻人生,惊讶地说:“你怎么还没回去,而且穿戴这样狼狈?”闻人生红着脸不好意思回答。秀才说:“我知道了,你莫不是被花夜叉迷住了吧?”说完,秀才便气冲冲地往那家妓院走去,说:“秋华母女怎么这样不给人留面子?”过了一会儿,秀才就把衣服抱来交给闻人生说:“那淫贱丫头太无礼,我已经叱骂过她了!”秀才把闻人生一直送到家后,才告辞走了。这时,闻人生已暴病死了三天,此刻才苏醒过来,说起阴间的经历,还历历分明。
【点评】
作品借幽冥间两件事抨击了现实社会中为人所痛恨的两类社会职业或阶层。其一是教育官员,即前篇《饿鬼》中的训导教谕,不同的是,《饿鬼》中的教谕训导,比较具体,《考弊司》中的官员比较抽象,具有象征意味。所谓“例应割髀肉”,即贿赂的代称。作品中写虚肚鬼王的府署,“两碣东西立,绿书大于栲栳,一云‘孝弟忠信’,一云‘礼义廉耻’”,“堂上一扁,大书‘考弊司’。楹间,板雕翠字一联云:‘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具有深刻的讽刺意味。其二是妓女。两类社会职业或阶层共同的地方是虚伪,只认钱。不过两件事中,以“考弊司”为主,正如评论家何垠所言:“嘲笑如前(指《饿鬼》篇)。曲巷以后,比例见意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