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头巾在嘴的位置上冻了一圈冰,在围巾的上边,眉毛和眼睫毛上都是哈气冻上的冰球。不太透明的冰球连成了串,如同一根眼睫毛挂着一粒珍珠。她的前胸和双臂沾满了雪和尘土的混合物,很厚的一层。另一个妇女和两个孩子也都是这样。
陈毓明惊讶极了,说,哎呀,你们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进来,进来暖和一下再说。
女人一边抹掉头巾一边说,不进去了,你知道程炯明在哪里住吗?
陈毓明说,你找的程炯明是永靖县的人吧?
女人说对,是永靖县人,你认得他吗?陈毓明说,程炯明我怎么不认得,熟得很。走,我领你去,他就住在这后边的病房里。
女人惊了一下:他病了吗?
陈毓明说,病了,就住在我管的病房里。不过你放心,他没啥大病,就是缺吃的。
这时候另一个女人问,大哥,你知道季晨光吗?他也是一大队的。陈毓明想一想说,记不起来,季晨光我还真不知道。我先领你们找程炯明去吧,他肯定知道,你们不是老乡吗?
陈毓明领着他们去了北房。陈毓明认识程炯明还是从嘉峪关回到夹边沟的那几天的事情:有一天,他和几个分队长在严队长那里开会,严队长正在布置右派们转移去明水的路上的注意事项,一个瘦骨伶仃的大个子闯了进来,大声地问严队长:有人吃人肉了,你们不管吗?严队长问怎么回事,大个子就说大干渠东边埋下的死人叫人挖出来了,大腿上的肉叫人剐了一块走。死者的家属找来不伤心死吗?散会之后,有个分队长告诉他,这个大个子叫程炯明,永靖县供销社主任。他在解放前是名商人,但又早早参加了地下党。那位分队长还说,那人在右派中的威信还是很高。原因是他善于外交,经常在半夜里偷着跑出去到三屯乡什么的地方给右派们换粮食,买土豆,同样的钱他买来的就多,谁求他他都不拒绝,也不嫌辛苦。
他进一步了解程炯明是到了明水以后,是他进病房当护理员的前几天。农场丢了一头大黄牛,领导估计是叫右派们宰着吃了,布置分队长们调查。分队长问蔺为轩知道谁宰牛的事不,蔺为轩说看见程炯明吃牛肉了。那天程炯明和一帮身体较好的右派正在伙房旁挖水井,领导叫人把他从井里叫上来,问他宰牛了没有。他不承认。管教股的两个干事剥了他的棉衣,用麻绳把他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关进一间窑洞里。几个小时后他就承认是他宰了大黄牛。问他怎么宰的,他回答把牛牵到明水河,在冰上凿了个洞,把牛扳倒在冰窟窿里淹死了。后来用一只双箭牌的小刀劐开了牛皮,切下一只牛腿拿回去和几个要好的右派分着吃了。他每天到明水河去切一块肉……管教干事问宰了的牛藏在什么地方,他便领着管教干事去明水河实地察看。领导看见冰窟窿外边放着几块大石头,石头上拴着一根麻绳,另一头浸在水里。就抓住绳子往外拉,从窟窿里拉出半只没吃完的牛。
这件事要是发生在几个月前,不枪毙也得判个十年八年送至饮马劳改农场去,可这时明水已到了死亡不可遏止的状况。领导便也没再进一步处理,饶过了他。并且因为他的两只胳膊已经被绳子捆得几乎残废,病房成立后还叫他进了病房……
陈毓明领着两个女人两个孩子进了北房,一掀门帘子就喊,有人看你来了,程炯明!
程炯明的铺在地窝子靠里头的地方,他正和两个病号说话。他站起来说,哟,是陈队长呀,谁看我来了?陈毓明说你看谁看你来了。等到女人走到跟前,程炯明才叫一声:哟,你怎么来了?女人没说话,陈毓明说他:怎么,不叫人家来吗,不叫来那就打发回去呗。程炯明笑了一下,陈毓明又说,快,快,把雪打一下,叫上去焐焐脚,冻坏了。程炯明拿了个毛巾给女人打雪,然后又给那个女人和娃娃打雪,并说,焐一会,你们都焐一会脚,等一会儿领你们找老季去。他住的窑洞没火,冷得很。
女人和孩子们都上铺坐下,用被子盖上腿脚。这时,程炯明才问,你们怎么这时间才到,火车不是早就过去了吗?女人说,我们坐过站了,坐到清水车站去了。从清水坐火车返回来,打听明水,有个人又说明水没火车站,叫我们在高台下车。在高台火车站下车天就黑了,我们不敢走,在铁路工人的柴禾垛跟前蹲了半夜,铁路工人把我们叫进去烤火,天亮了才顺着铁路走过来……
程炯明说,我在信里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在明水河车站下车?
女人说,明水河连个灯都没有,车停了一下,啥也没有,我们没敢下。
程炯明又说,从清水返回到高台当然天黑了,那是哈密来的车。你们就那么傻,不会找个旅社住下吗?幸亏人家铁路工人叫你们进房子去了,不叫的话你们还要蹲一夜吗?冻死了怎么办?
女人呜呜地哭起来:我们听说这面乱得很,有抢人的,下了车哪敢动呀……呜呜呜。
女人一哭程炯明就住口了,脸色变得黑且难看。过一会儿才对季晨光的女人说,你做的啥事嘛,你来看老季就行了嘛,还带上娃娃,叫娃娃们受这罪。
那女人没哭,只是抹眼泪:老季信上说的,他想娃娃了,想看一下娃娃。
旁边坐着的病号们叹息说,可怜呀,婆娘娃娃在野地里蹲了半夜……
说说话,喝点水,季晨光的女人孩子暖和过来了,要程炯明领他们去找季晨光。陈毓明说,我领你们去找吧,叫老程和媳妇说话。走在路上,两个孩子都说脚痛,女人说冻着了。陈毓明没说话。
他们打听了七八个窑洞,才在洞口挂着一条线毯的窑洞里找到了季晨光。陈毓明趴在二尺宽三尺高的洞口跟窑洞里的人问季晨光在这里住吗,他看见窑洞里边稍大一些,躺着两个人,坐着一个人,坐着的人正在用土块支着的一口钢精锅煮莲花菜根子。那人指着一个睡觉的人说,这就是季晨光,病了,正在发烧。女人爬进窑洞去了。窑洞里边也就三四尺高,人站不起来,女人跪在季晨光身旁掀开了盖着脸的被子喊:娃他爸,娃他爸,我们看你来了!喊了几声,季晨光睁开眼睛了,嘴动弹着,有气无力地说,你们来了吗?女人说来了,娃也来了,看你来了。女人抬起头来招呼孩子,两个孩子也像妈妈那样爬进去,向着季晨光喊:
爸爸,爸爸,你怎么啦?
季晨光看看孩子没说话,眼泪扑簌簌淌了下来。两个孩子哇的一声哭了。
陈毓明的心酸得看不下去了,转身走开。他回到病房提了一壶开水送到窑洞来。看着女人把带来的炒面冲成糊糊喂季晨光,他就回病房去了。这么冷的气候,这婆娘娃娃夜里怎么睡觉呀?他心里想着这个问题往回走,路过北房又走了进去。他想,季晨光没住一号病房,他实在不好管这事,但是一定要把程炯明的女人安排好。所以进了房子之后,他嘱咐艾学荣:小艾,你要把火生好,把开水提下,不要叫客人冻着,有开水喝。然后他又走过去说,老程,有什么叫我办的事你就说话。程炯明说,没啥,没啥叫你忙的事了。季晨光找着了吗?他回答找着了,我刚提了一壶开水去。程炯明说,那好。来,吸颗烟,坐下休息一下。程炯明递给他一支大前门香烟,说是媳妇带来的。他接过烟点着了,坐在铺上说,大前门烟可是几年没吸过了。
自从进了夹边沟农场,所有的右派都没有了工资,吸烟的人们都是把一种叫骆驼蓬的野草晒干揉碎当旱烟吸。
陈毓明的烟刚吸了几口,程炯明的女人就从一个布口袋里用吃饭的小勺舀了满满的一勺炒面举到他的面前,说,陈队长,尝一嘴我们永靖县的炒面。陈炯明不好意思吃这勺炒面,他知道,现在劳教农场外面的社会也是供应短缺。在劳教农场里,私下里的交易一个四两的馒头已经卖到了五元钱;在高台县一斤原粮也卖到十元钱。他说,不吃不吃,叫老程吃吧。女人说,他已经吃过了,你吃吧。他指着旁边的一个病号说,给他吧给他吧。但女人非要给他,说,你送人去的时间,老程吃了,在的人也都吃了,这一勺勺你就尝一下吧,多的没有,就一勺勺。旁边的病号也都说我们吃过了,老陈你就吃吧,不要客气。陈毓明这才伸出双手捧着,那女人把炒面倒在他的手里。
手里捧着炒面就不能吸烟了,叼在嘴里的烟辣了他的眼睛。他对旁边的人说,老徐,你把烟接过去。你吸去,我吃炒面。那个病号把香烟从他嘴上拿走了,他就伸着舌头舔手里的炒面。他舔了两口,炒面又香又甜,就说了一句:这炒面怎么这么香,还是甜的?程炯明说,这炒面是我们乡里人的炒面,和你们城里人的炒面不一样。城里人的炒面是啥炒面嘛,把面粉放在锅里炒一下就行了,炒熟了就苦了,炒不熟吃完闹肚子。这炒面是乡下的亲戚送来的,莜麦炒熟后磨成的面,没苦味,颜色还白。甜的是啥?是红枣。把枣晒干,磨成面,和炒面和在一起。这甜昧和白糖的甜味不一样,你没吃出来吗?陈毓明说吃出来了,程炯明又说,炒面和枣和在一起,然后把羊脂熬开,再把炒面倒进去,搅匀。这是真正的炒面。陈毓明说,对,对,我吃着有一股油腥腥的味道,真香。
程炯明的女人不光带来了炒面,还带了几斤白面,二棵白菜,白菜的帮子都去干净了,只是白菜心。还用一个铁制的茶叶盒子装着一斤多炼好的大油。程炯明平时爱鼓捣吃的,有一只半大的钢精锅,女人这天晚上就在病房的炉子上做了一锅漂着油花和嫩白菜的揪面片。程炯明一口气吃完了一锅揪面片,然后叫女人又揪了一锅,给全病房的病号一人舀了一口尝一尝。他亲自到南房把陈毓明叫到北房来,叫他也吃了一口。他和女人还给窑洞里住的季晨光送去了一碗。
给季晨光送完揪面片回来,女人哭得眼泪擦不干。女人说,季大哥睡在那个窑洞里能过了冬吗?那么小的个窑洞,连个火都没生,又没个门扇,不冻死吗?多大的风呀!程炯明说她:把眼泪擦干,不要哭,还有几百人就睡在那样的窑洞里,那有啥法?女人说,季嫂和那两个娃今晚上到哪里睡觉去?程炯明说,哪里睡觉去,就在窑洞里坐着呗!女人大哭不止:天爷呀……
夜里十点钟,喝完伙房送来的胡萝卜汤之后,陈毓明又来了北房一趟。他拿来了自己的一条床单,对程炯明说,老程,把这条床单挂在这里,你们两口子就睡在边上去吧,和其他人隔开。程炯明笑着说,陈队长,你把你的床单拿回去吧,你还当成我们是新婚夫妇入洞房吗?还要挂一个帐子吗?陈毓明说,我知道你们是老夫老妻,可总是要遮挡住一点嘛,你不知羞,嫂子也不怕人看见吗?有的人吃吃地笑,程炯明说,不用挂不用挂,她睡在墙根里,我给她当隔墙,把其他人隔开。陈毓明说,你安排好了呀!你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叫嫂子在男人们中间睡觉呢!好几个人笑了,程炯明的女人羞得把脸埋在膝盖上。
这天夜里北房里死了两个人。程炯明的女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医生们抢救,打针,人工呼吸,最后由陈毓明和艾学荣把尸体用被子卷起来抬出门外去,她根本就睡不着觉。后来一切都静下来了,她才搂紧了丈夫的脖子说吓死人了。但丈夫睡得很香,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
程炯明的女人原计划来看看丈夫第二天就返回家乡的。可是季晨光病得太重,女人每天喊医生给季晨光打针吃药。喂吃的,走不了。她只好耐着性子等。等了两天,季晨光的病不见好转,高烧不退,她终于忍耐不住了。她对那女人说,我们是给男人送粮来的,再住几天,背来的粮叫我们吃完了,我们走了男人还得挨饿。这哪儿行呀?那女人坐在直不起身来的窑洞里只是个哭:你再等两天吧,他的烧退了我们就走。程炯明的女人出主意:你找一下队长去,人病成这个样子了,接回去行不行?女人去找了,但严队长严厉地拒绝了:你们想得倒好,不行!女人说,回去病好了再叫他回来不行吗?严队长说,没这个规矩!
后来,还是程炯明把南房的病号又挤了挤,挤出了一块地方,把季晨光背到病房住下。女人才哭哭啼啼地回家去了。
蔺为轩的情况很不妙了。他已经整整三天没起床了,吃饭都是躺在被窝里,陈毓明给他喂菜糊糊。他喂饭的时候,看见他凹陷的眼窝里的眼珠子非常浑浊,没有了光泽。看着他的慢慢蠕动的下巴,有一次陈毓明说他:蔺县长,你为官一世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了,你不会写封信叫女人送些吃的来吗?蔺为轩有气无力地说,她盼着我快些死,死了她好嫁人。陈毓明每次喂完了饭就嘱咐张继信:你给我看着,有事就叫我。
这是第三天后半夜,大家坐在铺上说话,张继信突然喊陈毓明:陈队长,你来看看,老蔺不行了!
陈毓明急忙跑过去,跪在铺上观察,看见蔺为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半张着,像是气不够用的样子。他喊了一声老蔺,你哪里不舒服吗?蔺为轩嗓子里发出哦哦的声音,眼珠子动了一下,但说不出话来。
陈毓明站起来说,张老师,你帮我看着,我叫医生去。但张继信拦住了他:你叫医生做啥?他又没休克,用不着抢救。他呀,他现在要的是营养,有半碗面糊糊喝下去就好了。
陈毓明转着脸问大家:你们谁有炒面,拿出半碗来,救一下老蔺的命。
谁也不吭声。张继信说,哪有炒面,这时候还有炒面?你到伙房去一趟吧,看能不能要一碗糊糊。
陈毓明拿个碗跑到伙房去了。伙房里有两个上夜班的炊事员正在揉掺了很多代食品的面团子。他对他们说,两位大师傅,你们有剩下的面糊糊吗给上一碗,有个病号不行了。
一个炊事员说,哪有啥糊糊,什么时候剩下过面糊糊?
他说,没剩下的你们就给熬上一碗吧,救人一命吧。
炊事员说,天天都死那么多人,都要是熬糊糊,粮食从哪里来?
陈毓明哀求说,病人要饿死了,你们给熬上一碗吧。一碗糊糊能救一条命,我替病人求你们了。
炊事员被他的诚意打动了,掀起笼屉拿出个菜团子说,把这个拿回去吧,泡软了叫他吃去。
陈毓明拿着菜团子回到病房门口又站住了。他想菜团子哪行呀,蔺为轩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能吃菜团子吗?能咽得下去吗?想了想就转身下了山水沟,进了北房。
北房的人们也都坐在铺上聊天。他走到程炯明跟前说,老程,你媳妇拿来的炒面还有没有?
程炯明问他:你问有炒面没炒面做啥?
他说,你的炒面要有的话给我舀上半碗。有个人不行了,我想给他搅些糊糊喝,可能能救活。
程炯明问谁呀?
一个姓蔺的。你不认识,这个人是新添墩来的。这一阵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程炯明痛快地说,陈队长要炒面来了,我就给些吧,要是旁人要,可就是另一码事了。
程炯明说着,打开了放在铺脚上的一个小木箱,从一个布袋里舀了两勺勺炒面给他。他回到病房后立即倒上半盆开水,把炒面搅成稀糊糊,慢慢地喂蔺为轩。
然而,还没喂上几口,程炯明就披着棉袄趿拉着鞋走进南房里来了。他一进门就问,陈队长,陈队长在哪里?陈毓明应了一声在这里,程炯明就走过来说,我看看,我看看这个病号是谁,劳陈队长的大驾给他要炒面,好大的面子呀……
陈毓明知道事情再遮掩不过去了,端着碗站起来说,是蔺为轩不行了。
谁?
程炯明似乎是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声。陈毓明回答了一声:蔺为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