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欢迎仪式,没有书面嘉奖命令,没有新闻报道,就连一次聚会都没有。
许乐回到了望都区的公寓,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吃着即热食盒,看着电视新闻发呆,直到过了好几个小时,才从这种略显荒谬的状态中摆脱出来。
不管是什么颜色的梦,但既然那个梦在不停地发生,那么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情,以至于面色苍白,身形消瘦,最终咳血而亡,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选择。许乐用自己的粗神经暂时遗忘了那个伟大的存在,却没有办法习惯公寓的安静。
研制MX机甲,参加卡琪峰的机甲对战测试,许乐是想让沈老教授的归沈老教授,是想扇某些大人物一个耳光,是想间接地打击罗斯州长、麦德林议员这一对搭档的竞选之路。
然而他毕竟是个年轻人,在果壳公司成功地拿到联邦新机甲标准之后,身为最重要的那个参与者,他竟似被整个联邦遗忘了,不说会生出幽怨之心,但总有些难以理解。
他低下头大口地吃着食盒里的青菜,将花菜嚼的脆脆作响,然后喝了一口清水,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电视新闻。新闻光屏上,联邦科学院的新闻言人,正在极为狼狈地躲避着记者的提问。
联邦封锁了MX机甲测试的详细内幕,却没有封锁MX机甲标准获得通过的新闻,毕竟这是可以大幅提升联邦公民荣耀感与信心的事件。
与机甲战具体细节被隐藏不同的是,商秋当日在指挥大厅里,当面指控联邦科学院抄袭,林远湖院长在证据之下,被迫黯然承认,这一幕被太多人看到,而且联邦政府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也没有花太多的精力来掩盖这件丑闻。
许乐在旧月环形基地的那些天,整个联邦新闻界都在爆炒这一件抄袭丑闻,很多媒体开始发挥痛打落水狗的精神,翻出了一个月前公用网络上曾经吵的沸沸扬扬的抄袭风波,更有甚者,直接开始讨论很多年前,林远湖院长进入科学院,获得星云奖的那些学术成果之中,到底哪些部分抄袭了沈裕林教授。
新闻界与联邦公民的心态不同,却更能把握联邦公民们的心态,联邦科学院是联邦内最受尊重的顶层学术机构,林远湖院长是最受公民敬仰的学者,这一件丑闻会让很多公民的情感受伤,但却也是最能抓人眼球的事件,新闻界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大事件。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家中边看新闻边难过,媒体却只会继续深入地讨论,只可惜他们并没有找到更多的事件细节,而科学院方面却也没有脸再做什么狡辩。
许乐看着新闻,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开始吃饭,然后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新闻,再吃一口饭,心情无比愉悦。
……
正在收拾碗筷的时候,许乐接到了焦少校的电话。他知道这种奇怪的安静沉默马上就要不见了。这个电话之后,他又接到了邹郁的电话,让他去林园吃饭。
他摸了摸肚子,封余大叔教给自己那套功夫之后,自己的饭量确实是在与日俱增,再去吃一顿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当然就算吃不下了,这一次邀请也是必然要去的。
林园竹居,清澈的泉水缓缓流过。邹郁用两根细长的手指拈着褐红色的泥杯,轻轻嗅着杯中梅酒的清香,眼睫微眨,不着痕迹地看了桌子对面的许乐一眼。
一年之前在临海州夜店门口初见,邹郁扮演着一个冷酷而无礼的千金大小姐,当时她的眼光其实曾在施清海那张令人惊艳的面庞上停留了少许,却根本没有在意这个一脸平凡的年轻学生,哪怕他当时就已经表现出了难得的执着和对朋友的义气。
后来因为一些很奇妙的事情,两个人居然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正是那段时间的相处,使邹郁对许乐这个人的处世观念无比惊叹,如今的联邦再想找出这样一种人来,还真是不简单。那时候的她,也接触到许乐的一些秘密,知道这个家伙总有一天会震惊整个联邦。
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到来的这么早。
邹郁微微一笑,抬起头来,那张未施脂粉的脸上,下颌处一抹淡痕已经不怎么清楚,她产后的体形恢复的极好,只是因为要亲自哺乳的关系,所以连一点儿香水味道也闻不到。
“听说你现在是李疯子的小叔?”邹郁笑着问道,话语里却有一丝感叹,连打败军中无敌手,敢闯议会山打人的那个小疯子,居然也败在了许乐的手下,这真是令人难以想像的事情。
“他开的那台机甲有问题。”和邹郁太熟悉,许乐不怎么在乎自己的仪态,很随意地半倚坐着,摇头说道:“不然操控机甲我不是他的对手。”
“近身格斗呢?”邹郁眯起眼睛,很好奇地问道,那天在虎山道口,她曾经亲眼看到许乐倏乎间冲上山崖,也见过他在林园里与李疯子之间的三击一挂,知道这个家伙个人战斗力也生猛到了极点。
“那要真正打过才知道。”许乐笑着回答道。
“你呀,就是一个外表温和,实际上却容不得半点欺压的人。”邹郁静静地看着他,想到传言中那个赌约,“大概也只有你,才会让费城李家蒙受这么大的耻辱,而根本不担心什么。”
“他想杀我,你又不是不知道。”许乐喝了一口酒,问道:“听说军方这次保密措施做的极好,这赌约的事情怎么流了出来?”
“任何秘密在某些圈子里,都不是秘密。”邹郁放下酒杯,认真说道:“今天见你,是有些人有几句话要带给你。”
“有很多人不知道,你现在已经是国防部总装基地的上尉,按照你这次的成绩,直接升成中校都没有问题,但……被上面压了下来。”
“焦少校刚才已经给我打电话解释过了。”许乐回答道。
邹郁带着一丝抱歉说道:“果壳公司本来也准备了很丰厚的嘉奖,但除了奖金之外,其余的部分……也被压了下来。甚至很多人现在都还不知道,击败联邦科学院机甲的人就是你。”
许乐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说道:“有些不舒服。不过你也知道,我并不是很在乎这些东西。”
“这个态度我不喜欢,该争的时候就应该争。”邹郁顿了顿后说道:“不过这次确实不要争了,这应该是夫人的意思。”
许乐的脸上并没有太多吃惊的表情,在旧月基地便听周玉说过一次,回到S1之后,在公寓里也想过这个问题。借着联邦政府和军方想替费城李家保存颜面的大势,顺便把自己尽可能地掩藏起来,有能力这样做的,只能是那位邰夫人。
只是他不清楚邰夫人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许乐想到了商秋,难道是指挥大厅里指控林远湖抄袭的事情,让邰家觉得自己太不好控制?可是林远湖失势,对帕布尔议员的总统竞选之路有很大的帮助,邰家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最近这些天联邦新闻界的反应也说明了这一点。
“我最近也没有见过夫人,不过根据我的推测,应该有一部分理由,和你指控林远湖有关。”邹郁轻垂眼帘,小口吃着许乐为她点的适合产妇的食物,说道:“你大概没有注意过林远湖这个名字……林院长其实是林家的远亲。联邦七大家之间或许有争执,但很少会像你这次做的这般狠,直接把林院长打落尘埃,还狠狠地踩了几脚。对于你这种没做请示便擅作主张的行为,夫人可能有些不喜。”
林远湖?林半山,林斗海,许乐的眼睛眯了起来,联邦里姓林的人太多,他还真没想到林远湖和七大家之一的林家有什么关系。他忽然间想到,自己此时便坐在林园之中,这世间,哪来的如许多林?
他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说道:“请示?夫人还真把我看成她家的人了。”
“不是吗?”邹郁速度极快地反问道,带出了一些原有的咄咄逼人的意味。
许乐现在早已习惯了她的说话语气,在这近一年的时间内,邹郁一直充当着他的分析师,帮助他分析局势,判断走向,甚至早在实验室数据之争刚发生的时候,便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件事情背后隐藏着总统大选,给了他极大的帮助。
“当然不是。”许乐安静了片刻,说道:“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人,不是吗?”
“人是社会的人。”邹郁摇头提醒道:“如果你只想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还可以自守其身,但如果你想在联邦里扶摇而上,坚守一个人的准则,只会吃不少苦头。”
“不说这些了。”许乐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认真说道:“流火出生的那两天,我接到过施清海的短信,那家伙在暗中调查麦德林议员的事情,有些重要的证据,我已经交给了沈离。后来我再也联系不上他,不过相信他应该活的挺好。”
邹郁细细的眉尖好看地皱了起来,沉默了很久才轻笑了一声,说道:“那个流氓又能查出什么来?我说过,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小流火的父母是很陌生的一对男女,然而许乐不停地在邹郁面前讲述施清海的故事,在邹郁的心中,那个施清海的样子竟然渐渐地清晰起来,并不像是一个陌生人。
但她经常会很理智地想到,那个流浪于联邦社会里的间谍,一定不会像自己熟悉他一样熟悉自己。这是一句拗口的话,却说明了一个令人心酸的事实。于是她不想再听到那个名字,不想和那个人再有什么关系。
“施公子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家伙。”许乐想到自己的好兄弟,一直冒着极大的危险,在黑暗中为了光明做着见不得光的事情,心中便会涌起一丝敬佩。
邹郁和许乐太熟了,以至于只是这一句话,她便知道许乐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轻笑一声,微讽说道:“像你这个石头一样顽固和偏执,难道就是了不起?”
林园晚餐的时间很短,因为邹郁还要回家喂奶。许乐将她送到了西山大院的门口,想到这个年轻的美丽女孩儿现在最主要的日常生活便是带孩子,不禁生出了一些复杂的情绪。
“后天来家里吃饭,父亲大概有什么事情要和你说,另外……我妈妈总在问你出差什么时候回来。”邹郁下车之后,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息说道。
许乐笑着答应了下来,就像在墓园里答应邹副部长要背这个锅一样干脆。他的人生或许谈不上精彩,但绝对足够怪异,这口黑锅究竟要背多久呢?
……
莫愁后山的夜是那样的安静,白日里如画的山水风景,在微寒夜风的吹拂下,在皎洁双月的照耀下,少了几分江山王气,多了几分闺秀妩媚之意。
光屏上正在播放的画面,并不是最近一段日子闹的沸沸扬扬的抄袭事件,微暗的画面中两台联邦最新式的MX机甲,正在做着激烈的战斗,正是几天前旧月卡琪峰顶那一场意义重大的测试对战。
联邦军方和宪章局联手封锁了这场机甲战的细节情报,所有的录像资料和数据,在经过总装基地必要的研究之后,被全部封存了起来。按道理来讲,这些画面出现在光屏上,已经是触犯联邦保密条例的严重事件,然而观看这些画面的是那位夫人,这事情便又显得如此理所当然。
轻触按钮,光屏缓缓地收进墙内。邰夫人从椅上站了起来,向厨房里走去,脸上的表情平静之中夹着一丝沉郁。封锁对战录像的事情,是邰夫人向席格总统的建议,表面上是为了费城李家的声誉着想,其实只有她自己明白,最关键的原因是什么。
画面中白色机甲微微颤抖的机身,是那样的眼熟,虽只一瞬,却深深地烙印进她的眼帘之中。
当年曾经亲眼目睹过那人操作机甲的人大部分都已经死去,但总还有些人活着,那个胆大妄为的小子,难道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邰夫人轻轻地搅着白瓷壶里的清茶白果粥,叹息着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