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桑文入了后圆,范闲抬头一看,只见圆中莺莺燕燕翠翠红红处处融融洽洽,浓春近暑时节,凉风有信,眉月一轮挂天上,四处假山青树下挂着灯笼。月光与灯光一浑,更添几分迷蒙之感。便在这片迷蒙灯光之中,十余名姑娘家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话,那些眉眼清柔的妮子们穿的衣裳并不多,或立于树下,或卧于榻上,姿式不一,偶有丽光透纱而出,身上散发着的淡淡香味,更是直扑鼻中。
范闲一怔,不禁产生某种错觉,莫非自己是来到了盘丝洞,这华圆何时变成了陈园?
姑娘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时间竟是没有发现站在背光处的范闲,兀自津津乐道着白天抱月楼的事情,那一剑之威,以及钦差大人当街痛骂的雄风。
主讲者,乃是抱月楼的两位头牌姑娘之一,听讲的,却是那些睁着大大的眼睛,泛着好奇或仰慕神情的小妮子。
范闲低声说道:“不是说楼子里的姑娘都送到了别的地方?”
桑文掩唇一笑,解释道:“这不是圆子里的姑娘吗?”
范闲这才醒过神来,不禁下意识里多看了几眼,心中叹息着,都说女大十八变,这些个在路上被思思拣回来的流民孤女,怎么在苏州城未养多少天,也个个出落的如此花枝招展?虽说眉眼间犹是稚意十足,青涩未褪,怎奈何天然一股青春气息逼面而来,令人好生快意。
尤其这后圆向来禁无关男子入内。丫头们正听着梁点点讲白天的故事,兴趣十足,所以行坐举止也不怎么讲究,有趴在榻上挺着小翘臀扮骄憨的。有拿着扇子扮清淑的,笔直修长地腿形,隔着薄薄的布,呈现着各式各样紧绷的美感。
大皇兄的二奶玛索索此时正坐在椅子上听讲,虽然白天远远见过当时情形,但经由梁点点那檀香小嘴说出来,更添几分惊心动魄,只是梁点点这姑娘家也未曾亲见楼中内幕,所以对于范闲地描绘,对于他临危不敌。胆气过人的描述未免夸大了些,成功地塑造出来了一位庆国本不应有的完美年轻男子形象。
圆中姑娘们的眼神都热了起来,羞了起来。爱煞了钦差大人,却口不能开不敢开。就连玛索索微微偏头望池前,眸中都流露出了几丝异样的神采。
范闲咽了一口口水,知道再看下去,自己将会犯不少生活上的错误。那些小妮子还在发育,可小嫂子和梁点点二人却真正乃是天生媚物,眉如黛。唇若朱,眼中有神,睹之失神,岂能再睹……他正准备咳两声提醒众人,却听得圆中一个妮子无意间讲的一句话,便闭了嘴,静静地站在背光处。
桑文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小丫头不过十二三岁,睁着大大的眼睛。天真说道:“姐姐们,为什么一直没有看见少奶奶?”
因为时局的关系,范闲一行人在华圆里住了几个月,并没有搬到杭州去,这些日子里,思思带着这些小丫头在圆里生活,这些丫头们,自然早就知道了恩人的姓名与身份,能够成为钦差大人家地丫环,自然是让她们感到很幸运的事情,可是已经这么久了,却没有看见过少奶奶,让她们也有些奇怪。
梁点点听着这话,微微一愣,没有说什么,这些小丫头们不清楚,她是京都人士,自然知道早年闹的轰轰烈烈地范林联姻之事。林家小姐是长公主的私生女,这件事情已经渐渐由朝廷权贵才知的秘辛,变成了民间流传的谣言,虽未证实,却也没有多少人不相信。而天下皆知,小范大人与信阳方面早已成水火不容之势,这事情……
有丫头啐了一口,斥道:“主家的事情,咱们哪有资格议论,被思思姐听着了,小心你那张嘴!”
头前那丫头憨憨笑道:“嘿嘿,其实……喜儿也只是想看看,能配得上少爷地少奶奶,生的是什么天仙模样。”
在她们的心中,范闲自然是最最上等地一流人物,自然好奇林婉儿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听闻这位少奶奶也是位贤淑大家闺秀。”梁点点忽而眼珠一转,嫣然一笑说道:“不过听说模样倒不如何出挑,只怕还及不上思思姑娘。”
“那倒是,有几人能配得上少爷……”
“嘻嘻,还真不知道以后……对了,咱们圆子里不是还住着位姑娘?只是平日里也没有见过几面,好大的架子。”
梁点点似笑非笑说道:“听闻……也是大人的红颜知己,只是又不是思思姑娘乃是老人了,这没名没份的。”
“闭嘴!”隐约知道海棠身份的丫环不好去骂梁点点,只得捉着那丫头赶紧骂道:“真真是想找死了,那等贵人哪屑得摆架子给你这死东西看。”
……
范闲听不下去了,咳了两声,走到了光明处。
丫环们唬了一大跳,纷纷起身,敛神静气,对着范闲齐齐一福,柔顺说道:“见过少爷。”
华圆里的称呼,还是依着京都宅院里的规矩。
范闲看着这些小妮子们摇了摇头,心想着自家院里都议论成这样,还不知道外面传的如何不堪,不过他也是位心性疏朗之人,更懒怠在意别人如何腹诽,缓缓说道:“夜深了,都去睡吧。”
丫环们吐了吐舌头,又行了一礼,赶紧整理衣衫,悄无声息地回了各自厢房。
只有梁点点与玛索索被范闲喊了下来。
范闲盯着梁点点那张清丽之中自然流露着媚意地脸,半晌没有开口说话。
梁点点心间微喜,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反而是刻意袅弱着,怯生生地半低着头,把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展现出来。
当年京都范林联姻,市井传言中。范闲对于那位病妻着实是疼爱有加,便可知道这位小范大人乃是位重情之人。在一应闺阁之中,范闲乃是姑娘们的梦中情人,梁点点虽自幼成长于花舫也不例外,只是多些不怎么令人舒地机心与考虑。
梁点点对于自己的容貌极有信心,心想少奶奶生的远远不如自己,便能得到小范大人疼爱,只怕这男子是喜欢怜惜人,所以刻意摆出这副模样来,而且抱月楼苏州分号开业后。小范大人一直没让自己接客,想来也是对自己有几分意思……
感受着范闲一动未动的目光,梁点点喜意渐盛。含羞低着头,一言不发。
站在范闲身后地桑文看着这一幕,唇角泛起一丝厌恶的笑容。
范闲忽而开口说道:“每个人,都有让自己活的更好的权力,所以我对你的想法并不反感”
梁点点愕然抬头。对上了范闲那毫无情绪的目光,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心头一悸。
范闲继续冷冷说道:“不过。我不喜欢。”
梁点点羞愧袭身,根本不敢说什么。
“没有人天生就是要服侍人的,你若不愿意在抱月楼做,让桑掌柜把你转成清籍,把银子挣回来了,自然放你出楼。”范闲盯着她那张美丽的脸颊说道:“桑文,给她收拾行李,换个地方住。”
桑文一怔,浑没料道提司大人竟是如此毫不怜香惜玉。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带着眼有泪光的梁点点入宅收拾去了。
此时圆中,就只剩下了范闲与玛索索两个人。
玛索索忽然轻声开口说道:“大人,索索是不是也要出府,免得污了这圆子里的清静?”
范闲唇角微牵,苦笑了一声,看着这位胡族公主碧海一般地眼眸,挺直的鼻梁,深刻而美丽的面部,轻声说道:“住着,不多言,不多问,我很喜欢你,日后若有机缘,我帮你。”
玛索索微微吃惊,抬头看着范闲,似乎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将所有地事情都看的清清楚楚,更流露出了那等意思,不由感激说道:“多谢大人。”
范闲平静说道:“不谢,我本来就喜欢站在冰上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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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内,思思已经备好了热水,洗罢脸,将双脚伸入热水之中,范闲满意地叹了一口气,旋即闭目,开始依照海棠传授的法门,用涓涓细滴修复着今天被叶流云剑气所伤的经脉。自幼长大,他修行的法子与世人都不相同,正而八经地冥想过程对于他来说,就像是打瞌睡一般简单。
不知道眯了多久,眼帘微启,真气流转全身,发现已经舒服多了,又发现屋内一片安静,不免有些异样。
往侧方望去,才发现思思已经俯在书案上睡着了,大概是白天担心了太久,晚上又等了太久,姑娘家困的有些不行。
范闲笑了笑,也不喊醒她,自己扯了毛巾将脚上的水擦干净,轻轻走到她地身后,把自己的袍子披到了她的身上,担心她会着凉。
在思思的身后站了一会儿,看着姑娘家洁白后颈旁的丝丝乱发,他无由一叹,想起当年和思思在澹州抄书的时节,那是何等的轻松快活自在,全无外事萦怀,只有豆灯一盏,砚台一方,秃笔一枝,娇侍一人,二人并坐抄袭石头记,虽无脂批,但那点点娟秀字迹,亦有真香。
他想了想,右手轻轻按上思思的后颈,替她揉了揉,在几个穴道上微施真力,帮助她调息身体,催她熟睡之后,才小心李翼地将她抱了起来,搁到了床上,拉上薄被盖好,这才放心地拍了拍她的脸蛋儿,趿拉着鞋子走出房去。
关门地瞬间,他似乎看见了熟睡的思思脸上露出了一丝安全而惬意地笑容。
……
披着衣。趿拉着鞋,耸着肩膀,范闲毫不在意形象的在华圆里逛着,似乎想借这四面微拂的夜风。吹拂走自己内心深处的郁结。盐商杨继美送地华圆虽华美,只可惜却无法清心。
他的心头压了太多的事情,五竹叔不在身边,婉儿不在身边,真是无处去诉,无处去论,无处去发泄。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在江南做事会如此之急,如此不惜一切地进行着大扭转。包括他的朋友,他的下属。他的敌人,他的亲人在内……的所有人,似乎对范闲都有一种错误的判断。
而这种判断却是范闲最为愤怒的。
所有人都认为范闲在涉及到权力地斗争中可以做到无情。所以众人有意无意间,就把他与长公主之间那千丝万缕的联系给遗忘了,只等着看他如何将信阳踩在地上,却没有想到,范闲不仅要踩。而且要踩的漂亮。
范闲对长公主无丝毫之情,但他对婉儿情根深种,而婉儿。毕竟是长公主地亲生女儿。
所有人都忘了这点。
所有人都故意忘了这点。
范闲很愤怒,很阴郁,虽然他已然暗中做出了安排,可依然愤怒。
如果有一天,长公主真地死在了自己的手上,婉儿怎么办?
……
无处诉,无处诉。
范闲不能停下脚步。
在官场上,在江湖上如此,在华圆里也是如此。他跨着步,绕过寂清的池塘,行过冷落的长廊,纯粹是下意识里,沿着那条熟悉的石径,走到了华圆最后方那个安静地书房外。
他抬头看着那扇门,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怎么又走到了这里?
世说新语中,王献之居山阴,因思念戴安道故,冒雪连夜乘舟而访载。晨光熹微时,王至戴家门前,未敲门转身便走。仆人大椅,王说:“吾乘兴而来,兴尽而去,何必见戴?”
范闲没有这种别扭的名士风度,也不喜欢玩心照不宣,更不耻于徐师二人的做作。他既然来了,便明白自己已经习惯了在面临真正地心境困局时,会来找她商量,寻求一个法子,至少是能安自己心的法子。
所以他抬步上石阶,轻推月下门。
书房没上闩,这半年来,她一直就住在里面,安安静静地,一个人远远住在华圆的僻静处。
海棠早已在他来到门前时就醒了,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上披着一件花布衫子,坐在床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书房里没有点灯,只有外面的淡淡月光透了进来,但以他们两人的境界,自然将屋内一切,将彼此脸上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
夜有些凉,范闲搓了搓手,反身将门关上,趿拉着鞋子走到了海棠的床边,毫不客气,掀开锦被一角,钻了进去,坐在了床的另一头,与海棠隔床相望。
被窝里很暖和,没有什么香气,有地只是一片干净温暖的感觉。
海棠看着这无赖,无可奈何说道:“须知我想过,我以后还是准备要嫁人的。”
范闲的脚在床上的棉布上蹭了两下,舒服地叹息了一声,又有些意外与失望,居然没有碰到海棠的脚,看来对面的姑娘家是盘腿坐着的。
他说道:“我是奸夫。”然后又笑着说道:“你是淫妇。”
“当然。”他笑着说道:“这是外面传的。”
海棠瞪了他一眼。
范闲说道:“只是一件,我死了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却并没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你我有私?朵朵,我太不服。今既已耽了虚名,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反正如此了,不若我们另有道理……”
这番话说的何其幽怨。
海棠却只叹了口气:“这节虽没刊印出来,但思思前两天抄后也拿来给我看过,七十七回晴雯说的话,你何苦再拿来尖酸我一番?我不是宝二爷,你也不是俏丫环,叶流云也并未伤到你要死的地步,在这处扮着哀怨,却不知心里正怒着什么事。”
范闲自嘲笑着摇摇头,一时没有开口。
书房改成的卧室里就这样陷入在安静之中。
“我不是喜欢玩暖昧。”范闲轻声说道:“你大概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我确实挺喜欢和你呆在一起说说话。”
海棠明亮的双眸在黑夜之中泛着光芒。
“可现在咱们确实很暖昧。”范闲微笑着说道:“本来想来吐一吐心中的苦水,却没想到,偶一心动,发现另一椿苦事。”
“每个人都是会嫁人的。”
范闲半靠在床脚,双眼微闭,说道:“可是为什么想到你以后要嫁给别人,我的心里就老大的不痛快?”
海棠的眼眸里笑意渐盈,盈成月儿,盈成水里的月儿,盈成竹篮子里渐渐漏下的水丝中的缕缕月儿,双手轻轻拉扯着被角,盖在自己的胸上,望着范闲那张脸,缓缓说道:“那……嫁给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