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allen 2022-12-06 154 0 0 0 0

后面的这些天,化身为长安城一普通老头的光明大神官如常出入客栈、吃饭睡觉,寻幽访胜,爆炉饮茶,听曲打盹,每天必逛临四十七巷,然后看桑桑。

他吃饭睡觉看桑桑,爆炉饮茶看桑桑,听曲打盹看桑桑,每天都去看桑桑,打听到老笔斋里黑瘦小侍女的名字后,看桑桑便成为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那部分。

某日,老人提着两提芙蓉记的桂花糕再次来到临四十七巷,看着小侍女被一辆华贵的皇家马车接走,他不禁有些好奇疑惑,却也没有多想什么,只是看着大门紧闭的老笔斋,看不到桑桑忙碌的小身子,老人觉得若有所缺,若有所憾,惘然呆立半晌后,忽然想起来自己竟是忘记了来长安城的真实目的。

老人的眼中早已没有那抹黑夜的影子,他不知道那个人藏身在长安城何处,是不是还在长安城里,这些天他甚至根本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

在临四十七巷灰墙上惘然而立,他想起了这件事情,摇了摇头,把手里提着的那提桂花糕放到老笔斋铺门前,紧了紧身上变得有些脏的厚棉袄,穿过东城密若蛛网的街巷,来到南城一处幽静府邸间。

巷口安静地伫立着两棵大枫树,树叶在冬风里有气无力打着卷,与街巷两侧宅院里探出来的傲然大树森森绿意相比,实在是显得有些寒碜。

街巷中段有两座府门相对,老人理都没有理右手方那座隐有人声传出的府邸直接向左手方望去。脱落的封条早已被经年的风撕扯干净,只剩下一些残纸飞屑夹杂在木门脱落翘起的涛皮间,看着无比衰败。

老人静静站在这道凄破的府门前,奂着双手,佝偻着身子,看着残存的那座石狮,看着石狮底座后方积着的若经年稠血的老泥,深陷的眼眸里浮出一抹莫名情绪。

老人站了很长时间直到一场冬风自巷口袭来从厚棉袄的领口里钻了进去,激得他咳嗽了几声身子佝偻的更低了些。

随着冬风席卷而来的还有一道声音。

“今年长安城的冬天要比以前冷很多。”

老人依旧佝偻着身子,回答道:“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过长安城,所以不知道长安城以前的冬天是什么样子。……

然后他转身望向巷口。

一人自巷口缓缓行来,眉直若尺,眼亮若泉棉布道袍,简单道髻,身后背着一柄长剑,脾下踩着一双草鞋,每一步踏下,皆成龙虎,身前落叶泥砾似乎畏惧他的威势无风而动簌簌避至街巷两旁。

正是大唐国师李青山。

“以后这些年,你可以一直住在长安城,或许会对这里的冬天有更深的认识。”

李青山停下脚步,看着老人说出这样一句话,表达了留客的意思。

如果是真正的客人大唐自然有好茶好酒招待,如果是不清自来,并且有经年之怨的恶客所谓留客自然是代表别的意尼

老人静静看着他,缓缓直起身躯佝偻瘦小的身躯,随着一个简单的挺腰动作,竟骤然变得高大威猛起来,一股庄严智慧强大的感觉喷薄而出。

面对大唐国师,老人自然不再是那个喝茶吃饭看桑桑的普通老人。

他是光明大神官。

昊天道南门领袖、大唐国师,世间百姓几乎所有的对权力的想像,都可以赋予在李青山的身上,这些年来从没有人见过他施展神妙境界,因为以他如今超然的身份地位,实在是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亲自出手。

但就连长安城街头巷尾玩耍的顽童都知道,国师理所当然很强大,不然他为什么能当上国师?而对于修行世界里面的人来说,大唐国师李青山身为知命境界的大高手,不出手则矣,一朝出手定然会惊风落雨。

不过在衰破的将军府门前那位老人也不是普通人,做为西陵神殿最尊最贵的光明大神官,被囚禁十四年,依然拥有无数忠诚部属,便是掌教也不敢妄言诛杀,一朝发力便引发神殿惊天混乱,有史以来第一个成功逃离幽阁。

大唐国师正面对上光明大神官,不知道胜负如何。

“西陵来信,说你很强大,师兄也说你很强大,甚至说你有可能比掌教更强大。”

李青山看着光明大神官,忽然笑了笑,说道:“我知道自己因为心系俗务,道心无法保持清静,所以在境界上一直有所缺憾,所以如果你真比我强大,我并不以为这是很难接受的事情,更不会认为这是一种耻辱。”

光明大神官说道:“修道多年,如果连这点还勘不透,不免有些愚钝。”

“所以我看不透你。……李青山敛了笑意,说道:“你和裁决天谕二位神座是不一样的人,当年师兄和我从未在你身上看到一丝对权力的野心,甚至你对昊天光辉在人间的播洒似乎都没有太大兴趣,你苦研教典,你救苦扶难,你慈悲但不以慈悲为怀,你冷漠却不以冷漠为趣,你是一个近乎完全透明或者说光明的人。”

李青山的声音渐渐冷冽起来:“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当年你会忽然变成那样一个人,你会做那样一件事情,成为神殿第一个被囚禁的光明大神官,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脱困之后还要来长安城你究竟想做什么?”

“世间一切事与法,皆由昊天注定,我们在世间的位置也早已注定。我的位置在光明神座之上,我的使命便是看到黑暗仅此而已……”

略一停顿,光明大神官抬头望向院墙上方乱树枝后方凌乱的天空,脸上浮现出一丝慈悲的笑容继续说道:“如果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那么世间所有事情都会简单很多,当年我看到黑暗,本应由裁决去净化黑暗,然而没有人愿意去完成自己的使命,我只好多做一些。”

他收回目光,望着李青山说道:“无论你看或不看,黑暗总在那里但既然看到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当做自己没有看到。”

李青山摇头说道:“如果世间一切事与法皆由昊天注定,那我们何必还要修行求索?黑暗在那里自有昊天净化,你在自己的位置上完成自己的使命便好,何必还要做这些事情?如果你真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现在的你还应该是坐在神座之上受万民崇拜的光明大神官,又怎么会变成所有人都想杀死的丧家犬?”

光明大神官沉默不语。

李青山看着他苍老的面容想起多年前在神殿偏居里苦心孤诣研习教典的那位慈爱老者,心中生出同情与厌慢交织的惘然复杂情绪,感慨说道:“历任光明大神官均为道门内精研教义聪慧无双之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光明大神官反而是最容易出问题的人,越优秀越是如此,千余年前入荒原传道那位如此六百年前在南海失踪那位如此,你也如此,为什么会这样?我时常在想,是不是你们这些有大智慧大毅力的人物有大自信,所以才会坚持认为自己看的才是真实的而且是唯一的真实,从而与真正真实的世界越走越远?”

听着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光明大神官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也生出了些许感慨,但片刻后他的表情便变得平静淡漠起来说道:“看到便是看到,光明眼中之所见便是世间客观之所在,虚妄亦是真实。”

听他如此说法,李青山不由微怒,沉声斥道:“但除了你,没有人会这样认为!十四年前你假传掌教谕令,让李沛言和夏侯做了这件事情,陛下震怒,掌教同样震怒,若不是你要与整个世界为敌,这个世界又怎么会以你为敌?陛下和掌教又怎么同时认为你该死?你如此德高望重又怎么会被关了这么多年!”

光明大神官说道:“我没有假传过首座的谕令。”

李青山眉梢微挑,说道:“你是说掌教拿你当替罪羊?”

光明大神官语气愈发平静,说道:“谁有胆量拿我当替罪羊呢?”

李青山沉默片刻后说道:“但这件事情终究是你做出来的。”

“不错。”

“你就没有考虑过陛下和掌教的想法?”

“唐帝和首座的想法,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光明大神官的声音平静的就像是冬天被冻凝的湖面,平滑无波无痕,仿佛当年他一手造成的那场震惊大唐帝国与西陵神殿的祸事,只不过是些普刨、事。

李青山眼神微寒看着他,问道:“脱困之后便来长安,莫非你还没有放下那事?”

光明大神官沉默。

李青山转首望向残破的将军府,慨叹道:“就因为你当年一句话,长安城里死了这么多无辜的人,这座将军府拜你所赐也已经衰败如此莫非你还不满欺……”

光明大神官面无表情说道:“不满意。……

李青山指着将军府,厉声斥道:“将军府的人都死光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光明大神官摇头说道:“不,还有一个没有死。”

李青山眼瞳微缩,震惊异常。

“当年无论是神殿还是你们唐国的亲王大将,都同意配合我的目光,因为没有人愿意看到冥王之子降临世间。然而事后不知为何,所有人都认为我看到的是假的。你们的亲王认为是受到了我的盅惑,你们的皇帝震怒异常,所以明明有些人知道这座将军府里还有一个人活着,却再也不愿意再查下去,甚至严禁谈论此事。”

“为什么我会被囚禁十四年?因为我知道冥王之子还在这个世界上,并且变得越来越强大,我要继续寻找他,而那些人根本不相信有冥王之子,也不相信他的存在,如果让我继续查下去,西陵和唐国之间会出大问题。……

“那么某些人只好把我关起来。”

他带着悲悯的情绪缓声说道:“桃山,唐国,整个世界都腐朽了。”

“不是我要与整个世界为敌,而是整个世界都在与黑夜为伴,与光明为敌。”

“我是光明大神官。”

“我叫卫光明。……

“那么这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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