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总归是谈恋爱的必需内容。每当关山尽兴之后,他都要打个盹。豆芽菜就在一边洗涤自己的裤子,收拾残局。关山的盹打完之后,立刻就要吃东西。关山每一次都要喝鸡蛋汤。他喝的那个贪馋样子俨然是在捞救命稻草。豆芽菜难过地发现,关山的确是不爱吃回锅肉,他酷爱喝鸡蛋汤。如果豆芽菜也不想吃回锅肉,关山宁愿用回锅肉去喂马想福的狗。而鸡蛋汤,关山却从来都不给豆芽菜喝一口,连问都不会问一声。大约他认
为,射出生命源泉只是男人他而不是女人豆芽菜。说起来真丢人,其实豆芽菜并不是要争这一口鸡蛋汤,是她觉得关山的行为太自私太荒诞太可笑了。
更可笑的是,吃完了饭之后,关山马上就命令豆芽菜与他分手。关山认为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呆长了影响会不好。关山说我们来日方长嘛。关山说现在是我等待上海交通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关键时刻,我要在农村站好最后一班岗。关山从来不问豆芽菜是否愿意。
最令豆芽菜有苦难言的还有:关山经常发生伟人式的叉腰动作。这愚蠢的动作无异于一盆冷水,可以无可救药地浇灭豆芽菜火热的激情和性的冲动。
小瓦是在豆芽菜与关山发生了第一次激情碰撞之后,来看望豆芽菜的。这时候的豆芽菜非常地骄横。小瓦端着一碗新鲜豆腐出现在豆芽菜的门口,豆芽菜一看见小瓦就横眉立眼地说:“滚!”
小瓦愣了。
豆芽菜再次唇红齿白地说:“滚!”
冬瓜在一边嘿嘿冷笑。冬瓜说:“小瓦,你就滚吧,你看了不少书,一定懂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成语吧?”
豆芽菜却还不懂得这句成语的意思,只是知道冬瓜不会有什么好话。豆芽菜对冬瓜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今天当着小瓦的面,豆芽菜就不想客气了。冬瓜话音刚落,豆芽菜上去就括了冬瓜一记清脆的耳光。对不起,豆芽菜今天这是杀鸡吓猴,豆芽菜对整个世界都不客气了。
冬瓜历来是一个好学生,绝对听毛主席的话,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众所周知毛主席说过第五不许打人和骂人,而豆芽菜却公然地打了人!可怜的冬瓜,她的震惊有甚于疼痛,她捂着自己的脸蛋直打寒战,说不出任何话来。
小瓦把他手中的一碗豆腐举了起来,朝着豆芽菜的脚,狠狠砸了过去,之后转身便走。豆芽菜的反应相当敏捷,她的愣怔仅仅只有一眨眼的工夫。一眨眼的工夫,豆芽菜就从豆腐的烂泥中拔脚出来,抓起了她们宿舍角落的一把镰刀,朝小瓦追赶过去。
知青们没有谁敢阻拦红了眼的豆芽菜,只好大呼小叫:“小瓦快跑!小瓦快跑!”
小瓦本来走得很快,听到大家的叫喊声,他反倒停了下来。小瓦转过身来,面对豆芽菜,冷冷地叉开了双腿。小瓦难道是吃素的吗?
具有两条长腿善于奔跑的豆芽菜转眼就来到了小瓦的面前,她挥舞镰刀就砍人。小瓦躲闪了几下,随即用手握住了镰刀的刀口。小瓦握着镰刀,渐渐发力,自己割破了自己的皮肤,只见一线鲜血顺着白亮的刀刃流了
出来。豆芽菜咬住自己的嘴唇,与小瓦僵持。小瓦行若无事地面对着豆芽菜,任自己的鲜血越来越快地流向豆芽菜紧握镰刀的手。最后还是豆芽菜坚持不下去了,她叫嚷道:“松手啊!”
小瓦不但不松手,反而还在用力。
豆芽菜急得直跺脚,她说:“小瓦!是你做事太不清爽了知道不知道啊!我倒大霉的时候,你躲到哪里去了?现在我的形势大好了,你就送豆腐来了?你什么东西!现在我不傻了,我知道你们的心里盘算着什么。哦,下放两年多了,想巴结公社干部尽快得到回城的指标是不是?滚你妈的蛋吧!我说了滚蛋又怎么样?你们是一些什么朋友,谁能够公正地对待我?我豆芽菜从前真是年轻不懂事,瞎了眼了!”
小瓦并不辩解,只是一点都没有松手的意思。
豆芽菜大喊起来:“你还不松手是吧,那你就去死吧!”
小瓦还是老样子。
豆芽菜只得松开镰刀,自己跑掉了。
自从我追杀了小瓦之后,马裆知青队的空气一片萧瑟。老王召集全体知青开了整整一天的会议,各自都被要求作出严厉的自我批评。老王不再敢单独批评我了,他让大家都陪绑。老王率领我们重温毛主席的各种教导,对我们再三地强调了组织纪律,不准许任何人外出串门,晚上九点必须吹灯睡觉。老王还找出没有干农活的借口,把我们的一天三顿饭减少为一天两顿。马裆知青队的知青们恨死豆芽菜了。冬瓜以失去了安全感的理由,征得了老王和马想福的许可,搬出了我们共同的宿舍。很好!独自居住正是豆芽菜求之不得的理想生活。而且关山来看望我就更加方便了。反正我没有和关山睡觉,大家也认定我和关山睡觉了。索性我就把自己宿舍的房门关紧了,与关山共读他的“老三篇”吧。
然而,只有老天爷知道,我越来越嫌恶关山的“老三篇”了。只是形势逼迫得我必须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我必须用我的骄傲把对他们的打击进行到底。可是,每当关山离开之后,豆芽菜是多么痛苦啊!
豆芽菜不把关山送君送到大路边了。关山为了表现自己的革命恋爱,也没有情调上的需要了。豆芽菜一般都躲在自己的宿舍里面,披头散发地抹眼泪。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刻,豆芽菜才悄悄打开房门,抱着破吉他,隐没在旷野之中。马想福的狗总是要跟随着豆芽菜的。豆芽菜把它带到广阔天地的最空旷地带,与它倚偎着坐下,胡乱弹拨破吉他。豆芽菜久久望着满天的寒星,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苦。于是豆芽菜就要乱蹦乱跳它一阵
子,放开喉咙大嚎几声。豆芽菜不想谈这种鬼恋爱了,因为她不快乐。豆芽菜有了男朋友但是她一点都不快乐。豆芽菜一想到将来还得嫁给关山,心里就发紧。豆芽菜怎么办呢?豆芽菜只好自食苦果了吗?不行啊,豆芽菜可是一个不愿意欺骗自己的人啊!可是豆芽菜没有办法。不知怎么搞的,豆芽菜与关山的恋爱关系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恋爱意义,成为了豆芽菜与大家战斗的武器,心高气傲的豆芽菜死活放不下这个武器,因为她认为本来就是冬瓜对不起她,本来就是大家对不起她,豆芽菜可是一个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要天下人负我的傻豆豆。就连小瓦,是豆芽菜追杀了别人,豆芽菜也决心坚决不要去首先答理他。尽管后来豆芽菜已经知道了小瓦没有来看望她的原因,那是因为小瓦回家了一段时间。小瓦是突然被接回家的,因为他的妹妹跳江自杀了。豆芽菜在小瓦的影集里看见过小瓦的妹妹,那是一个笑眯眯的女孩子,她的自杀使豆芽菜深感不安和难过。豆芽菜再不懂事,也能够体谅小瓦,也能够明白小瓦在她这里的无辜。豆芽菜对小瓦深感抱歉,豆芽菜也惦记着小瓦手掌上的伤口,但是,豆芽菜绝不投降!是他们首先欺负豆芽菜的,豆芽菜绝不首先向任何人低头。没有朋友就没有朋友好了,豆芽菜小丫头宁可碎玉不可碎瓦!
说来可笑,豆芽菜毕竟还是豆芽菜,对于快乐、自由和友谊的向往与追求,血液一般时刻流动在她的血管里,外在因素也许可以暂时冷却它,但是不能够持久地凝固它。某一天的夜晚,旷野深处的吉他刚刚拨响,马想福的狗便发出了警觉的低狺,豆芽菜凝神一看,是小瓦来了!
小瓦首先开口说话:“下雪了。”
我看看天空,这才发现是真的下雪了。小瓦主动找到我,首先开口与我说话,我的心就软了。我想起了小瓦可怜的妹妹,那个笑眯眯的女孩子,什么事情能够使她忍心抛弃自己的生命呢?难道她真的就这么消失了吗?我难过得胸口发堵,我强忍着哽噎,低声咕噜说:“是下雪了。”
小瓦把他的军大衣披在我身上,说:“穿上吧,特意给你送来的。我发现下雪了,心想豆芽菜再凶恶,也不能让她冻成冰棍啊。”
我忍不住笑起来,眼泪却夺眶而出,我说:“讨厌。”
小瓦说:“好吧我讨厌。”
我说:“我说自己讨厌啊!小瓦,我难过死了。”
小瓦说:“我知道。豆豆心里的事情我都知道。”
小瓦替我穿大衣,我还以为我只是在穿大衣,却不料自己已经偎进了小瓦的怀抱,小瓦用他的双臂轻轻地环绕着我。
小瓦说:“豆豆,我来晚了,对不起啊!”
豆芽菜哪里经受得起小瓦的道歉呢,哇地一声就哭开了。豆芽菜这个野丫头,人家道高一尺,她就要魔高一丈,人家若敬她三分,她就要还人一尺。她哕哕嗦嗦地说起话来,她说:小瓦是我对不起你!小瓦我太不是人了!小瓦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还责怪你,你狠狠揍我一顿吧!小瓦你给我看看你的手,会不会留下终生的疤痕?要不你也划我一刀吧。小瓦啊小瓦,其实我不会杀你的!我是吓唬他们的,他们太欺负人了!小瓦我要冲红糖水给你喝,给你补补血!小瓦你不要不理我,现在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了!
豆芽菜这一顿好哭,果然是如泣如诉,感天动地。小瓦将豆芽菜搂在怀里,不住地安慰她,一把一把地替她擦鼻涕和眼泪。雪越下越大了,风也越刮越紧了,小瓦说豆豆啊,咱们也别太高尚了,这么冷的天气,还在野地里使劲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咱们怎么变得有一点像冬瓜他们了呀。
小瓦又把豆芽菜逗笑了。于是,他们带着马想福的狗,来到了小瓦的豆腐房。豆腐房里大锅、大灶、大水缸、大木桶,热气腾腾,豆香扑鼻。火在灶膛里盖着,拨开面上一层灰,加一只稻草把子,火苗忽地就蹿起来了。豆腐房在农村是很富裕的地方,有着成垛的劈柴。小瓦往灶膛里架了几根粗大的劈柴,锅里的豆浆立刻就沸腾了。原来小瓦早就为豆芽菜准备好了一切:豆腐房多了一只靠背椅子,椅子旁边支了一张简易的小木桌,
小木桌上反扣着一只搪瓷茶缸,茶缸上点亮了一支蜡烛,这是知青们创造并盛行的蜡烛烛台,小木桌上还有一只半导体收音机,锅里是热豆浆,干净瓷碗里面已经放好了白砂糖。豆芽菜坐在椅子里,接过小瓦替她舀的一碗热豆浆,喝了一口,不禁想起了关山贪婪地喝鸡蛋汤的样子,忽然又是泪眼婆娑了。
小瓦又逗豆芽菜,说:“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铁姑娘以及母夜叉豆豆同志,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起来了?”
这一次我笑不出来了。小瓦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为什么笑不出来。我是不会告诉小瓦原因的,因为我不是为了鸡蛋汤。豆芽菜会计较鸡蛋汤,笑话!
在小瓦的豆腐房,我呆到了深夜。小瓦打豆腐,我帮忙。我们前嫌尽释,但是并不深谈。他妹妹自杀的话题,我与关山是否上床的话题,我们都是浅谈辄止,生怕触痛对方。小瓦不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就听收音机。收音机不好听的时候,我就翻翻小瓦的书。小瓦有好几本鲁迅的书,还有在城市里被禁止和烧毁的《封神榜》之类的小说,还有不少被撕掉了封皮的杂志。这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奇怪的是,我是那么随意地翻开鲁迅的散文的,随意得与以前的翻阅没有什么两样,可是,翻着翻着,怎么就觉得有味道起来,不知不觉地,也就翻得很投入很细致了。待我发现小瓦吃惊地看着我,我的脸都红了,我觉得自己有一点猴子戴帽假充人的嫌疑。因为我以前一直都不好好看书的,除了情节特别好看的小说之外,一般的书总是勾不起我的兴趣。
我红着脸解释说:“我真的发现我喜欢书中的某些句子,因为我觉得它们非常能够表达我的感情。”
小瓦说:“我相信你是真的。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真的。可是你突然喜欢的是鲁迅的杂文啊,我不理解的是,豆豆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深刻了呢?”
我打了小瓦一巴掌,说:“少嘲笑我好不好?鲁迅深刻并不等于喜欢读他的文章的人也深刻。”
小瓦鼓掌道:“哎呀说得太好了!豆豆,你真的令我刮目相看啊。你说的话简直就是至理名言啊!从哪里学来的?”
豆芽菜敏感地以为小瓦暗指她是跟着关山学来的。豆芽菜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豆芽菜跟着关山什么也没有学到!豆芽菜严肃地对小瓦说:“请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稀里糊涂的人!还请你不要以为什么人都有学问!光是从这一年多的知青生活当中,傻豆豆就学到了很多真理。”
小瓦说:“豆豆真是亚克西!”
小瓦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胸前还挂着豆腐师傅那种厚帆布的长围裙,坐到了豆芽菜身边,刮目相看地与豆芽菜说话。豆芽菜捧着书,忍不住给小瓦朗诵起来:“当我沉默的时候,我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小瓦说:“好!”
豆芽菜继续朗诵道:“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小瓦说:“豆豆真是豆豆,胆大包天,竟敢擅自把文章中间的句子换到最后。”
是的,我是胆大包天,我喜欢小瓦和他的豆腐房就是因为我在这里可以胆大包天。这里没有告密者,没有文化大革命,我不会因为擅自串连了鲁迅的文章而受到严厉批判和处罚。我就是喜欢最后这一句,我最懂得这一句,我就是要用它结尾,我认为结尾是一个高潮。我实在喜欢阅读这种句子时候获得的某种感觉,某种很知心很解气的感觉。
小瓦脱口而出地赞赏道:“好!说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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