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终究只是回忆,更何况是早巳回不去的另一个世界里的回忆,宁缺只是片刻失神,便迅速回到现实的世界中来。他想起陈皮皮先前无意间说出的那句话,问道:“哑巴是谁?”
陈皮皮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容拒绝推搪,迟疑片刻后回答道:“佛门天平行走。”
宁缺眉头缓缓挑起,觉得天下行走这四字真是霸气到了极点,略一停顿后继续问道:“你那位西陵的师兄,想必就是昊天道天下行走,那么那个像哑巴一样的姓唐的又是谁?”
“魔宗的天下行走。”陈皮皮看着他正色说道:“是个很神秘的家伙。”
宁缺摇了摇头,想着这些世间无人知其姓名,却隐隐然站在最巅峰的人,联想起自身气海雪山只通了十窍差到极点的资质,不自禁生出些许挫败感觉,感慨说道:“我现在的境界还在不惑,连书院里很多法门都无法学习,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与那些人并肩。”
“你不需要如此自卑。未满二十不惑,无论放在哪个宗派里,都是很出色的弟子。”
“为什么我没有这种感觉?我总觉得遇见的修行者个个都比我生猛太多。”
陈皮皮看着他同情说道:“进了长安城你便遇着朝小树,进书院你便遇着我,后山里一帮变态的天才,隆庆在世人眼中也是个天才。和我们这些真正的天才接触多了,确实很容易把自己看成一个蠢材。但你必须清醒认识到,你入修行之道不过半年,那个来自南晋的谢承运便已经被你甩到了身后,所以虽然你先天资质不足,但在感悟学习方面你也是个天才。”
“这好像是你第一次称赞我。”
宁缺说道。
陈皮皮摇了摇头,微笑说道:“其实私下我称赞过你很多次,只不过不想让你知道罢了。”
“但我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这终究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宁缺眼中的神情很平静,并没有因为资质先天问题而自卑自贱,反而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向往与探索**。他看着陈皮皮认真问道:“我听说过魔宗的修练法门,那种修练法门似乎并不要求雪山气海通窍的数量,而是直接纳天地于身躯之内……”
陈皮皮没有等他把话说完,直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阻止,神情前所未有的严峻凝重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难道你想去修魔宗的功法?”
“以我雪山气海里通窍的数量,就算我的悟性再高,修行再刻苦,可如果这样按部就班的修行下去,终究还是没有办法追上你们这些真正的天才。”
宁缺看着他回答道:“你,还有那些天下行走已经晋入知命境界,在你们的面前,我只不过是个蚂蚁,事实上隆庆皇子如果要杀我,只需要动一根小指头,我便无法抗拒。这种感觉我非常不喜欢,我想尽快地追上你们,甚至超过你们。”
“人力有时穷,天道自有定。”
陈皮皮表情严肃看着他说道:“修行乃是昊天赐于人类的礼物,向来只有一条道路,这条道路总要坚持走下去,才能知道能不能走的通,如果你觉得前路漫漫,想要走一条捷径,那最后的结果,只可能是掉入万丈深渊。”
宁缺还想说些什么。
陈皮皮摇了摇头,胖乎乎的脸上显现出与他平时截然不同的严肃与慎重。他看着宁缺沉声说道:“你刚才的想法已然入魔,如果你不马上改变这种错误想法,你一定会五内俱焚,最终走火入魔而死,到那时你还想什么行走天下?只能迎来死亡。”
宁缺想起去年旅途中吕清臣老人说的那番话,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修魔之人最终能活下来的百中无一,仙……终究还是有人能活下来,并且很强大,你刚才也说过,那位姓唐的魔宗传人,即便是你的西陵师兄也不敢言必胜。”
“关键不在于能不能成功,关键在于这条道路正确与否。魔宗中人逆天而行,强纳天地于身躯之内,妄图以人身代替昊天掌规律之事。而他们为了让血肉身躯强大到足以容纲天地元气,试过无数种邪恶的手段,甚至有的魔宗流派以食人为生,似这等邪魔外道,其身其躯已然非人,其思其想更是非人,修魔修的便是非人道!”
陈皮皮的神情全然没有平日里的随意自然,盯着他的眼睛寒声说道:“宁缺我必须警告你,如果让我知道你去接触魔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暴体而亡,我会直接灭了你。”
魔宗流派食人为生还是以这种方法刺激精神?如果吃人就是入魔的话,那这世间岂不是充斥着修魔之人?宁缺想着那年北方大旱时看到的无数画面,想着自己在眠山脚下艰难前行时的很多不愿回忆的片段,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魔宗被正道打散之后潜入荒原,现在留在中原的流派已经极少,我相信也没有哪个流派还敢食人为生,也许有的流派所选择的炼躯方法比较正常?”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那些魔宗流派的修练方法既不伤害无辜,那为什么不能尝试?书院讲求开放宽容,为什么你还如此在乎魔道之分?”
陈皮皮摇头,神情凝重说道:“就算那些魔道中人修练时不伤害无辜,但他们同样会伤害自身,以生命为赌注的修练方法,不是承接昊天赐予的礼物,而更像是想要抢夺昊天的光芒。就算魔道中人的修行方法没有问题,这种理念本身就是错的,只会把人变成非人。”
宁缺若有所思问道:“怎么区别正确与错误?怎么区分人与非人?”
陈皮皮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人活在世间,必须要懂得敬畏。”
宁缺正式踏入修行道路,登山成功洋洋得意不足半日,便忽然发现远处竖着更高的几座山峰,那些山峰沉默站在云中,极高极崛,以他的资质似乎永远无法攀爬上去,难免心情有些黯然。
心情黯然失落之余,甚至有些他不敢言诸口的绝望一雪山气海通了十窍,勉强能够修行,怎能与那些年纪轻轻便晋入知命境界,行走天下的各宗传人相提并论?如果以往不能修行倒也罢了,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然而如今他和那些真正的强者们身处同一个世界,这才更加真垩实更加清晰地认知到这种差距有多大。
怎样能够最用短的时间拉近这种差距?怎样才能只通了十窍的雪山气海不再成为修行的阻碍?为了进入书院后山理直气壮找陈皮皮开后门的他,很自然地开始琢磨捷径或是偏门。
他从没有遇到过魔道中人,北山口那个玩断指的大剑师不算。他也没有看过任何一本魔道修行手册,只是在旅途上听吕清臣老人介绍过一些,而也就是这些简短的介绍,让他隐约间发现了成功的可能性,只可惜吕清臣老人和陈皮皮严肃甚至是冷厉的态度让他清醒的认识到,如果不想变成被五岳剑派追杀的令狐冲,这条路还是不要尝试为好。
如果真能成为令狐冲倒也不错,问题在于令狐冲有任盈盈这个魔教圣姑当老婆,有任我行这个魔教教主做岳父,以裙带关系修邪门神功那就一个不亦乐乎,可自己有什么?只有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侍女,最好的朋友还是正道之中的正道。
在昊天神辉和书院正道之前,宁缺终于意识到,已然势微的魔宗在这个世界上真没有什么搞头,正邪之别像巴黎铁塔那样翻过来倒过去没有任何意义,魔域桃源这种戏剧桥段,最终只是悲剧,而他早就已经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的生命变成悲剧。
魔宗现在就像走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宁缺相信如果让别人知道自己曾经对魔宗功法感兴起,自己必将迎来极凄惨的结局。但陈皮皮不至于出卖出自己,做为最好的朋友,那个死胖子总不可能像西陵神殿裁决司的执法队一样,听见一个魔字便下意识里搭火刑台,哪怕被捆上火刑台的人是个变魔法的可怜家伙,终究还是学术研讨嘛,何必这么认真呢?
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情,宁缺下了后山,全然没有注意到书舍里那些曾经的同窗投来的异样的眼神,神思惘然走出了书院。
在书院外的草甸旁,有两辆马车正在安静地等着他。
其中一辆马车辕上坐着老段。另一辆马车也是黑色的,车厢不知是用何种木材制成,显得极为坚硬厚实,厢板上刻着各式各样繁复的纹饰,骏马在前低首轻摇,显得极为无聊。
宁缺猜到这辆马车的主人是谁,和老段说了两句,让他带着马车先行回城,然后整理了一番衣着,走到这辆黑色马车之前,揖手一礼说道:“见过大师。”
车窗帘被一只苍老的手拉起。
颜瑟大师露出头来,打了一个呵欠,看着他恼火说道:“说好了下午跟着我,这都什么时辰了?书院再高,你小子就是个不惑境界,夫子又还没回来,你能学出朵花来?在里面熬这么长时间干嘛?难道你躺在草地上睡了一觉?”
宁缺一惊,心想居然这也被你看出来了,莫非神符师还能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