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allen 2005-03-05 587 0 0 0 0
【原文】
 
霍桓,字匡九,晋人也。父官县尉,早卒。遗生最幼,聪惠绝人。十一岁,以神童入泮。而母过于爱惜,禁不令出庭户,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同里有武评事者,好道,入山不返。有女青娥,年十四,美异常伦。幼时窃读父书,慕何仙姑之为人。父既隐,立志不嫁,母无奈之。一日,生于门外瞥见之。童子虽无知,只觉爱之极,而不能言,直告母,使委禽焉。母知其不可,故难之,生郁郁不自得。母恐拂儿意,遂托往来者致意武,果不谐。生行思坐筹,无以为计。
 
会有一道士在门,手握小镵,长裁尺许。生借阅一过,问:“将何用?”答云:“此劚药之具,物虽微,坚石可入。”生未深信。道士即以斫墙上石,应手落如腐。生大异之,把玩不释于手。道士笑曰:“公子爱之,即以奉赠。”生大喜,酬之以钱,不受而去。持归,历试砖石,略无隔阂。顿念穴墙则美人可见,而不知其非法也。
 
更定,逾垣而出,直至武第,凡穴两重垣,始达中庭。见小厢中,尚有灯火,伏窥之,则青娥卸晚妆矣。少顷,烛灭,寂无声。穿墉入,女已熟眠。轻解双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惊觉,必遭诃逐,遂潜伏绣褶之侧,略闻香息,心愿窃慰。而半夜经营,疲殆颇甚,少一合眸,不觉睡去。女醒,闻鼻气休休,开目,见穴隙亮入。大骇,急起,暗中拔关轻出,敲窗唤家人妇,共爇火操杖以往。见一总角书生,酣眠绣榻,细审,识为霍生。推之始觉,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惧,但觍然不作一语。众指为贼,恐呵之。始出涕曰:“我非贼,实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耳。”众又疑穴数重垣,非童子所能者。生出镵以言其异。共试之,骇绝,讶为神授。将共告诸夫人,女俛首沉思,意似不以为可。众窥知女意,因曰:“此子声名门第,殊不辱玷。不如纵之使去,俾复求媒焉。诘旦,假盗以告夫人,如何也?”女不答。众乃促生行。生索镵。共笑曰:“騃儿童!犹不忘凶器耶?”生觑枕边,有凤钗一股,阴纳袖中。已为婢子所窥,急白之。女不言亦不怒。一媪拍颈曰:“莫道他騃若小,意念乖绝也!”乃曳之,仍自窦中出。
 
既归,不敢实告母,但嘱母复媒致之。母不忍显拒,惟遍托媒氏,急为别觅良姻。青娥知之,中情皇急,阴使腹心者风示媪。媪悦,托媒往。会小婢漏泄前事,武夫人辱之,不胜恚愤。媒至,益触其怒,以杖画地,骂生并及其母。媒惧,窜归,具述其状。生母亦怒曰:“不肖儿所为,我都梦梦。何遂以无礼相加!当交股时,何不将荡儿淫女一并杀却?”由是见其亲属,辄便披诉。女闻,愧欲死。武夫人大悔,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女阴使人婉致生母,且矢之以不他,其词悲切。母感之,乃不复言,而论亲之谋,亦遂辍矣。
 
会秦中欧公宰是邑,见生文,深器之,时召入内署,极意优宠。一日,问生:“婚乎?”答言:“未。”细诘之,对曰:“夙与故武评事女小有盟约,后以微嫌,遂致中寝。”问:“犹愿之否?”生觍然不言。公笑曰:“我当为子成之。”即委县尉、教谕,纳币于武。夫人喜,婚乃定。逾岁,娶归。女入门,乃以镵掷地曰:“此寇盗物,可将去!”生笑曰:“勿忘媒妁。”珍佩之恒不去身。
 
女为人温良寡默,一日三朝其母,馀惟闭门寂坐,不甚留心家务。母或以吊庆他往,则事事经纪,罔不井井。年馀,生一子孟仙,一切委之乳保,似亦不甚顾惜。又四五年,忽谓生曰:“欢爱之缘,于兹八载。今离长会短,可将奈何!”生惊问之,即已默默,盛妆拜母,返身入室。追而诘之,则仰眠榻上而气绝矣。母子痛悼,购良材而葬之。
 
母已衰迈,每每抱子思母,如摧肺肝,由是遘病,遂惫不起。逆害饮食,但思鱼羹,而近地则无,百里外始可购致。时厮骑皆被差遣,生性纯孝,急不可待,怀赀独往,昼夜无停趾。返至山中,日已沉冥,两足跛踦,步不能咫。后一叟至,问曰:“足得毋泡乎?”生唯唯。叟便曳坐路隅,敲石取火,以纸裹药末,熏生两足讫。试使行,不惟痛止,兼益矫健。感极申谢。叟问:“何事汲汲?”答以母病,因历道所由。叟问:“何不另娶?”答云:“未得佳者。”叟遥指山村曰:“此处有一佳人,倘能从我去,仆当为君作伐。”生辞以母病待鱼,姑不遑暇。叟乃拱手,约以异日入村,但问老王,乃别而去。生归,烹鱼献母。母略进,数日寻瘳。乃命仆马往寻叟。
 
至旧处,迷村所在。周章逾时,夕暾渐坠。山谷甚杂,又不可以极望,乃与仆分上山头,以瞻里落,而山径崎岖,苦不可复骑,跋履而上,昧色笼烟矣。蹀躞四望,更无村落。方将下山,而归路已迷,心中燥火如烧。荒窜间,冥堕绝壁。幸数尺下有一线荒台,坠卧其上,阔仅容身,下视黑不见底,惧极不敢少动。又幸崖边皆生小树,约体如栏。移时,见足傍有小洞口,心窃喜,以背着石,螬行而入。意稍稳,冀天明可以呼救。少顷,深处有光如星点。渐近之,约三四里许,忽睹廊舍,并无[钅+工]烛,而光明若昼。一丽人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娥也。见生,惊曰:“郎何能来?”生不暇陈,抱袪呜恻。女劝止之。问母及儿,生悉述苦况,女亦惨然。生曰:“卿死年馀,此得无冥间耶?”女曰:“非也,此乃仙府。曩时非死,所瘗,一竹杖耳。郎今来,仙缘有分也。”因导令朝父,则一修髯丈夫,坐堂上,生趋拜。女白:“霍郎来。”翁惊起,握手略道平素,曰:“婿来大好,分当留此。”生辞以母望,不能久留。翁曰:“我亦知之。但迟三数日,即亦何伤。”乃饵以肴酒,即令婢设榻于西堂,施锦裀焉。生既退,约女同榻寝。女却之曰:“此何处,可容狎亵?”生捉臂不舍。窗外婢子笑声嗤然,女益惭。方争拒间,翁入,叱曰:“俗骨污吾洞府!宜即去!”生素负气,愧不能忍,作色曰:“儿女之情,人所不免,长者何当伺我?无难即去,但令女须便将随。”翁无辞,招女随之,启后户送之,赚生离门,父子阖扉去。回首峭壁巉岩,无少隙缝,只影茕茕,罔所归适。视天上斜月高揭,星斗已稀。怅怅良久,悲已而恨,面壁叫号,迄无应者。愤极,腰中出镵,凿石攻进,且攻且骂。瞬息洞入三四尺许,隐隐闻人语曰:“孽障哉!”生奋力凿益急。忽洞底豁开二扉,推娥出曰:“可去,可去!”壁即复合。女怨曰:“既爱我为妇,岂有待丈人如此者?是何处老道士,授汝凶器,将人缠混欲死!”生得女,意愿已慰,不复置辨,但忧路险难归。女折两枝,各跨其一,即化为马,行且驶,俄顷至家。时失生已七日矣。
 
初,生之与仆相失也,觅之不得,归而告母。母遣人穷搜山谷,并无踪绪。正忧惶无所,闻子自归,欢喜承迎。举首见妇,几骇绝。生略述之,母益忻慰。女以形迹诡异,虑骇物听,求即播迁,母从之。异郡有别业,刻期徙往,人莫之知。偕居十八年,生一女,适同邑李氏。后母寿终。女谓生曰:“吾家茅田中,有雉菢八卵,其地可葬。汝父子扶榇归窆。儿已成立,宜即留守庐墓,无庸复来。”生从其言,葬后自返。月馀,孟仙往省之,而父母俱杳。问之老奴,则云:“赴葬未还。”心知其异,浩叹而已。
 
孟仙文名甚噪,而困于场屋,四旬不售。后以拔贡入北闱,遇同号生,年可十七八,神采俊逸,爱之。视其卷,注顺天廪生霍仲仙。瞪目大骇,因自道姓名。仲仙亦异之,便问乡贯,孟悉告之。仲仙喜曰:“弟赴都时,父嘱文场中如逢山右霍姓者,吾族也,宜与款接,今果然矣。顾何以名字相同如此?”孟仙因诘高、曾,并严、慈姓讳,已而惊曰:“是我父母也!”仲仙疑年齿之不类,孟仙曰:“我父母皆仙人,何可以貌信其年岁乎?”因述往迹,仲仙始信。场后不暇休息,命驾同归。才到门,家人迎告,是夜失太翁及夫人所在。两人大惊。仲仙入而询诸妇,妇言:“昨夕尚共杯酒,母谓:‘汝夫妇少不更事。明日大哥来,吾无虑矣。’早旦入室,则阒无人矣。”兄弟闻之,顿足悲哀。仲仙犹欲追觅,孟仙以为无益,乃止。是科仲领乡荐。以晋中祖墓所在,从兄而归。犹冀父母尚在人间,随在探访,而终无踪迹矣。
 
异史氏曰:钻穴眠榻,其意则痴;凿壁骂翁,其行则狂。仙人之撮合之者,惟欲以长生报其孝耳。然既混迹人间,狎生子女,则居而终焉,亦何不可?乃三十年而屡弃其子,抑独何哉?异已!
 
【翻译】
 
霍桓,字匡九,是山西人。父亲曾任县尉,早就去世了。霍桓是最小的儿子,聪明过人。十一岁时,就考中秀才进入县学读书,称为神童。母亲对他过分地爱怜,禁止他走出家门,十三岁了还分辨不清叔叔、伯伯、外甥、舅舅的关系。同乡有个武评事,喜欢道术,进山修炼不再回家。他有个女儿青娥,十四岁了,异常美丽。青娥小时偷偷地读父亲的道书,向往何仙姑的为人。父亲隐居深山后,青娥立志不出嫁,她母亲也无可奈何。一天,霍桓在门外偶然看见了青娥。尽管年少无知,还是觉得非常喜欢青娥,只是说不出来,回家后,把心思直接告诉了母亲,让她托媒人去提亲。霍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很为难,霍桓心中闷闷不乐。霍母怕拂了儿子的心意,便托和武家有往来的人试着提一提,果然不成。霍桓无论干什么,都在想着这件事,但也没想出好办法。
 
有一天,正巧有位道士来到门前,手里握着一把小铲子,才一尺多长。霍桓借过小铲子看了看,问:“这铲子做什么用?”道士回答说:“这是挖药用的工具,东西虽小,但可挖动坚硬的石头。”霍桓不相信。道士就用铲子挖砍墙上的石头,那石头如腐烂了一样,应手而落。霍桓感到很惊奇,玩弄着小铲子爱不释手。道士笑着说:“公子既然喜爱,那就送给你吧。”霍桓听了大喜,拿出钱来酬谢,道士不要,走了。霍桓把铲子拿回家,用它在砖头、石块上试了几次,都很容易就铲掉。他突然想,如果用铲子把墙铲个洞,就可以见到青娥了,却不知道这样做是非法的。
 
打更以后,霍桓跳墙离了家,一直来到武家门外,打通了两道墙壁,才到达正院。见小厢房里还有灯光,便伏下身子窥视,只见青娥正在卸晚妆。一小会儿,灯灭了,静得没一点儿声音。霍桓穿墙进入屋内,青娥已经睡着了。霍桓轻轻地脱了鞋,悄悄地上了床,恐怕惊醒青娥,会遭到辱骂驱逐,于是蹑手蹑脚地躺在青娥的被子边,微微闻到青娥身上的香气,心愿也算满足了。但因忙碌了半夜,已十分疲倦,刚一合眼,不觉睡着了。青娥醒来,听到有呼吸的声音,睁眼一看,从墙洞透进了亮光。青娥大吃一惊,急忙起来,暗中拔开门栓,轻轻地出了屋门,敲窗户叫醒了仆妇,手执灯火、棍棒一起来到青娥屋内。只见一个梳着两只抓髻的少年在青娥的床上酣睡,仔细一看,认得是霍桓。推推他,他才醒来,一骨碌坐起来,两只眼灼灼有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似乎不怎么害怕,但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说一句话。众人骂他是贼,大声地呵斥他。他才哭着说:“我不是贼,实在是因为喜爱小姐,愿意亲近亲近她。”众人又怀疑凿通了好几道墙,不是小孩子能干的。霍桓拿出小铲子说明它的神异。人们当场试验,惊奇万分,认为是神仙赐给的。众人想将此事报告夫人,青娥低头沉思,好像不同意。众人看出了青娥的心意,于是说:“这孩子的人品才学和门第,一点儿也不辱没我家。不如放他回去,让他请个媒人再来求婚。天亮后,向老夫人撒个谎,说有贼来了,怎么样?”青娥没有回答。众人催促霍桓快走。霍桓索要铲子。众人笑道:“傻小子!还不忘拿走凶器呀?”霍桓偷看枕边有一只凤钗,暗中收入袖中。这事已被一个小丫环看见,急忙告诉了青娥。青娥不说话也不生气。一个老仆妇拍着霍桓的脖子说:“别说他是个傻小子,他心里可精透了。”就拽着他,仍从墙洞出去了。
 
霍桓回到家,不敢把实情告诉母亲,只是请求母亲再托媒人去武家提亲。霍母不忍心直接拒绝,只好遍托媒人,抓紧给霍桓另觅佳偶。青娥知道后,心中非常焦急,暗中派个心腹之人给霍母透话。霍母很高兴,立刻托媒人去提亲。这时武家的一个小丫环泄露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武夫人感到受了污辱,十分恼怒。媒人来到,更触发了武夫人的怒气,她用拐杖点着地,大骂霍桓并连及其母。媒人吓得赶快逃回来,叙述了当时的情况。霍母也生气了,说:“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干的事,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但为何要这样无礼谩骂!当他们睡在一起时,为何不将这荡儿淫女一齐杀掉?”从此以后,见到武家的亲戚,便把这事诉说一遍。青娥听说后,羞愧得要死。武夫人也特别懊悔,可也无法禁止霍母不让她说。青娥暗中派人委婉地向霍母说明事情原委,并且发誓不嫁他人,言语甚为悲哀恳切。霍母感动了,再也不乱讲了,但提亲的事,也搁置不谈了。
 
这时正遇上陕西欧公来这里当县令,看到霍桓的文章,很器重霍桓,不时将他召进衙署,极其优待宠信。一天,欧公问霍桓:“成亲了吗?”霍桓回答说:“还没有。”欧公又仔细询问其中的缘由,霍桓回答说:“从前与前武评事的女儿订下婚约,后来由于有些小误会,所以耽搁了。”欧公又问:“还愿意吗?”霍桓不好意思回答。欧公笑着说:“我当为你们成全这件事。”就委派县尉、教谕,到武家送聘礼。武夫人很高兴,婚事就定了。过了一年,把青娥娶进了门。青娥进门后,就把小铲子扔在地上说:“这是做贼用的东西,你拿走吧!”霍桓笑着说:“不要忘了媒人。”一刻不离地珍藏在身上。
 
青娥为人温柔善良,沉默寡言,一天除了早中晚三次问候婆婆外,其馀时间闭门静坐,也不怎么留心家事。婆婆如果因婚丧之事到亲朋家去,青娥事事都管,每件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过了一年多,生了个儿子取名孟仙,照料孩子的事全都交给乳母佣人,好像对孩子也不特别疼爱。又过了四五年,忽然对霍桓说:“我们恩爱的缘分,至今已经八载。现在离别的日子长,相见的日子短,可怎么办呢!”霍桓吃惊地询问怎么回事,青娥又沉默不言了,她仔细地打扮一番,拜见了婆婆,回到了自己房中。霍桓追进屋去盘问,只见她仰卧在床上已经气绝。霍氏母子万分悲痛,买了一口好棺材把青娥埋葬了。
 
霍母年迈体衰,每当抱起孙子就想起了儿媳,悲伤得肝胆俱碎,因此得了病,卧床不起。她不想吃东西,只想喝点儿鱼汤,可是附近没有鱼,非得到百里之外才能买到。而当时仆人和马都被差遣出去了,霍桓天性孝顺,急不可待,带着钱独自上路,昼夜不停地赶路。返回时,走到山中,日已西沉,他两脚一瘸一拐,一步也迈不出多远。后来过来一个老头,问道:“脚上大概打泡了吧?”霍桓连连答应。老头便拉他坐在路边,敲石取火,用纸裹上药末,点着熏霍桓的两脚。熏完,让他试着走走,不但不疼了,步履更加矫健了。霍桓再三表示感谢。老头问:“什么事这样急不可待?”霍桓说因为母亲的病,并把始末缘由说了一遍。老头问:“为什么不再娶一个呢?”霍桓回答说:“没有找到合适的。”老头遥指着山村说:“这里有一个好姑娘,如果能跟我去,我当给你做媒。”霍桓说母亲生病等着吃鱼,暂时没有时间。老头向他拱拱手,约他以后来山村,只打听老王就行,说完告别而去。霍桓回到家中,做好鱼给母亲吃。母亲稍吃了一些,过了几天病就好了。霍桓于是带着仆人骑着马去寻找老头。
 
霍桓来到与老头分手的地方,找不到要去的村庄了。他徘徊寻找了好一会儿,夕阳渐渐西下了。山谷地势复杂,又看不到远处,于是与仆人分头上山,想找个村落,但山路崎岖,不能骑马,只好徒步行走,这时已是暮气笼罩。霍桓小步走着,四处张望,也找不到村落。刚要下山,又迷了路,心中烦躁得像火烧一样。正在荒草间找路,昏暗中从峭壁上掉了下来。幸好在峭壁数尺下面有一块突出的石台,就掉在了石台上,石台仅能容身,往下一看,深不见底,霍桓害怕极了,一点儿也不敢动。又庆幸的是崖边都长有小树,挡着身体,如同栏杆似的。过了一阵子,霍桓发现脚边有个小洞口,心中暗喜,用背靠着石壁,像蛴螬一样挪进了洞内。这时心里才稳定下来,盼望天亮可以呼救。不一会儿,发现洞的深处有点点亮光。霍桓一步步向亮处走去,约走了三四里,忽然看到房舍,没有灯烛,却亮堂堂地如同白天一样。一个漂亮的女子从房里走出来,霍桓一看,原来是青娥。青娥见了霍桓,吃惊地说:“郎君怎么能来到这里?”霍桓没顾上说话,一把抱住青娥的衣袖伤心呜咽。青娥劝他止住哭泣。问起婆婆和儿子,霍桓把家中艰难的情况说了,青娥心中也很难过。霍桓问:“你死了一年多了,这里大概是阴间吧?”青娥说:“这不是阴间,而是仙府。以前我没有死,所埋的只是一根竹杖罢了。郎君今天来了,也是有仙缘啊。”说完带着他去见父亲,只见一位长胡子老头坐在屋里,霍桓赶快上前拜见。青娥说:“霍郎来了。”老头吃惊地站起来,握着霍桓的手略加寒暄,说:“女婿来太好了,应当留在这里。”霍桓说母亲在家盼望,不能久留。老头说:“这我也知道。但晚回去三四天,有什么关系。”于是摆上酒菜招待霍桓,又让丫环在西屋铺床,放上锦缎被褥。霍桓吃完饭回到屋里,约青娥与他同床睡。青娥拒绝说:“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容许这种轻慢的行为?”霍桓抓住青娥的手臂不放。窗外丫环们“嗤嗤”地笑,青娥更加羞愧。两人正推拉时,老头进来了,斥责说:“你这个凡夫俗子玷污了我的洞府!快走!”霍桓一向自尊心很强,羞愧难忍,也变了脸色说:“儿女之情,人所不免,当长辈的怎能偷窥监视?你让我离开也不难,但要让你的女儿同我一起走。”老头无辞可答,招呼女儿跟着,打开后门送他出去,等把霍桓骗出了门,父女俩把门一关就回去了。霍桓回头一看,只见巉岩峭壁,连个缝隙也没有,只有自己孤孤单单,不知该往何处去。看看天空,斜月高悬,星星也稀稀落落。霍桓惆怅了很久,由悲转恨,对着峭壁大声呼叫,也没人回答。他愤怒极了,从腰中掏出小铲子,砍凿着石壁向前推进,一边凿一边骂。不一会儿打进去三四尺,隐隐听到有人在说:“孽障呀!”霍桓更加奋力地凿起来。忽然洞底开了两扇门,老头把青娥推出来说:“去吧!去吧!”峭壁又合上了。青娥抱怨说:“既然爱我娶我为妻,怎能这样对待老丈人呢?是哪里的老道士,给了你这件凶器,把人缠得要死!”霍桓得到了青娥,已心满意足,也不再分辩,只是发愁路途险难无法回家。青娥折了两根树枝,每人骑上一枝,树枝立即变成了马,连走带跑,一会儿就到了家。这时霍桓已经走失七天了。
 
当初,霍桓与仆人失散后,仆人找不到霍桓,就回家告诉了霍母。霍母派人到山中四处搜寻,没有一点儿踪迹。正忧愁焦急的时候,听说儿子自己回来了,高兴地走出迎接。抬头看见了青娥,差点吓死。霍桓把经过情形略述了一遍,霍母听了更加高兴。青娥因自己形迹诡异,怕别人知道了奇怪,请求搬家,霍母同意了。正好在别郡还有一处住宅,选个日子就搬走了,人们也不知道。他们一起又共同生活了十八年,生了一个女儿,嫁给了同县的李家。后来霍母去世了。青娥对霍桓说:“我们家的茅田里,有一只野鸡生了八个蛋,这块地可安葬母亲。你们父子可扶灵回去安葬。儿子已长大成人,应该留在那儿守墓,就不要回来了。”霍桓听从了妻子的话,安葬完母亲就独自返回了。过了一个多月,儿子孟仙回来探望父母,父母都没在家。问老仆人,则说:“去安葬老夫人还没有回来。”孟仙心知事情奇异,只能长叹罢了。
 
孟仙文章写得好,很有名气,但是科考却不顺利,到四十岁也没考中。后来以拔贡的身份参加顺天府的乡试,遇到同一号舍的考生,大约有十七八岁,神采俊逸,孟仙很喜欢他。看他的试卷,注明顺天府廪生霍仲仙。孟仙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向他讲了自己的姓名。霍仲仙也感到很奇怪,就问孟仙是什么地方人,孟仙都告诉了他。仲仙高兴地说:“小弟进京时,父亲嘱咐如果在考场遇到山西姓霍的,是一家子,应热情相待,现在果然如此。然而为什么我俩的名字这样相同呢?”孟仙就询问仲仙高祖父、曾祖父、父、母的姓名,听后吃惊地说:“这是我的父母啊!”仲仙怀疑年龄不符,孟仙说:“我们的父母都是仙人,怎能从他们的容貌来判断年龄呢?”于是叙述了以前的事情,仲仙才相信了。考完顾不上休息,兄弟二人一起坐车回家。刚到家门口,仆人迎上前禀告,说昨夜不知老爷和夫人到哪里去了。两人大吃一惊。仲仙进屋去询问妻子,妻子说:“昨天晚上还在一起吃酒,母亲说:‘你们夫妇年纪轻没经历过什么事。明天大哥来了,我就放心了。’早晨进母亲屋里一看,已经没有人了。”兄弟二人听说,伤心得跺脚。仲仙还打算去追寻,孟仙认为那只是徒劳无益,才没去寻找。这次考试,仲仙中了举人。因为祖先的坟墓都在山西,就跟着哥哥回山西了。他们还是希望父母仍在人间,所以随处探访,但始终打探不到踪迹。
 
异史氏说:钻墙入室,睡卧小姐身旁,这人也太痴情了;凿开墙壁骂老岳父,行为也太狂放了。仙人将他们撮合为夫妇,只为了让他们长生不老来表彰他们的孝行。既然已经混迹在人间,结婚生子,就永远住在那里,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但三十年当中几次抛弃自己的孩子,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太奇怪了!
 
【点评】
 
本篇虽以青娥命篇,青娥也有一些性格的闪光之处,比如她“温良寡默”,发现霍桓进入自己绣榻“不言亦不怒”,嫁给霍桓后,“入门,乃以镵掷地曰:‘此寇盗物,可将去!’”日常“闭门寂坐,不甚留心家务”,但性格更加鲜活夺目的是男主人公霍桓。小说写他由于“聪惠绝人”,“十一岁,以神童入泮”。母亲过于爱惜,禁不令出庭户,于是“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他在得到道人给的小镵后,穴墙进入青娥的闺房,睡在了青娥的绣榻上,被发现“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惧,但觍然不作一语”。“众指为贼,恐呵之。始出涕曰:‘我非贼,实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耳”。后来,老丈人扣留青娥不让与他同归,他便“腰中出镵,凿石攻进,且攻且骂”。大概这是中国文学作品中第一次描写有禀赋,不与社会接触的特殊少年的性情,而这种精彩的描写源于长期从事教育工作的蒲松龄的观察。
 
本篇的后半部分,似乎写得有些草率突兀,颇引起訾议,《聊斋志异》评论家冯镇峦认为:“予少读此,即议此段文有漏笔。谓仲仙从何处生出?前父母俱杳,赴葬未还,又未伏一笔,岂匡九与青娥忽又同到顺天,夫妇生子命名仲仙耶?前处未伏,此处便为蛇足,添设无情致矣。文有藏笔,此非其例,即云事本非真,亦须捏合有理。”

Tag: 古典小说 古典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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