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寒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知道他是谁。”
梁红妆是梁王孙的弟弟,他与离山剑宗之间还有另一层隐秘的关系——他是梁半湖与梁笑晓的族人。
二人沉默不语,石室里很安静。
就像先前他们讨论的那样,这一次可能会出现预想不到的损失,有些他们眼里不应该这么早便死去的人……死去。
梁红妆就是这样的人,他是梁王府的重要人物,更是位聚星境的高手。
战争开始还没有多少天,按照过往的规律来说,远远还没有到惨烈的阶段,结果他就这样死了。
陈长生与梁红妆见过三面,说过几十句话,谈不上熟悉,但终究是认识的人。
在战场上他还有很多认识的人,唐三十六、凌海之王、国教学院的师生,比如初文彬,还有她。
但苟寒食也有很多认识的人,关飞白、梁半湖、白菜、剑堂的师叔、天南的同道。
“抱歉,不应该由你来劝我。”陈长生对苟寒食说道。
苟寒食说道:“你应该猜到了,这些话是有容要我对你说的。”
陈长生看着手腕上的那串石珠说道:“这些话她本可以亲口对我说。”
……
……
前浔阳城守奉圭君曾经担心过能不能撑过魔族连续一夜的攻击,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晨光。
事实证明他的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他的队伍没能撑过第一波攻击,就在夜色刚至时,便被那些疯狂的魔族士兵突破了防御。
魔族士兵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借着星光看到原野上那道黑潮后,他与所有的人族士兵都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呻吟。
梁红妆没有呻吟,脸上没有惧意,没有清啸或者长啸,也没有唱一首壮行的歌,便向着那道黑潮杀了过去。
同样还是事实证明,勇敢的人总会收到好的福报。
救援及时到来,彭十海神将亲自率领的骑兵成功地改变了整个战局,挽救了这些苦苦坚守了两天两夜的将士们。
草原上到处都是惨烈的战斗,大多数情况都是各自为战,这里能够得到救援自然与这里有重要人物有关。
虽然是朝廷派来送死的,但朝廷也不愿意看到浔阳城守死的这么早,更不要说这里还有梁红妆。
篝火重新被点燃,照亮了草甸。
魔族士兵已经丧失了理智,所以不需要担心被偷袭。
活下来的军士们围在篝火旁,满是血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十余朵白色祭服在草甸上飘舞,看着就像是美丽的白花,吸引了很多的视线。
青曜十三司的师生们四处搜寻着幸存的伤员,用药物给予及时的救治,偶尔还能看到圣光术带起的清光。
遗憾的是,在这样惨烈的战争里,很难找到太多伤者,草甸上到处都是人族士兵的遗体。
直到最后,也没有人找到梁红妆。
前浔阳城守奉圭君被找到的时候,身上到处都是血,神情格外惘然,失魂落魄地不停自言自语着什么。
“唉,唉……何必嘛,何必嘛……”
没人明白他到底想说些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奉圭君清清楚楚地记得刚才发生的事情。
梁红妆提着铁枪向魔族士兵组成的黑潮冲了过去,很快便被湮没不见。
养尊处优多年的他确实很害怕,恨不得转身就跑,但这些天的经验告诉他,现在的魔族士兵已经变成了真正的野兽,再没有任何理性可讲,如果不把对方杀光,便会一直追着你跑。
而且他毕竟是浔阳城守。
曾经是浔阳城守。
现在是位将军。
他大喊一声,带着四周的将士,向着魔族士兵杀了过去。
随后的事情,他基本都忘了,只记得自己不停地挥动刀锋,不停地跌倒,然后爬起,最开始还能感受到身体上传来的疼痛,后来连疼痛也感受不到了,只是觉得手里的刀越来越重,呼吸也变得越来越重。
就在他疲惫不堪,恨不得什么都不管,就这样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远方夜色里传来的声音。
援军到了!
他精神一振,逼出最后的力气向着外围冲去,却在草甸后陷入了绝望。
几十名魔族士兵刚从夜色里冲到这边,人字形的嘴里淌着腥臭的涎水,眼睛血红。
就在他以为自己和随身亲兵们必死无疑的时候,他忽然在魔族士兵里看到了一个人。
梁红妆站了起来,拄着铁枪,摇摇欲坠。
奉圭群想喊梁红妆快跑,却发不出声音。
梁红妆没有跑。
他选择了自爆。
幽府连同一百零八处气窍里的真元,同时喷发出去。
一朵银色的烟花照亮了草甸。
炽热而神圣的星辉,瞬间撕裂了那些魔族士兵的身体。
对修道者来说,这是最惨烈的死法,是最痛苦的告别。
……
……
“何必嘛,不就是一个死。”
“我又没说不肯死,何必把自己搞的这么痛呢?”
奉圭君失魂落魄地坐在草地上。
“奉将军?”
一名穿着白色祭服的女子走到他的身前。
帷帽遮住了她的脸,让她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奉圭君没有理她。
一道黑色的亮光闪过。
奉圭君的掌心被一根小簪子刺穿,留下一个秀气的血洞。
恰到好处的痛苦终于让他醒过神来,却不会让他惨叫出声。
依然是借着星光,这一次没有看到潮水般的魔族士兵,而是看到了一张无比美丽的脸,却同样令他震惊。
“是……您吗?”
奉圭君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下一刻便哭了起来。
“您应该来救他啊。”
那名女子没有理他,淡然说道:“恭喜你,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你已经被证明作战是勇敢的,你曾经犯下的罪已经得到了救赎,你可以回到浔阳城,当然不能再作城守,但可以做为一名普通百姓生活下去。”
奉圭君神情微惘,问道:“第二个是?”
那名女子说道:“你可以留下来,待养好伤后跟随军队继续向北进发。”
奉圭君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换作任何人都应该知道这两个选择应该怎么挑。
如果是半个时辰前,他也会非常轻易地做出决定。
现在,他却觉得非常困难。
他知道对方不会欺骗自己,因为那是对方不屑做的事情。
“我选第二个。”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明显依然恐惧不安。
那个女子有些意外,问道:“为什么?”
奉圭君抬起头来,望向她认真问道:“听说雪老城里有歌剧?”
那个女子点了点头。
奉圭君说道:“我想去那里听听,到底和庐陵金氏与桔水张的唱腔有什么不一样。”
……
……
奉圭群与已经被发现的重伤员一道,被送往南方的大营疗伤。
伤好后,他们可以选择归队,也可以选择回家。
青曜十三司的师生们则是留在了战场上,继续寻找伤员,替士兵治伤。
在某些时刻,淡淡的药草香甚至掩过了血腥味与腐臭味。
最令人感到平静与安宁的还是那些圣光。
救治的工作一直持续到了白天。
不管是多重的伤,只要被她们找到的,基本上都能够治好,甚至有时候已经近乎奇迹。
战事稍歇。
方圆百余里的魔族士兵被杀干净了。
前锋军就地整顿,但奇怪的是,除了去往大营的红鹰,还有很多红雁落在这片草甸里,午后更是有很多快马陆续抵达。
一个消息渐渐在数万将士当中流传开来。
圣女殿下在那片草甸上。
……
……
徐有容向着草甸前方走去。
她所经之处,金黄色的火焰把那些腐坏的魔族士兵尸体烧成青烟。
已经被发现了身份,自然没有遮掩的必要。
清风徐来,拂走烟气,草原回复一片清明。
十余名骑兵在前方等着。
两侧的草甸上跪满了士兵,那些伤员也挣扎着跪了下来,脸上满是虔诚与幸运的神色。
能够得到圣女的亲手治疗,这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缘?
那些从各处赶来的骑兵,代表着很多神将的意思,其中也有京都某些大人物的意思。
他们都是使者,想要劝说徐有容赶紧回京。
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安全。
谁都知道,圣女乃是天凤血脉,是真正的修道天才,虽然年轻,却已经半步神圣。
但这里是充满了死亡与杀戮的战场,教宗不在她的身边,总让人觉得有些不放心。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南溪斋剑阵也不在她的身边。
南溪斋弟子们这时候也不在南大营,而是在更遥远也是更最重要的中军帐,负责保护此次北伐的主帅。
那些骑兵纷纷跪下,苦苦哀求圣女早日归京。
徐有容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从一名南溪斋女弟子手里接过一封信。
那名女弟子日夜兼程而来,已经极为疲惫,自行坐到地上开始冥想,可想而知这封信非常重要。
这封信来自中军帐,但并非来自主帅,也与京都无关,而是叶小涟写的。
守中军帐的南溪斋剑阵现在由她负责指挥,因为这个原因她知道了很多隐秘的消息。
当然,也不能排除某些大人物就是想通过她把信息准确地传递给徐有容。
……
……
很多大人物,包括那些神将,一直都知道圣女就在战场上。
在前些天的惨烈战斗里,她带着青曜十三司的师生,奔走于各个战场,不知挽救了多少士兵的性命。
为什么那些天,这些大人物没有点破,今天却站了出来,而且用安全的名义苦苦哀求她回京?
叶小涟在信里给出的解释是,今天徐有容在草甸上救的伤员太多。
想要救活那么多重伤将死之人,不可能只靠圣光术,圣女必然用了那种药物。
前些天,她想必也用了那种药,但用的数量不算太多,大家还能忍。
今天,她用的药太多,大家实在有些忍不住了,才会想要请她离开。
事实上,大家认为这种药物的分放权力本来不应该在她的手里——圣女仁爱世人,见着谁受伤都想不惜代价的救,可是那药如果在普通士卒身上就用完了,以后神将受伤了怎么办?王爷要死了怎么办?
这听上去很冷酷,但这里是战场,这是战争,任何资源的分配都应该有规矩,生死有命但绝对有轻重。
这些年没有战事,离宫取消了朱砂丹按月分配的规矩,只需要进行简单的运算,便能想到现在已经积攒了多少朱砂丹。
朱砂丹的分配权力在离宫的手里,但具体执行时总要征询一下前线将领的意见。
如果是和平时期,这些骑兵代表着的大人物的意志合在一起也无法撼动她分毫。但现在是战争时期,军队的地位越来越高,而且将领们的意图从某种角度来看是合理的,他们也给予了她足够的尊敬。
那么她会做出怎样的回答?
徐有容伸手缓缓摘下帷帽,露出那张完美的脸。
四周的草原变得更加安静。
只有站在近处的南溪斋少女才能看到她眉眼间的疲惫。
她望向那些骑兵。
清风吹拂着原野上的长草,发出波涛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