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红鱼说道:“雪不能留人,所以你要留人?”
宁缺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叶红鱼问道:“为什么昨天夜里便把家里的管事丫环都散了?”
宁缺笑着说道:“这不是证明我没有留人?”
叶红鱼说道:“你知道我的意思。”
宁缺说道:“今天冬至,管事和丫环也应该多陪陪家里人。”
叶红鱼说道:“那你为什么要我离开?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没有放弃刺杀夏侯,你这时候就是要去做这件事情。”
宁缺问道:“你会担心我的死活吗?”
叶红鱼摇了摇头。
宁缺笑着说道:“虽然听来确实有些令人伤感,不过这才是真实的你,既然你不担心我的死活,何必管我去做什么?”
“夏侯是我道门客卿,我哥来长安城为的就是这件事情,他不会允许你从中破坏,我也不会允许,所以如果你要出手,我会把你留在这里。”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右手在青衣道袍袖外,于冬风间便要握住一把虚剑。
宁缺看着她的右手,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看起来全天下的人,包括我的师门都不同意我去刺杀夏侯。”
他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叶红鱼的眼睛,说道:“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我打不过夏侯,便不会想着去杀他,我要你离开,只是想告诉你,叶苏的那间小道观今天重新开张,既然是冬至,你应该去那里。”
叶红鱼说道:“你还没有说你是不是去刺杀夏侯。”
宁缺说道:“我以夫子的人格向你发誓,我从来没有想过刺杀夏侯。”
叶红鱼神情不变,说道:“换一个名义。”
宁缺说道:“如果我刺杀夏侯,那么我和桑桑永远不能在一起。”
叶红鱼怔了怔,似乎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会这样承诺,皱眉问道:“那你们二人为何如此重视今日?”
宁缺说道:“我们要去红袖招吃羊杂汤。”
叶红鱼沉默,青衣道袍微飘,消失在被大黑马啃的狼籍一片的梅树深处。
大黑马嚼着梅花的碎沫,带着香味,离开雁鸣湖,向城外跑去,驻守长安城南门的官兵,早就得了鱼龙帮的提醒,知晓了这匹黑马的来历,哪里会拦它,啧啧称奇看着它消失在城外的寒冬官道上。
没有用多长时间,大黑马便跑回了书院,从侧门踏斜坡钻云雾,出现在后山崖坪的镜湖畔,不停喘息,低下马首去湖面上亲吻自己,贪婪地饮着水,滋润自己将要燃烧起来的咽喉与马肺。
大黑马不知道宁缺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惴惴不安的情绪,它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早些回到书院,这样可以让书院里的人们,猜到雁鸣湖畔将要发生什么,它认为自己是报信者。
陈皮皮站在湖畔那头,看着对岸的大黑马,圆乎乎的脸颊上浮现出浓重的忧色,唐小棠抬头看他一眼,问道:“会发生事情吗?”
“按道理,按照师弟他的性格,明知必败,那么便不会做任何决定,所以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大黑马为什么会回来?”
陈皮皮微微皱眉,说道:“我现在发现,我似乎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冷漠寡情现实的家伙,所以我很难想像,他会做出一些勇敢而虚妄的举动。”
唐小棠说道:“宁缺是个很无耻的人,不过我哥让我来书院这前就说过,有的人能够做到极端无耻,其实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勇气。”
陈皮皮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要去长安城。”
唐小棠说道:“我也随你去。”
陈皮皮摇头说道:“三师姐那里不会同意。”
“清晨做早课时,老师便放了我的假。”
唐小棠看着陈皮皮认真说道:“夏侯是我明宗千年以来最大的叛徒,我哥一直想要杀死他,我也一样,只是很可惜我没有这个能力,今天既然小师叔要对他动手,至少我要在旁边看着。”
皇宫里的气氛很平静,礼乐声声,暖香阵阵。
宫女和太监们面带微笑行走在殿内,没有人去看那位传说中残忍冷血的夏侯大将军,也没有人注意到皇帝陛下脸上的神情有些异样。
皇帝陛下看着下方的夏侯,淡然说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便不要再生变故,朕不理会宁缺与当年的宣威将军是何关系,也不想知道最近这几年长安城里那些命案,他毕竟是夫子的学生,你今日离开长安城,与他相见也难,既然相见难,便不要彼此为难。”
夏侯离席跪拜,平静应下。
皇帝陛下负手于身后,沉默离开了这座偏殿,提前结束了君王对归乡臣子的赏宴,殿内所有的太监宫女,也都随他离开,把这座偏殿,留给了一直沉默不语静侍在旁的皇后娘娘和夏侯大将军。
让皇后娘娘和一位帝国大将军单独相处,从规矩上来说是很不应该的事情,不过这是陛下的旨意,没有任何人敢有异议。
皇后娘娘静静看着下方的兄长,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不会有事吧?”
夏侯看着她,惯常黝黑冷漠如寒铁的脸上,极罕见的露出极温暖宠溺的笑容,说道:“都要回老家了,哪里会有事,我现在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倒是妹妹你今后一人在长安城里,万事皆要小心,若有不谐,尽快通知我。”
皇后娘娘微笑说道:“看书院那边的动静,应该是太平了。”
“这本来便是大先生与我的约定,想必夫子也是这个态度……至于宁缺,我们都很清楚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自然太平。”
夏侯微微皱眉,强行压抑住胸腹间越来越恼人的咳意他不想在离开长安之后,还让妹妹替自己担心。
皇后娘娘沉默看着他的脸色,温婉的目光似乎能够深入他的身体内,看着他肺部的伤势,幽幽说道:“在荒原上,唐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想来他也不会太好过,当时你为什么不趁势杀了他?”
夏侯轻轻咳嗽两声,说道:“他能伤我我能伤他,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不过想要杀死他,需要投入更多条命才行,荒原上的那些铁骑,都是跟随我很多年的忠诚下属,何必让他们拿命去换?”
皇后娘娘听着这话神情变得愈发温和,安慰说道:“哥哥你改变了很多。”
“不像以往那般冷酷暴戾好杀?”
夏侯自嘲一笑,心想当年自己兄妹离开荒原来到唐国,没有任何背景靠山,陛下还未登基,你还不是皇后两个外乡人想在这样一个老大帝国里站稳脚根,除了让所有敌人感到恐怖害怕,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时值寒冬,碎雪如粉自天穹降落,把皇宫里的朱墙涂上了一层薄薄的粉,偏殿前的广场上雪飞如絮,似不能终结。
夏侯默默看着殿外的寒雪不自禁想起在呼兰海北抢到宁缺身上那个铁匣子后,双手间沾染的那些如雪的骨灰,然后他仿佛在风雪的最深处,听到了一些呜咽的声音不是北风呼啸,却是寒蝉在鸣。
他知道这是幻听,然而脸色却依然变得有些难看。
数十年前离开天弃山,南至大唐他豪情纵横,不可一世然而当他决定背叛明宗,亲手把慕容琳霜烹杀之后,他的豪情和气慨早就已经消失无踪,这么多年来,都只是在用暴戾和残酷掩盖。
因为从那一天开始,他便是魔宗的叛徒。
从那一天起,他的心底深处一直有两抹极为寒冷的黑云,始终驱之不去。
一道黑云是他的授业恩师,莲生大师。
一道黑云是魔宗现任宗主二十三年蝉。
夏侯很强大,很自信,但他非常清楚,一旦这两道黑云真的飘过来,自己除了死亡没有任何别的出路。
当年轲浩然单剑灭魔宗山门,他并没有亲眼看着老师莲生死去,他始终无法相信,像老师这样的人,会那样悄然无息的逝去。
魔宗现任宗主修行二十三年蝉,隐匿于世间,被称为修行界最神秘的人物,虽说有传闻他早已死去,但夏侯哪里敢相信?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恐惧中生存。
在呼兰海北,夏侯夺到了宁缺手中铁匣,匣子里不是天书明字卷,而是他老师莲生的骨灰,他有些失望,然后伤感,接着便如释重负,大概也正是在那一刻,他真正产生了解甲归老,就此不问世事的念头。
“我不知道宁缺进山门之后有什么奇遇。”
夏侯看着殿外飘舞的雪花,神情复杂说道:“老师的骨灰既然出现在他手中,那么或许他继承了一些什么,而且宗主……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藏在哪里,虽说他肯定不敢在长安城里停留,但世间何处他去不得?
皇后很清楚自己兄长心中最大的恐惧是什么,走到他身旁轻声安慰说道:“但莲生大师终究已经死了,而宗主修行的二十三年蝉,本就是世间第一等变态凶险功法,这些年无论道门还是书院,都没能觅到他的踪迹,只怕他早已死了,若他还活着,又怎会这么多年都不来找你的麻烦?”
“希望如此。”
夏侯说道:“道门叶苏来了长安城,佛宗之人也将到,如今想来,世间三宗只有魔宗凋蔽如斯,不由有些怅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