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
Dacre 2024-10-25 9 0 0 0 0

这是那种发自胸腔深处的哭声。她的第一声哭就像是喷出来的,一下就震动了我的心。接着她就伏在那个花格子书包上呜呜地哭个不停,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流下来。

她的哭声太惨啦,我的心已经硬如石头了--你想呀,看着伙伴们一个一个地死去,我的心已经麻木了,不知什么叫悲伤了--可她的哭声把我的心哭软了,我的眼睛流泪了。确实,她的哭声太感人了。你想呀,一个女人,在近三年的时间里,每过三两个月来看一趟劳教的丈夫,送吃的送穿的,为的是什么呀?是感情呀,是夫妻间的情分呀,盼着他出去阖家团圆呀!可是她的期望落空了--丈夫死掉了,她能不悲痛吗?再说,那时候从上海到河西走廊的高台县多不容易呀!你知道的,现在从上海坐去乌鲁木齐的快车两天两夜就到高台!可那时候,铁路才修到哈密,这条线上连个普通快车都没有,只有慢车,像老牛拉破车一样。她从上海出来,还要转几次车,要五六天才能到高台。一个女人,就是这样风尘仆仆数千里奔夫而来,可是丈夫没了,死掉啦,她的心受得了吗,能不哭吗?我落泪了,的确我落泪了。我们窑洞其他的右派我看见他们也都在悄悄地垂泪。我们确实被那个女人的哭声感动了。

我等着那女人哭了一会儿,把最初的悲痛、艰辛和委屈哭出去一些之后,劝她:顾大姐,不要哭了,你要节哀,可不能把身体哭坏了,你还要回上海呀。我这样劝一点儿作用也没有,她还是号啕大哭。后来我说,顾大姐,我想跟你说说老董的情况,老董在去世之前托付过我一些事情,我要告诉你。她这才克制住了号啕大哭,坐起来,打嗝一样地抽泣着,看我。于是,我把董建义去世前后的事讲了一遍。我重点突出地讲了董建义死亡的过程,告诉她董建义死时没有痛苦,他是在和我们说话的时候突然停止了呼吸的。我们把他皮箱里一套新呢子制服给他穿起来,用他的被子和毯子裹好,拉到坟地埋葬了。

董建义说的不愿埋在大西北,叫女人把尸体运回去的话,我隐瞒了。我只是告诉她,老董死后,他的遗物被农场管教科拿走了。你要是这次想拿回去,你就到场部去找管教科,要是不拿,他们以后可能把贵重的东西从邮局寄给你,其他的就当破烂扔了。

她又痛哭起来,哭着说,人都见不着了,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她又哭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止住哭,拿过花格子书包打开,掏出好几个纸袋子,打开摊在铺上。然后她说,小李大哥,这两件衬衣是我在上海买的,给老董买的。老董走了,也就没人穿了,你就留着做个纪念。说着话,她又抽抽噎噎地哭了,哭着又说,这里还有一件毛衣,是我自己织的,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我就拿回去了。然后她指着那些食品--饼干呀,肉松呀,蛋糕呀--提高了嗓门:这些吃的东西,你们大家就吃了吧。

要是往常,哪个右派的亲人来探望,身边总是围着一帮人,期望能得到一块饼干,或者一勺炒面和一支香烟,但是这天的情况竟然这样令人难以置信:人们都坐在自己的铺上不动,显出很文明的样子。有人还以高贵文雅的口气说,不吃,我不爱吃甜食。经她再三催促,有人才说了一句:你回上海的路上不吃吗?那女人说,我能吃多少,有几块饼干就行。我在火车上还可以买盒饭,你们可是没地方去买。

你说得对,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那个说话的人站起来,弯着腰走过来,拿了两块饼干放进嘴里。不知什么原因,他嚼了几下就咳嗽起来。有人笑了一下,说,小心,小心呛死。他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但还是把食物咽下去。他抹着眼泪说,呛死我我也要吃,叫我女人去找顾大姐打官司吧。人们都笑,那女人也咧了一下嘴。笑声中,人们才走过来拿吃的,走不动的人跪着挪过来,把他们脏污的手伸向那些食品袋。我急得大声喊,喂,你们客气点,给顾大姐留下一包饼干路上吃。但最后我的铺上只剩下一些细碎的面包屑。那女人对我说,叫他们吃吧,叫他们吃吧,我在火车上买盒饭吃就行。

我觉得这帮人在老董的女人面前抢吃抢喝,有辱斯文,太不雅观了,抱歉地对她说,顾大姐,你不要见怪,我们这些人真是饿极了,脸都不要了。她叹息着说,不怪大家……

人们吃完食品,坐回到自己的铺上去了,有的人手里还捧着多维葡萄糖的粉末一口一口地舔着。这时那女人又说,诸位大哥和兄弟,你们是老董的朋友,老董活着的时候,你们对他的帮助,我非常感激,只是有一件事还要请你们帮我做一下……她说到这里停住,眼睛看着大家。大家也都静下来看她,等她往下说,有的人还催促:说吧,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她才又接着说,我这次来看老董,根本就没想到他会不在了,连个面也没见到。所以我想呀,请你们带我到坟上去看看,帮我把他的坟挖开,叫我看他一眼,然后我要把他运回老家去。请你们帮我这个忙。立即就有人说,行呀,这有什么难,埋得又不深,不费事就能挖出来。但我却吓了一跳,忙说,顾大姐,那可不行,老董的坟可是不能动。

她惊讶地说,为什么?

我说,你想想呀,才埋进土里七八天,肉体开始腐败了,但又很完整,那个样子你挖出来怎么运回去,火车上叫你运吗?

她愣住了。

我又说,不行,你可别打这主意。迁坟可不是运个死狗死猪那么简单的事。

她说,那可怎么办?

我说,你要是真想迁坟,就过几年再来,到那时就可以把他的骸骨带走了。

她不说话了,在思考,良久才说,没办法吗,真没别的办法吗?那就只能按你说的办了,我就过两年再来,赶在三周年之际迁坟。

我说三周年也不行,肉体在地下腐败的过程很慢,三周年时间恐怕太短。接着我又以随便但却认真的口气说她:你着什么急呀,反正这一次带不走,你就多过几年再来呗。人都说入土为安,他已经入土了,很安稳了,你就不要急着迁坟了。

她说,好的,好的,我听你的话,过上几年再来。今天就请你带我去他的坟上看看就可以了,然后我就回去。

我的心里格噔响了一下。这是我最怕的一件事。我一边思索一边说,顾大姐,老董的坟……你就不要去了吧。

她的眼睛立时显出惊讶的神情,说,为什么?

我躲开她的眼睛支吾着说,不为什么,就是……一个土堆,有什么看的?

她的脸色有点变,说话的口气也有点变:小李大哥,我跑几千里路来大西北就是看他的……

我有点狼狈了,说,是呀,你是来看他的,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人是不在了,可是上坟扫墓是应该的。

是应该,是应该,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他的坟……可能找……不到了……

怎么会找不到?

我真是不知如何回答她了,因为她的脸上一片狐疑的表情,眼睛似乎要把我看穿。我支支吾吾了:

荒滩上到处都是坟堆,乱七八糟的……怕找不到呀。

她说,小李大哥,你刚才还说过,是你们亲自把他拉到坟地埋葬的。这才几天时间,你就认不出地方了吗?

我心里真是后悔,后悔先前说话欠思考,现在竟然陷于狼狈。为了改变狼狈境地,我厚着脸皮改口说,顾大姐,刚才我说的我们,是指掩埋组的人,而不是我和我们窑洞的人。

她不说话了,眼睛直愣愣看我,显出不信任的眼神。我接着又说,你要是不信就问问他们:他们谁去埋老董了?

她把眼光投向其他的人,其他人都不出声,于是她又对我说,小李大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没去坟地,但我请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一定要认下老董的坟。我不认下他的坟,以后来迁坟,我到哪儿去找他的骨头?

糟了,她误会了,以为我不愿带她去坟地,这样一点举手之劳的事都不愿意办。这使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又说,顾大姐,你听我说,我们这里,人死了,都是抬到门外放着,专门有掩埋组的人赶着马车来,把尸体拉去掩埋,其他人都不去。你想呀,人们都饿得站不起来,走不动路了,哪还有力量抬死人哪。除了掩埋组的人,其他人都不去坟地,这是真的。

听了我解释,她静了片刻,又说:小李大哥,那就这么办吧,你领我到坟地去一趟,我挨个坟堆去找。

我说,到了坟地你也找不到的。坟堆都是一样的,你能认出哪个是老董?

她惊讶地说,没有墓碑呀?

墓碑?哼哼,你想得好!你以为是烈士陵园啦?

连墓碑都没有,哪能这样做事呀,这不是伤天害理吗。死者的亲属来上坟,给谁烧纸呀?

我摊开双手:那不是我考虑的事。对啦,我说的也不全对--幸亏你提醒我--死者的身上还真是拴了个纸片片的,写上名字,编上号码,是毛笔写的。

她说,身上挂个纸牌牌有用吗?埋在地下的人,家属来了也不能哪个坟都挖开看看呀。

我说,人家可不那样想呀!人家编号是为了统计数字,好造册,向上级交待,哪管以后家属来了方便不方便。

她又哭了起来,哼哼……这样说来,我是见不着老董了?

我没说话,觉得不好回答。倒是晁崇文叫了起来:怎么找不到?你到场部去,找管教科,埋人的事是他们管。他们登记造册,他们就该知道埋在哪里。

其他人也说,老晁说得对,就找管教科。

那女人抹着眼泪看我。

我说,那你就到场部问问去吧。

我们的住处在山水沟中端。我领着那个女人顺着弯弯曲曲的山水沟走了十几分钟,从南边爬出山水沟,指着东边二三里处的一道山水沟告诉她,场部就在那里。看着她走近那道沟了,我才回到窑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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