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来夹边沟四天了,每天跟着几位右派医生抢救病人,自认为我的医疗技术有了很大的提高:可以独自抢救晕厥的病号了。再说,成天泡在病房里,病号们已经熟悉我了,他们不惧怕我这个解放军了,愿意和我讲述他们的事情了。山丹县的一位县委副书记告诉我,他和县委书记的关系不好,原因是县委书记虚报产量,放卫星,他很反感。他在党委会上提意见:你把产量报高了,我们县交公粮、卖统购粮多,留的口粮就少了,社员要饿肚子。结果县委给他戴了个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把他送到了夹边沟农场劳教。这叫拔白旗。一位西北铁路设计院的总工程师,修天兰铁路,他把铁路线设计得离县城较远,他说这是考虑到县城发展的远景,可是铁路修成之后送他到夹边沟,罪名是破坏社会主义建设。
我在这几天里走遍了场部,熟悉情况。一天,走进磨坊,看见一帮女右派在磨面。有个姑娘正在偷吃生面粉,脸上沾了许多面粉,那样子怪怪的,就像只白老鼠。我问她哪里人,她说是通渭县人。她认为偷吃面粉叫我看见了,很恐惧,我说她,不要怕,我们是老乡。还有个兰州医学院的讲师,叫由田,我问她为啥来夹边沟,她说她的工资低,她提意见,领导定她个右派送到夹边沟了。
第五天的早晨,我独自到病房巡视,在第四间病房,一个老汉喊住了我:解放军大夫,问你个话行不行?
这个老人,前两天我就注意到他了:我给别人看病的时候,他一直是在炕上躺着。他的身上除了被子,还压着一件狐皮领子的大衣。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似乎连坐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但这天早晨走进病房的时候,他在炕上倚着被子坐着,大衣披在身上。
我在他面前站住,说,有啥话你说吧。
我想跟你打听个人。他的脸上显出很谨慎小心翼翼的样子。
打听谁?
我问你,你们部队的编制是不是内卫七十二团?
我说是。咦,你怎么知道我是七十二团?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又问:你们部队有没有一个叫季自生的人?
我一怔:有啊,是我们团的卫生队长。怎么,你认识他?
他答,认识,认识。
我又问: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回答:你们部队在武威驻扎过吧?
我又说:住过,我们团部和卫生队都在武威住过。
他说:在武威,我的姑娘跟了季自生。
我说:是吗?那么说你姓吴?
他说:对,我叫吴成祥。我的姑娘叫吴秀英。
我说:对,对,我们季队长的爱人就叫吴秀英。啊呀呀,这么说你就是季队长的岳父了。
他谦恭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眼前的这个老人是我们季队长的岳父,我心里感慨不已。老人瘦得像个骷髅。他的胡子很长,长得垂在胸前,白花花的。他的头发也全白了,和胡子连在了一起。衣襟上全是吃饭拉拉的汤水的污斑。但从他脸上的神态,他的长长的胡须,我仍然觉得他是个有身份的人。他的胡须在进入夹边沟之前,想必是很好看的。我黯然神伤地说:
您姑娘和女婿知道你在这里吗?
嗯……老人支吾了一下。
我又问,你没给姑娘写过信吗?
没写过。
我再问:你为什么不写信呀。你女婿是我们的卫生队长,你写个信,他还不帮助你吗?
老汉不说话。
我停一下说,老人家,你要不要我给您的女婿带个话。
他似乎在思考,过一会儿才说,要是方便的话,你给我要点辣面子。
我说:你不要点糖吗?
他们有糖吗?
有。他有特别供应证。他是校官,少校军衔。
啊,那你就给我要些糖来。
再要些什么?
能要些炒面吗?
能要呀。啊呀,你还客气啥呀,他是你的女婿。你都快饿死了,跟女婿要些吃的有啥不行的。要。我给您要去,要些饼干。
啊,好,好好。解放军,你贵姓?
我说姓尚。我还想和老人说说话的。可这时隔壁房子的一位看护跑进来叫我,说,尚大夫,有个人不行了。我急忙跑去抢救。
抢救完病号,我又到吴老汉那儿去了一趟,坐在炕头上,和他聊了几句。我问他在武威干什么工作的?他说是县工商联的主任,解放前是商人,经营毛皮生意。我问他女儿是怎么嫁给季队长的。他说女儿在兰州上的师范,毕业后在武威一中当老师,部队和学生搞联欢时,认识了季队长。我又问,你女儿和女婿真不知道你在夹边沟吗?他说,应该知道,我给家里写了信,叫家人给姑娘写信说明我在夹边沟,叫姑娘给我送些吃的。家人来信说写信说了。我说,你姑娘没管你?他没直接回答我,而是说,可能姑娘没收到信吧,也可能家里人哄我——没写信说写信了。我说他们哄你做啥嘛?他说,害怕给姑娘和女婿出难题呗!我是阶级敌人了,帮助我还了得呀!那不是划不清界限吗?同情阶级敌人呀!
我对老汉说,没关系,没关系,你的姑娘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这事我给你办。我找季队长去。什么划清界限不划清界限,岳父要饿死了,他能不管吗?
这天中午回部队吃饭,我想起打电话来的,想在电话里跟季队长谈这件事。可是在连部坐着等上班时间的时候,我又觉得打电话不妥:接线员听见我们的谈话怎么办,传出去怎么办?从我来夹边沟之前季队长跟我谈话的神情来看,他是知道岳父在夹边沟劳教的。既然知道岳父在这儿,又不给予帮助,这说明他的确害怕这件事给他惹出什么麻烦来。
这事我须谨慎处理才是。
下午临下班,我说明天进一趟城,去卫生队要点药去。那几个右派医生很赞成,因为我带来的强心剂和葡萄糖第三天就用完了。
翌日晨,我步行30公里到了酒泉县。我先到邮局把右派们的信发了,然后去了团部。一进大院,我就遇见了季队长。看见我他有点惊讶,问你怎么来了,遇到啥事了吗?我说是取药来的。他问取什么药?我说葡萄糖,抢救病人最好的药是葡萄糖。
还要啥药?他问。
强心剂。
再啥?
豆面疙瘩。
豆面疙瘩就是康复丸。用豆面羼上红糖和红枣捏成的圆疙瘩,甜甜的很好吃,病号们都愿意要。
季队长把我领到了药房,对司药说,小尚是给医疗队来拿药的,要多少拿多少。然后又对我说,领了药,你到我房子来一下。
我想,他可能沉不住气了。
取完了药,我去了他的办公室。我一进去,他就叫我把门关上,叫我坐下,然后给我让烟。季队长平时抽的飞马烟,可是这天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牡丹香烟,抽出一根给我。我接过烟,他又划火柴。不好意思叫他给我点烟,我忙接过火柴盒说,我自己点,我自己点。
我点上烟才吸了一口,他问,怎么样?
我说什么怎么样?
他怔了一下,说,你的医疗水平提高了吗?那些右派医生的水平很高,病号也多。
我说,提高什么呀,病号多是多,可是病情很单纯,就是低血糖。人晕过去了打强心针,往静脉血管推葡萄糖。再啥事都没有。
他说,遇到啥事没有?
有啥事?
譬如说,遇到什么特殊的人没有?像你们通渭县的老乡呀,熟人呀……
人嘛,各种类型的人都有。有个通渭县的丫头,才21岁,叫拔了白旗。不过这人我不认识。还有个人是傅作义的弟弟,叫傅作恭,那里的人说,那是个大家伙。
我说农场的情况,季队长连烟都不吸了,双眼直直地盯着我。我想,应该说他关心的事了。于是,我吸了口烟,又说,队长,你可不要嫌我多嘴,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有一个武威人,是个老汉,有60岁了吧,知道你的名字。他问我认识你不认识,是不是和我一个部队的。
你怎么说了?
我说不认识,我们部队没这么个人。队长,你不要嫌我说谎,这事,我怕连累你,没敢跟他说实话。可是,我觉得这事必须告诉你,所以昨天认识了他,今天我就来卫生队,向你汇报。
季队长说,对,你做得对,这事你做得对。他再跟你说什么没有?
没有。
他没说怎么认识我的吗?
没有。
季队长长长地出了口气,身体一仰靠在椅背上,好久没说话,光是吸烟。我呢,也没说什么话,我不知他怎么想的,怕说多了惹出麻烦。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用很神秘的口气问我:
小尚,这件事你没跟啥人说过吗?
我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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