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是黄干事沉默了。他静了两分钟,看着许霞山,后来又看了旁边坐的崔干事一眼。崔干事没说话,他就又对着许霞山说,你强词夺理。这样吧,你先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你说你没偷,怎么证明你没偷。你把偷羊的人找出来,你就没事了;要是找不出来,你就不要放羊了。给你三天时间。
黄干事……
一听黄干事下了期限,许霞山着急了,想继续辩解,但黄干事吼了一声:出去!
他嘴张了两下没说出话来,慢慢地站起。回到羊圈,他在宿舍里坐了好久,白老汉跑过来问他,你还不放羊去?羊都饿得咩咩地叫。他才如梦初醒一样背上背斗放羊去了。
一整天,他都六神无主。晚上打回饭来之后坐在炕沿上好久没有动弹,脑子里总是在想,放不成羊了,怎么办呀?
放不成羊如同杀了他呀。放不成羊就意味着要到田野上去翻地,去修渠和每天吃半斤粮食,再也搞不到什么食物。过不了半个月就得饿躺下。继续放羊的好处是工作不累,还能一边放羊一边打沙米。只要熬到春节下羔子的季节,又可以吃胎衣,喝羊奶,吃死羔子肉……
后来他感觉到饿了,这才想起吃饭。于是他点着了炉子,把豆面糊糊热一热喝了,又从房梁上拿下面口袋来,煮麦子吃。
但是正当他嚼着煮软的麦粒时,王朝夫敲他的门,问,许哥,睡了吗?
他问有事吗?
有些话想跟你说一下。
他估计是有关丢羊的事,便开了门。果然,王朝夫一进门就说,许哥,黄干事找你了吗?
找了。也找你了吗?
王朝夫哭丧着脸说找了。
找你说啥了?
问我偷羊了吗?
还问啥了?
没问啥,就是说叫我提供线索——谁偷羊?哪些人常到羊圈来?
你怎么说了?
我说啥也不知道。
对,你回答的对,不知道就不知道,说实话。
但是王朝夫突然哭了起来,说,许哥,嗯嗯嗯……黄干事说了,要是抓不住贼娃子,就不叫我放羊了。
对我也是这么说的。
许哥,你说这怎么办呀。才到羊圈几天呀,就又要下大田……唉……
王朝夫说着就淌开眼泪了。许霞山说:
哭什么?你哭什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哭就不下大田了?
王朝夫不哭了,但泪水汪在眼睛里:能不能想个办法……
许霞山说,想啥办法,你说有啥办法?我就认识个崔干事,可是这一次把黄干事惊动了,事情不好办了。黄干事是政工干部……
王朝夫坐一会儿走了。
...
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这个历史故事可能并非无稽之谈。许霞山睡了一夜,一夜愁得没睡好觉,就想着如何能保住自己牧羊人的位置,想着去大田劳动的可怕,结果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突然就憔悴了许多,他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把他的老乡杨华堂吓了一跳:
老许,你怎么?病了吗?
他回答没病。
杨华堂说,那你怎么一下子就没精神了?脸黄槎槎的。走路也不稳当的样子?
杨华堂也是从天祝来夹边沟的。他是岔口驿小学的老师。也是个右派。他们同一批到达夹边沟农场,管教干部分配工作时问,你们谁当过木匠?谁会赶马车?当问到谁会做饭的时候,杨华堂说了一声我会做饭。管教干部问你做过饭吗?他回答:我们家里开过饭馆。于是他分到食堂做饭去了。当时许霞山还说过他:你们家谁开过饭馆?你硬钻到食堂去做啥?你我都是开除公职劳教来的,趁劳教的时间学点农业技术,将来回家种地去吧。后来,他在农业队劳动,又累又饿,这才想起杨华堂的聪明来,就去问杨华堂:你怎么那时候就想进食堂。杨华堂说,我从解放前就听人说,判了刑的人,不管是坐监狱还是劳动改造.最困难的事就是吃不饱。所以我就想,先找个能吃饱饭的地方保住命再说吧,什么学技术!许霞山感叹不已:哎呀,还是你老谋深算呀。
杨华堂比他大五岁。
杨华堂一开始在食堂烧火、洗菜,后来上了面案。现在他已经是炊事员的一个组长了,专管做早饭的一个小组。开饭的时候他总是掌勺,要是遇到许霞山,他的勺子在锅底下舀一下,给许霞山打稠一点。
这天他看见许霞山精神状态不好,给许霞山打了饭他说,你先到我的房子坐一会儿,我开过饭就过去。
杨华堂走进宿舍的时候许霞山坐在炉子旁烤火,他已经喝完自己的那份糊糊了。杨华堂啥话也不说,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豆面饼子递给他,并说,快吃,不要叫人看见。
许霞山几嘴就吃完了饼子,问有烟渣子吗?杨华堂掀开炕上的毡片子捏出一撮烟末,又递给他二指宽的一张纸条,说,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
许霞山卷好了烟,点着吸了一口,说,放不成羊了,我要下大田了。
杨华堂惊愕地睁大眼睛。
许霞山哀哀的口气说,杨哥,说不成呀,羊圈叫人偷了……
杨华堂静静地听他说丢羊的事,听到一半,就忽地从炕沿上站起,急切地说,你是说羊叫人偷了?
啊,是呀。怎么,你听说了?
没。没听说。我是想起一件事来,可能与你这事有关。
许霞山警觉起来:啥事?
杨华堂扬起头来思考,然后说,对了,就是他……兄弟,这事还真有点巧了。
啥事呀?你说啥事巧了?
杨华堂说,这是前天吧,对了,就是昨天。昨天上午的时间,我们烧火的炊事员有点事,要离开一下,找我替他烧一会儿火。我烧火的时间,史万富拿了个饭盒盒,正在灶口上煮吃的。史万富你认得吧?
认得,不就是公安厅当过警察的那个人吗?当警察的,他就是当警察的。岂止是认得,我跟他还很熟。我在农业队浇水的时候,领着两个小伙子,一个是王朝夫,一个就是史万富。那两个小伙子不会浇水,队里叫我领着他们浇水。后来他到了车马组,还跟过我的车。
对,就是他。他蹲在灶门口煮吃的,我闻见了一股肉的香味。我还问了他一句煮的啥?他当时不愿说,我追着问,他说是兔子肉。我问他哪弄的兔子肉,他说叫人从黄泥堡乡换来的。
许霞山的眼睛亮了起来,忙问:有这回事呀!真的吗?
有这事,一点都不错,但是到底他煮的是兔子肉还是羊肉,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看。他的饭盒盖得严严的。
肯定就是羊肉。他把我的羊偷了,宰着吃肉了!
许霞山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叫大嚷着,恨不得立即就去找领导报告。但是杨华堂把他拦住了:
甭急,你甭急嘛。你能肯定就是他偷的吗?你好好分析一下嘛。我可是没看见他饭盒里的肉,只是闻见了肉味。
你肯定是肉?
就是肉。我闻出肉味道了嘛。
好,你肯定是肉就好。只要他吃的是肉,那肯定就是偷了我的羊了。你想嘛,为什么他不敢叫你看他饭盒的肉?还有,为什么就那么巧——我夜里丢了羊,他中午就吃肉?我找他去!狗日的他吃肉,把我整惨了!
甭急,甭急,你先把情况搞准确……你这都是推断的,并没有根据……
根据,还要啥根据。他本来就是个贼娃子。你还记得不,你在北站的时候我给你们食堂送过粮?
记得有过。
有过?可不是有过的事情,是好几趟。不是去年夏天的事吗?严队长带着几个队在北边的沙漠里开荒种地,你在那里做饭,我给你们送粮。那时间史万富还不会赶车,组长叫他跟我的车,我赶车,他装车卸车。北站路远,好几天,十天半月才给你们送一趟粮食蔬菜。信件也由我带过去。每一次走在路上,他都要偷人家邮件里的粮票和钱。那个熊能得很,信件打开了还能封上,封得叫你根本看不出来。他还偷包裹里的炒面、饼干什么的。也是装好以后叫你看不出来。我还问过他,你狗日的怎么这么能,做得天衣无缝?他跟我说,他在公安厅的时候专门干这个工作——公安厅把他派到邮电局专门检查邮件。他说,谁的信件和邮包他都有权检查,检查完了再封好。后来,我觉得他总偷人家的钱粮,太下作,就不要他了,叫他跟别人车去。结果时间不长,人家把他告了,反映了。领导就不叫他在车马组了。把他下到大田去了。狗日的这次又偷我放的羊!我告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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