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年五一前夕,团里又要搞卫生大检查了,我仔细观察了她们班的宿舍,决定写一条"扎根河西,开发河西,建设河西"的大标语贴在她们大通铺后边的土壁上。那次写的字很大,我是用直尺、铅笔写在纸的背面上,四开纸一个字。看见我那么快速地在纸背上写字,她惊奇地叫了一声:
"啊呀,你是反着写呀!"
"啊。怎么啦?"我看她一眼。这是她第一次在我的房子里大声说话。
"你真行呀!"她还是那么大声地赞叹。
"这有什么?"我听了很高兴,"这样写,你们剪下来正面就没有铅笔印儿,干净,好看。"
"我哥哥写字,都是写在正面,写在报纸上,再用大头针别在纸上剪下来。"
"你哥哥是干什么的?"
"出版社,搞美术的。"
"那不太笨了吗?"我笑着说。
"是太笨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脸红红的,并且用手掩了一下嘴。
就是她的不好意思、她的红脸、她当时的神情模样,那种窘态,那一掩嘴的动作,那羞赧的笑,一下子震动了我的心:太美了,美得惊人……
紧接着————过了不几天,又有一次,那是个星期天,她又到我房间来了。我记不清了,她是为什么来的,只记得是她一个人。在她进来之前,我因为正在画一幅油画,把书呀资料呀都翻出来了,摆得桌子、床上都是。她一进来,看我正在作画,就什么也没说,站在旁边看,过了一会儿,又收拾起我床上的东西。
"还用吗,这些?"她把床上的书画收起来,准备放进我的箱子里,问我。
"不用啦。"我说。在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坐在油画箱后边的马扎上看着她。美,是真美!她已经不是两年前的黄毛丫头了,长高了。她的腰腿也是年轻人的了,腰细,腿壮,胸脯也鼓起来了
"你看什么呀!"
突然她问了一声。我这才发现她已经收拾完床上的东西,站在床前看我呢,脸上显出惊异的表情。我的脸腾地红了。
"没,没什么……"我不知说什么好,忙着遮掩窘相,"你看我……这儿,是……太脏啦,弄得这么乱,总叫你来收拾……"
"没关系,这没关系。"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正常了,声音也平静了,"你画你的画吧,弄乱了,我替你收拾。"
"真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我哥哥也是这样,一画画,就把房间弄得又脏又乱,把衣服、床单都弄上颜色。我给你洗洗床单吧。"
"不,不不。我自己……"我急忙说,脸更红了。我哪能叫她洗床单呢!我们连队刚来的时候是提倡学雷锋做好事,女孩子帮男孩子洗衣裳、被褥,男孩子帮女孩子修房子、上房泥,可是到了这一年,已经不兴这个了;有洗衣裳的,也是那些确定了恋爱关系而又胆大包天的男女,她们不顾忌别人的议论,也不管连里的批评,厚着脸皮在河边洗衣服,女的洗,男的淘。
但是,她很快撤下了床单,和几件堆在床上的脏衣裳卷在一起。我站起来拦她,她却一闪身跑出去了。出了地窝子,当她噔噔噔地踩着台阶跑上地面的时候回过头来笑了一下,声音又清脆又响亮:"你就画你的画吧……"
接着,我就听见了她绕着地窝子跑过时踩出的咚咚的脚步声。我的心乱了,真正的乱了。是的,我下过决心,不交女朋友,不谈情说爱。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不想交女朋友,不愿意有个女朋友。你没在兵团待过,你不知道,————你在农村插队,一个村子里就那么几个知青,住得又分散,有那么一两个女孩子,也可能不动心。在兵团里,一连一百几十人,一半是女孩子,十八九、二十岁,一个个正是青春焕发,含苞欲放的模样,不由你不动心呀。夏季里在河边上,树林里看到一对一对的男女散步幽会,我也是很羡慕的,我也曾幻想过:将来我也要有一位漂亮的女朋友……
那天,那个上午,当那个黄头发的女孩子把我的床单抱走之后,我心中的堤坝一下子就崩溃了!
不过,我不敢轻举妄动。我不太清楚,这个黄头发的女孩子为我收拾房子洗床单,到底是出于同志式的关心和帮助呢,还是真正对我有意思了?
我不敢贸然从事还有另一个原因:有一个老兵看上过她,差一点弄得把党票给丢了。说是老兵,实际上比我就大两岁————二十五岁,是六七年的复员兵。我们到河西的时候他刚复员来到兵团一年,是个党员,我们的排长。王一眉下放我们连之后,他不知怎么就看上了。起先,连里谁都不知道这事,他曾经给王一眉写过信,把信装在封中药丸子的小蜡丸里,假装是给王一眉送药,把信给了王一眉。王一眉没搭理他,他以为王一眉同意了,就三番五次地找王一眉.说是要培养王一眉入党。后来,王一眉被他缠得没办法,就报告了连长。连长一气之下把他的排长给撤了,并且在全连点名批评了他,一下子把他给弄臭了。我们连长是甘肃人,也是个复员兵,真正的老兵,讲一口甘肃话。他是这样讲的:"人家还是个女娃子嘛,你骚球情个啥哩!什么入党不入党,党是你们家的?你们家开的店?你小心一些,看在你是个老兵的脸上,这一次先记下,下次再要是拿党蒙骗人,小心我把你的党员抹了。"
说实在的,我怕她把我汇报到连里,把我的团员抹了。
但是,我已经动心了,被她迷住了,心里的那股火就怎么也压不住了。那天她抱着床单跑了以后,我想来想去,决定先试一试。
试一试的办法也被我想出来了:请她吃东西。想起来好笑,我当时怎么想出那么个主意来,简直是小孩子的勾当!我是从那些恋人们那儿受启发想出来的。兵团当时的生活很艰苦,本来打的粮食就不多,一下子从城市来了几万知青,粮食更不够吃了,每年有几个月的粮食是兵团、师部的领导凭着老关系、老面子从新疆兵团要来的人家的仓库底子:玉米面、高粱米,还有青稞。有时候,我们一连三个月吃玉米面:玉米面窝头、玉米面糊糊。我们叫"二黄"。有时候又连着吃两个月高粱米:高梁米干饭,高粱米粥。我们叫"一对红"。吃菜就更别提了。都是知青,谁会种菜呀!长了两年的韭菜比芨芨草叶子细得多,炒着吃不够,只能喝汤。有人编了几句词配上《步步高》的曲谱这样唱:"青稞面窝窝头芨芨草汤,一天呀两顿饿得发慌;坎土曼和铁锨天天开荒,干着活脊背上冷汗直淌。"我们连有几对大胆的恋人为了改善伙食,常常从小卖部买来挂面,下班回来就在地窝子门口用石头支起饭盒,点着芨芨草煮挂面汤吃。我当时想,我也请她吃东西,看她吃不吃,吃了,就说明她是有那意思的。
当然,我不敢在门口大鸣大放地弄饭吃,也不愿意煮挂面汤给她喝————那太寒碜了!我跑了一趟小卖部,买了两瓶大肉罐头、两斤点心,还有几包香烟————这是我抽的。买回来之后我就把它们摆在"桌子"上,等她来送床单。
她来啦。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我听见咚咚的脚步声从头顶响过,响下台阶来了。
"有人吗?"门口传来她的声音。
"进,请进!"我急急地说。
"床单洗好了。"她进门后朝我笑了一下,往床前走去,"铺上吧。"
"我自己铺。谢谢,谢谢!"
我赶紧走过去。可能是我说话的声调和往常不一样吧,她看我一眼,笑了一下:
"谢什么呀!"
我没说话,脸发烧,笨手笨脚和她一起铺床单。铺完了,我说:"请坐,请坐。"
她又看我一眼:"不啦。该去吃饭啦。"
我急忙说:"坐,坐……会儿……"
"你有事吗?"她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
"没,没事……"我自觉脸红了,说话很吃力,"就在这儿……吃……''
这时她看见桌子上的食品啦,急急地说:"不,不。我走啦。"
说着,她就往门口走。我呢,觉得计划就要破产了,一着急,就跑门口堵住了她:
"吃点,吃点嘛……"
"不吃不吃,我不饿……"她有点脸红。
"吃点,吃点……"看她脸红,我更不知怎么办好,一着急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我就是给你买的。"
她的脸刷地红透了:"为我……"
"啊,就是……"
"我不吃,不吃,不饿呀……"
她真是不吃,就是要走。我也是没法子可想,就做出生气的样说:
"好,你走,你走……以后再也别来,也别为我洗东西啦!"
她一怔。
"就许你帮我干活,我请你吃点东西都不行!这东西是有毒怎么的,怕把你毒死啦!"
"我……"她犹豫着犹豫着,后来就走到"桌子"跟前,"好,我吃…"
她拿起一块点心。
"对,吃,吃……"我高兴了,也走过来,看着她吃,并且把罐头推到她跟前,"吃……罐头……"
但是,她突然转身跑了。我追到门口,她已经跑上台阶去了;我追下台阶,她已经绕过地窝子去了。我想喊她,但操场上有人。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跑过操场,跑到他们班地窝子前边,跑下台阶去了。
完了,折腾了大半天,精心设计的试验结束了,我根本就没法判断她是什么心思,而且我还怕自己的举动失当,会引起她的什么想法,再也不来我这儿了,或者把这事传出去。
没传出去。好几天,没人谈论过此事,连里很平静。又过了几天,她和几个女孩子又到我的房子来了,叫我给她们班的大批判专栏画报头。画报头的时候,她还是像以前那样认真地看着,像是什么事也没有过。
行,有意思,有意思!我的心受到了鼓舞,我迫不及待了,我瞅准时机……那是有一天中午,和她一起来的女伴都走出去了,只剩下她在看我画画。从天窗射进来的阳光把地窝子照得很亮,我捏着画笔说了一声,像是很随便:
"小王,有件事和你说一下……"
"什么事呀?"她看着画没抬头。
"咱交个朋友吧。"
"咱们不早就是朋友啦?"
她抬起头来看我,像是很惊奇。我可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同答,再也装不出随便的样子了,磕磕巴巴地说:
"嗯,是是……朋友了……可是,我是说不是……这样的朋友,我是说……那样的……朋友,更深……一层的……"
我的心停止跳动了。我就盯着画笔,等着,等着她的回答。可是她久久也没说话。后来,我实在沉不住气了,抬起头来。就在我抬起头的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脸涨得红红的,哇地一声哭了:
"你才是这么个……人呀!"
又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我傻了,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没想过那事嘛,我没想过那事嘛……"她讷讷地说,接着就跑出去了。
天一下子暗了许多,像是黄昏了。我长那么大,向女孩子提出这样的问题,这是第一次,结局就是这样。太惨啦!惨得叫我心痛!————我说的不是她不同意,我说的是她拒绝的方式。不行就不行呗,说什么"你才是这么个人?"这不啻是侮辱我,说我是个卑鄙下流的人。那天,她走了之后,我坐在板凳上,好久没动静。我动不了呀,她的话太难听,就像一个有力气的人一拳头捣在我的心窝上。我一连三天没出门。我羞于出门,我怕见着她,也怕见到别人,我觉得自己太狼狈了,那事像是被全连的人都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人人都在议论我,骂我:"才是这么个人!"……于是,我又一次下决定,再也不交女朋友了。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躲着她……就像是做了贼一样。去食堂买饭,如果看见她从迎面过来,我就赶紧拐进树丛里去,或者钻进哪个地窝子。如果她在我前边走,我就停一下,等她走远了再走。如果我走着路听见身后传来她的声音,我就猛走快走,直到听不见她的说话的声音……
不过,爱情这东西够折磨人的。最初的失败的痛苦过去之后,却是更加强烈的思念。我说是不想她了,心却越是想她;越是怕看见她,就越是想看见她。我在房子里待着的时候,或者在劳动之余休息一会儿,眼前就总是出现她的影子,她的黄黄的齐到下巴颏上的头发,剪得齐齐的,又亮又光滑。苦闷中跑到草滩上去散散心,想解脱解脱,却总是看见满头黄发的女孩子从草丛里、树林里向我走来,但总也走不到跟前。
那些日子我真是痛苦极了。她不来我的地窝子啦。我就觉得生活没意思了。我不出去写生了;地窝子又脏又乱,我也不收拾:头发长得可以扎小辫了,我也不理。就是连长交给我的工作我也没心思于了,谁来找我画画写字,我说先放那儿吧,要是催得紧了,我就把他撵出去……当然,时间一长就出问题了。由于我不画不写了,不管各班的内务布置、政治环境了,过了两个月,我们连的流动红旗就被另一个连队夺走了。竞争可厉害啦,别的连队也是想着法子变着花样地搞政治环境呀!为此,连长大发雷霆,批评我,训我,我呢又蛮不讲理,和他顶,和他吵。一气之下,连长就把我撵回班里去了,天天下地干活,画室也没了。
回班是件坏事,我再也不能待在家里画画了,又得睡十几个人的通铺了。可是,在爱情上却是时来运转吉星高照喽……
那是国庆节的一天,全连放假,我们班的人都跑到场部去玩了,我因为有点不舒服————头两天感冒————吃了饭又躺铺上睡觉。中午的时候,有人敲门。起先,我没理会。我们那个门关不严实,我用锨把顶住了,要是答应,就得去开一次门。我懒得动。
但是敲门人很顽固,非进来不可的样子,使劲儿敲门,没法了,我问了一声:"谁呀?"
那人却不说话,还推。我火了,喊一声:"你他妈不会使劲推?!"
门板吱吱响了一下,顶着的锨把倒下了,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为什么不开门?"
是她!我的心猛地一跳,用被子蒙住头。
"听说你病啦!"
我还是没说话,屏住呼吸想:她来干什么?
"哟,还生我的气呀……"
我听见像是笑了一下,她走近了,把什么东西放在头顶上,接着又是纸张的寒塞窄率声。我还没明白过来她是来干什么的,她在于什么,被头就被拉开了。我先看见的是她的手,手的后边是罐头、点心包,还有几盒烟卷。我的心一震动。
"好点了吗?"
我把头扭了一下。我看见她的另一只手拿起了一块点心。
"吃块点心吧……"她的拿着点心的手伸在我脸前,"昨天买的,人多,不好来看你。"
我抬头看了看她的脸,红红的。我再也绷不住劲儿啦,心里一阵酸楚,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涌上喉咙,泪水就出来了。我掀开被子坐起,看着她。
她看见我的眼泪啦,拿着点心的手抖了起来,脸红得要裂开的样子:"吃吧,吃吧,吃完了洗床单去。看你这床单脏得像什么……''
"你是说……"我磕巴着说。
"咱一块儿去……"她侧过脸去。
打从到了河西,我没有像那天那样快乐过。吃过点心,我们就抱着床单、衣裳和洗脸盆去河边了————当然,我们没往大家洗衣服的地方去,我们选了一处很隐蔽的、长满胡杨树的河湾,谁也看不见我们。
十月的河西走廊,草原已经快要干枯啦,胡杨树叶子黄了,很多都脱落了。但是,我的心上是一片春天的百花盛开的原野。我先跑进河里去,叫冰凉的河水冲净了头发,然后就和她一起洗床单,洗衣裳————她洗我淘。她洗衣裳的动作又好看又协调,漂亮极了。她的脸红扑扑地仰着,看着我,她的白白的、长长的胳膊伸出去,粉红色的手指头在床单上一搓一搓的,床单上就生出许多泡沫来。泡沫越来越大,在阳光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泡沫越来越多,多得盆里装不下了,溢出来了,溢进疏勒河里了,顺着河边漂呀漂呀漂远了……呀,晴朗的河西走廊上的太阳照耀着疏勒河,照耀着胡杨林,照耀着她和我。
以后的日子,那是没说的啦,我们沉浸在热恋中。
我们每周约会两次。说实在的,就我们本意来说恨不得天天出去幽会,但是不行,我们得保密,我们怕天天约会被人发现,要是发现了,人们还不知要怎么议论,领导还不定怎么批评我们,我们会抬不起头来。我们约会的地点选在北戈壁上,我们更愿意在河边上幽会,或者在附近的胡杨林里,那更富有诗情画意,但是也容易被人发现。而戈壁滩的方向正好和去河边的方向相反,要经过麦场,走过一片麦田,还要穿过一片又大又多的黄土堆,那里很少有人去玩。
星期六下午收工早,晚上不学习,吃了晚饭太阳还挺高的,我就背上油画箱装成是出去写生,先到戈壁滩去。她呢,等到天黑下来,借着夜色的掩护,躲开女友们的眼睛,再去。
我们的爱情是纯洁高尚的。我们天天盼望着星期六的到来,盼着幽会的时刻,但是到了一起的时候我们又都非常规矩。我们总是面对面地坐着或者并排坐着,或者在戈壁滩上不停地走着。不管是坐着还是走着,我们没拉过手,更没有拥抱过,说实在的,我们鄙视那些谈了两天半就搂啊抱啊的男女,太庸俗了!我们就是说话,说连里发生的事,说班里发生的事,没有话说的时候就静静地坐着或站着,互相看着。到了深夜就回连去。星期天也是这样。星期天和星期六不一样的就是星期天白天约会,约会时不能光说话,还要画画。要是光说话不画画她不干,她催我画。你们不是说我的戈壁滩画得好,有深度厚度,有哲理感。那深度,那哲理感,就是那时孕育的。平心而论,就是她在我心里激发起来的。上中学的时候我有过这样的想法:将来要成为一名风景画家————我特别喜欢风景画。但是到河西画了几天风景之后就泄气了。你知道的,那时候美术界尽是什么呀:《妇女擎起半边天》、《不爱红装爱武装》……说实在的,这些我真不感兴趣。姑娘们是长得像黑铁塔吗?是那么好打仗吗?要真是那样,还有美感吗,还值得人们去爱吗?是她重新激发起了我对大自然的兴趣。有一天,我画一幅戈壁滩的写生,我画半截就停了,想和她说说话,她呢,却不和我说话,催我把画画完。她问我看过一部叫《贝加尔湖风光》的电影没有。
"看过。"我说那是一部苏联风光片。
"还记得电影里有一个画家画贝加尔湖风光吗?"她又问。
我说记得,那是苏联的著名风景画大师。
"你就不能跟他那样?"她问我。
"跟他那样?"我告诉他,那个画家是专画贝加尔湖风光的:贝加尔湖风平浪静的湖面,风起云涌的景况;贝加尔湖的天空————晴朗的天空,乌云密布的天空;贝加尔湖的森林————春天的、夏天的森林,秋天的树叶黄了的森林,冬季的白雪皑皑的森林……他就是画贝加尔湖成了风景画大师的,可是让我像他那样,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说:"你就不能画出早晨、中午、黄昏的戈壁滩吗?不能画四季的戈壁吗?还有草原、胡杨林、疏勒河……"
她的话震动了我的心。是呀,我就不能专画戈壁滩吗?! 不能成为一名专画戈壁滩的画家吗?! 她的话多有理呀。但那是苏联呀,当时的中国要的是阶级斗争呀。
看我有些气馁,她又说:"你就不能想得远点吗?! 风景画现在不时兴,以后呢?偷着画总比不画强吧。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好吗?"
"为什么?"
"我是看你不和别人一样,有追求!"
我的心就像是被祁连山的雪水重新洗过了,又放在火上烧过了……从那天起我认真地画戈壁滩了。她是不懂美术的,也不会画,可是她对于生活和大自然的感受却令人吃惊,对于作品的最初的直感叫我钦佩。在那些日子里我画了好多戈壁的写生,早晨的戈壁,正午的戈壁,黄昏的戈壁,但她总是挑剔、批评我,说我画出的只是表面的光线和色彩,干干巴巴没味道,不美。我不服气,问她:"你说戈壁滩有什么美?"她当然说不上来,但是她凭着感受跟我说:"你是不是有这样的体会,当你最痛苦最苦恼的时候,为一件什么事发愁的时候,来到戈壁滩上,看着面前的空旷和辽阔,就会把一切都忘了?————什么痛苦呀忧愁呀都忘了!觉得一种恬静、伟大、崇高的东西从心上升起……而当你因为一件什么称心如意、兴高采烈的事站在戈壁滩上,你又会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可怜,心里惆怅,想哭一场……"
"是的。"我冷静地说,其实心里很激动,"我有过这样的时候,你那次拒绝我……"
"对呀!"她高兴地说,脸有点红,"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是不是戈壁滩有一种什么内在的东西————一种力量,一种神奇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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